第 一百三十二 章
這個消息猶如一顆巨石,被猛地投入平靜的湖面上,瞬間激起千層巨浪。
“你說什麼?哪個世子?”
曹氏尖叫的聲音,猶如一隻被卡着脖子的公雞,死死擠出來,卻高亢變調的不像話。
紀壽趴在地上,腿軟得起不來,也不敢起來。他當然知道這個消息對二房意味着什麼,他頭一次懊悔自己當上了大管事的職位,可惜現在已經不得不說。
他戰戰兢兢,“是大房的大少爺,是世子爺。”
何太夫人仍在,靖北侯府兩房未分家,孩子的排行本就一起的。即便紀明錚戰死,但排行仍在,大少爺本來就是他,這紀壽特別說明,主要是為了強調一下,好打破主子們僥倖的心理。
剎那間,延壽堂中,除了何太夫人露出夢幻般欣喜若狂的神色以外,其餘人等,都是一副山崩海裂的表情。
其中,以紀宗賢夫妻,還有二房嫡長子,行二的紀明欽為最。
紀宗賢雙手顫抖,紀明欽手裏茶盞“砰”一聲落下,滾燙茶水濺了他一褲腳,他完全無知無覺。
父子臉色青白,難看到了極點,曹氏愣了半秒,掩耳尖聲喊道:“你胡說!來人,給我把這個胡說八道的奴才叉下去!”
紀壽匍匐在地不敢抬頭,天知道,現在最想下去的,是他。
但他不敢,只能心驚膽戰趴着。
為什麼二房夫妻反應會這麼大了呢?
要知道,爵位承爵這事情,承了就是承了的,即便是陰差陽錯之故,在沒有什麼特殊情況之下,也不會因為世子生還,就把以襲爵的二叔擼下去換回來的道理。
要知道,王朝的爵位承襲,可不是兒戲的,你陰差陽錯,只能算你倒霉了。
其實,問題就是出在這裏了,朝廷的誥封不是兒戲,不管有何原因,都沒有輕易更改的道理。
侯爵如此,世子之位也如此。
是的,紀宗賢給嫡長子紀明欽請封世子的摺子,去年就遞上去了,可惜直到現在,還沒有被朝廷批複下來。
說到這裏,不得不稍稍提及一下,大周朝的爵位承襲制度。
世子之位,就猶如皇太子於皇帝之位一樣,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皇帝承認,朝廷承認,天下臣民承認,它具有唯一性。
皇帝那位置,還有可能兄弟不服,在最後時刻把太子拉下馬,自己篡位上。
換了世子之位,就完全沒有這個煩惱,畢竟頭頂始終有人壓着嘛。
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這是請封世子的原則,由現任當家人寫了摺子,呈上朝廷,等待批複。
一般若是嫡長子請封,朝廷是沒有理由不批的,若看你不順眼,最多就壓上或長或短一段時間罷了。
紀宗賢就屬於被看不順眼那一撥。
當初他承繼的是兄長爵位,不好侄女還未出孝,就急不迫待請封自己的兒子,吃相太難看。
於是,就只能緩一緩。
這麼一緩,紀婉青姐妹出孝了,馬上就爭產風波,紀宗賢夫妻出演丑角,京城聞名。
這當口上摺子,肯定被卡,於是,只能再緩緩。
這麼又緩了緩,一直等到去年年中,好不容易紀宗賢認為風頭過了,才把摺子遞上去。
結果還是卡了,高煦彼時與妻子心意相通,十分不喜靖北侯府,大伙兒會看眼色,兼對這人相當看不上,摺子很默契被壓下來了。
這麼一壓,就是韃靼犯境,大戰拉開帷幕,更沒人搭理這些許瑣事。
再後來,就是大軍凱旋,紀明錚隨皇太子一起還朝了。
換而言之,紀宗賢那道請封世子的摺子,朝廷直接打回來即可,也不必再批複了。畢竟一個侯府,不需要兩個世子啊。
在外人看來,這叫完璧歸趙,紀宗賢好歹還能當幾十年超品候,撞了大運。
現在,靖北侯府也不怕繼續沒落,君不見,能幹的紀世子回來了嗎?
