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斬訣
弦月如鉤,蛙聲頻響。一向安靜的丞相府,此時竟傳出陣陣琴聲。
若是熟悉五年前京城第一名妓的人,一下便能聽出,這是樂娘子的招牌曲。
七里橋的樂娘子,貌秀美,善調香,撥得一手好琵琶。
可惜,這位娘子早在五年前,便被大周朝的丞相宋玉接入丞相府,如今只為一人而奏。
“相爺好雅興。”樂娘子手抱琵琶,紅艷的朱唇勾起,衣衫半開,露出了內里雪白的肌膚,“相爺讓我整整寂寞了五年,我還以為相爺嫌我年老色衰,不要我了。”
京城的姑娘都說,大周朝的丞相宋玉,比起傳說中那位屈夫子的學生,還要美上幾分。他披散着黑髮,愜意地坐在涼亭中。月光照在他白色的外袍上,彷彿又是五年前那般模樣。
“宋家將倒,定國侯即將大仇得報,你的夙願也該了結了。”他說。
樂娘子千嬌百媚,可仔細一看,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相爺說這句話,是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她的手微抬,遮住俏臉皮,纖纖五指一撥,撕下一張用了五年的麵皮。
樂娘子,姓殷,是被滿門抄斬的定國侯獨女。她原名殷瑾瑜,又自名殷樂。而面具下的那張臉,毫無此前佯裝出的媚態,反而是似笑非笑,碾碎了江南女子原本的柔情。
她十五歲時認識了宋玉,如今已二十有三,早過了做姑娘的年紀,美貌卻不減當年。
“你是我親手從死牢裏送出去的,我怎麼會認不出?”宋玉說,“不曾想你如此大膽,竟然投身煙花之所。”
“我的膽子可比你想像中大不少。”殷樂說,“只可惜時不待我,我只能在暗地裏收集消息。若我是男兒身…哦不。”她補充,“若我也能在那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只怕殷家,沒那麼容易倒。”
“謀逆,我喜歡這個罪名。”她說,“雖然宋家無力回天,可是在我的計劃里,還有最後一個人,沒有死。”
她舉起酒杯,姿態優雅地為宋玉斟了杯酒,遞到宋玉面前:“不愧是宋家的私生子,簡直和那群老匹夫一樣足智多謀。多謝您讓我大仇得報,宋丞相,我敬你一杯。”
宋玉輕輕接過,一飲而盡。
大周的婚禮上,有一項隆重的儀式是共飲合歡酒,夫妻交杯,意喻就此結髮,百年