在朝廷看來,這叫稱心如意,忠心且有才幹的臣子承爵,實在比無能窩囊廢好上太多。
所有人都覺得挺不錯的,除了紀宗賢一家。
簡直無法接受啊!
吃下肚子的肉,現在還讓他們硬生生吐出來?
哪怕他們烹飪無能,煮地一團亂糟糟,也是吃下肚子能管飽的啊!現在竟然要活生生被摳出來?
本來紀明錚立大功而歸,紀婉姝這樁禍事隨即消弭,算是好事。但很可惜這同時意味着,紀宗賢百年後,這爵位就得歸還大房。
誰還能慶幸避開了禍事?誰還能高興得起來?
延壽堂中,除了何太夫人流出喜悅的眼淚,高聲感謝列祖列宗以外,其餘所有人,如喪考妣。
何太夫人喜極而泣是真的,能幹的孫子回來了,她享福的日子也回來了,孫子立下大功,二房惹的一屁股禍事,也就不是事了。
二房所有人如喪考妣也是真的,即使麻煩再大,也總比以後吐回爵位要好啊!特別是紀宗賢夫妻,以及紀明欽,這簡直是直擊要害,且一擊斃命。
不過不管怎麼樣,時間流速也是一樣的,次日,大軍抵達京城外,犒賞三軍,宮中慶功宴開始。
這一個晝夜時間,這個靖北侯府的氛圍非常古怪,然而哪怕紀宗賢幾個有多不願意,紀明錚也是要回來的。
本以為戰死的世子回歸,生擒韃靼可汗,立下不世之功,靖北侯府當然得洒掃街巷,大開府門迎接。
何太夫人輩分高,等在延壽堂沒出來,紀宗賢並曹氏,領着一干主子奴才,一聽見宮宴差不多要散的消息,就迎了出去。
本來二人是紀明錚的叔嬸,長輩身份無需出迎,但侄兒死裏逃生,你們還佔了天大便宜,不迎一迎就顯得太端了。
況且不管如何煎熬,他們也想第一時間親眼印證真假。
夫妻二人勉強掛笑,在門外等沒多久,便見負責候在街角的紀壽急奔回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道:“來了!來了!”
紀宗賢等人來不及反應,便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
“噠噠噠噠噠!”
馬蹄一下下打在青石板上,接連不斷又十分清脆,聲聲回蕩在高牆相夾的街巷中,凌亂中卻有着特定的規律,聽着人數極不少。
馬蹄聲越來越近,彷彿敲打在人的心上,紀宗慶幾人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好在好歹記得街頭巷尾看熱鬧的不少,才勉強保持笑臉。
像旋風一般,一行帶甲健兒跨馬瞬息即至,轉過街角,出現在靖北侯府大門前正街。
這些剛下戰場的將士,身上尚且帶着未散的血腥氣,沉默不語動作一致,但如山氣勢已經壓了過來,圍觀者似要喘不過氣來。
為首一人尤為甚也,他高大魁偉,身姿矯健,不過隨意環視,威儀赫赫,已讓人不敢逼視。
這人,就是紀明錚。
大掌一勒馬韁,正高速奔跑的黑色駿馬立即嘶鳴一聲,雙蹄離地,瞬間停下腳步,位置剛好是靖北侯府大門前。
他眉峰不動,面上看不出喜怒,側目掃了大門前一干人,翻身下馬。
“大侄兒,你終究是回來了!”
“祖宗庇佑啊!”
這氣勢頗為厲害,紀宗賢被唬得雙腿一軟。好在他雖慢一拍,但好歹名門出身,這種情況該有的適當反應,他還是知道的,擠出笑臉迎上前去,狀似激動的說著熱絡話。
他面子功夫實在不怎麼樣,心中不樂意,動作間難免帶出些許,瞞得過遠處部分圍觀群眾,卻瞞不過面前的人精子。
但紀明錚恍若不覺,微微一笑,道:“小侄托祖宗庇佑,今日方僥倖回歸。”
紀宗賢乾巴巴附和兩句,還想湊些廢話,紀明錚就提前截住,“祖母身體可康健,我許久不歸,正要拜見祖母爹娘。”
幾句話功夫,他不動聲色間,已將大門前庭掃了一遍,看着倒是挺熱鬧,只可惜除了二叔一家,一大群下仆間,已找不到半個熟面孔。
不過數年,他爹娘的痕迹就已消除了個乾乾淨淨。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家人換了,掌事下仆跟着換,這不難理解,但問題是,人家將父母親畢生心血往死里消耗折騰,他實在無法等閑視之。
早在韃靼時,第一次拜託大食商人打聽消息時,他就知道裏面官司了,為了從妹妹手裏搶奪父親私產,二叔夫妻豁出去臉面,把靖北侯府名聲鬧得臭不可聞。
這次回歸,抵達京城之前,霍川私下提過一些給紀明錚打底,說話時嘆息連連,好友戰死不過數年,家裏就被折騰成這幅模樣,實在讓人氣憤痛心。
外人都如此激憤,更何況是紀明錚?
自他懂事以來,就知道靖北侯府是自己的責任,他以振興這座府邸,延續它的輝煌為畢生重任,並多年來如一日,為之付出不懈努力。
可惜現在,這座煌煌宅邸,已經從暗地被人掏空。
紀明錚大掌倏地攢拳,須臾鬆開,神色卻自若,只笑道:“不知祖母可有閑暇?”
“有,有有。”
紀宗賢連連點頭,忙轉身向里,“你祖母今兒早早起了,就等着你。”
說到此處,他心裏尤其不是滋味,不過他這人是個典型的自欺欺人兼窩裏橫,一旦被人強勢逼到眼前的話,他立即就慫了。
靖北侯府的路,紀明錚熟悉得很,且他還是府里的世子,偏偏二房一家萬分客氣,又是領路又是客套陪聊,看着挺熱情的,實際卻無形中把人排除在外。
也不能說二房硬要使些不入流的無用招數,只能說他們城府不夠深,尷尬不知說什麼的情況下,無意識就帶了出來。
紀明錚恍若不覺,眸色卻深了深。
一行人很快來到延壽堂,老太太早命人守在外面眺望,一見喧鬧聲逼近,立即高聲喜道:“世子爺到了!”
整個延壽堂沸騰起了,何太夫人喜形於色,顫顫巍巍站起,剛邁開腿,紀明錚就一個箭步衝上前,跪在榻前。
“不孝孫兒今日方歸,望祖母恕罪。”
“無罪,無罪,你無罪!”
這一刻,老太太是喜極而泣的,所有孫輩,她最疼的是這個大孫子,能幹,孝順,再無他人可比。
“怎地受了這般重的傷?”
她蒼老的手,撫摸孫兒太陽穴那道疤,心疼半響,又喜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咱家終究是有人能頂門立戶了!”
何太夫人的激動喜悅不摻假,紀明錚內心卻百般滋味摻雜。
他是祖母最疼愛看重的孫子,曾經的他萬分敬重對方,可惜,真相往往經不起考驗。
父子戰死,母親病逝后,祖母是如何對待他的兩個胞妹的?
父親多心疼他們兄妹,紀明錚最清楚,父親去世前,必然會重重囑託自己的親娘,求她好生照應孀妻弱女,給好生尋兩門妥帖親事,送女兒們出門子的。
祖母肯定答應得好好的,可是,後來她是怎麼做的?
先來一個葷素不忌的紈絝浪蕩子韓國公七爺,憑着小妹紀婉湘的性子,這是想逼死她吧。
這還不止,他們同時與皇后達成協議,算計大妹妹,然後再爭奪妹妹們嫁妝,林林總總,令人齒寒。
紀婉青唯恐兄長受欺瞞,相逢那天下午,就將前事仔細敘述了一遍,至於有何計較,就看兄長。
這一樁樁一件件,雖說是二叔二嬸領頭,但要說沒有何太夫人默許甚至贊同,是不可能的。
紀明錚眼瞼低垂,或許祖母多年來疼愛的也不是他,而是一個能幹的嫡長孫,孝順,又能振興門楣,帶給她安逸尊重的日子。
他苦笑,所以說人有時糊塗點也是好事,畢竟感情這玩意,有了裂縫再想完好如初了,恐怕就難了。
只不過,不管有無夾雜其他,祖母多年疼愛也是真真的,即便有了隔閡,但他面上依舊會保持敬重。
紀明錚城府深,埋伏韃靼多年,演技早無懈可擊,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此刻在老太太眼裏,依舊還是昔日那個好孫子。
祖孫抱頭痛哭一番,何太夫人抹了淚,才笑道:“你不但回來了,還立下大功,這是大喜事,正該好生慶賀一番。”
“家裏備了宴席,給你慶功,也給你洗塵。”
紀明錚落座於右下首,聞言斂了喜色,道:“祖母,我欲先回稟爹娘。”
老太太一愣,隨即道:“好好,正該如此。”
一行人直奔宗祠,紀明錚不用蒲團,“砰”一聲雙膝着地,鄭重給叩了九個響頭。
他抬眸,凝視上首兩個最簇新的牌位,輕輕說道:“爹,娘親,兒子回來了,日後定會勤勉不怠,支撐門庭,也好給妹妹們撐腰。”
說起紀婉青姐妹,旁邊一群人有一息尷尬,紀宗賢夫妻不敢吭聲,何太夫人眸光閃了閃,卻自恃輩分高,須臾便忽略過去,只揚聲喚了大孫子起來。
“你爹娘必是極歡喜的。”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雖時間倉促了些,但你院子已經洒掃妥當了,待洗塵宴后,你先好生歇歇,改天再與你爹娘好生說話不遲。”
紀明錚是世子,所居院子,是前院除了主院以外最好的,他“戰死”以後,紀宗賢夫妻早收拾一番,迫不及待讓兒子搬進去了。
這次紀明欽匆匆搬離,老太太命人連夜收拾,因為一直有人住着,一天時間也能收拾得不錯了。
其中官司,紀明錚用膝蓋都能想到,他掃了面色不大好看的堂弟一眼,淡淡一笑,“不必了祖母,殿下給我賜了一座宅邸,已歸整妥當,正好能住。”
“這怎麼行?”
何太夫人詫異,連連擺手,“你既然回來,當然是在家裏住着的,老婆子……”沒幾天活頭,正好多看看你。
“皇家所賜,不住即是不敬。”
紀明錚不等老太太把話說完,就微笑吐出一句,天地君親師,何太夫人立即卡殼,說不下去了。
她忽然感覺,大孫子與以往,似乎有了些不同。
看着紀明錚面上溫和的微笑,很莫名的,何太夫人心頭添了一絲忌憚,她半響才點了點頭,乾巴巴地說:“確實如此。”
本來什麼太子妃一家人的話,全部堵回去說不去了。
接下來就是洗塵宴,紀明錚剛在宮裏赴過慶功宴,借口吃飽喝足,也沒怎麼沾盤碗。
一場前行熱鬧起來的宴席結束后,他利落離開。
翻身上馬,紀明錚側頭看一眼靖北侯府大門。
鎏金的門釘,高懸在上的匾額,寶珠吉祥紋的彩畫,莊嚴而厚重,威儀赫赫。
這是他父祖以命換來的榮耀功勛。
他絕不容人胡亂揮霍,也不會讓人玷污門楣。
這座府邸必須延續輝煌,他絕不會將父祖基業拱手讓人。
紀明錚神情嚴肅,薄唇緊抿,端詳了半響,方回過頭來,猛一夾馬腹。
駿馬立即飛馳而去,在一隊親衛簇擁中,很快出了靖北侯府門前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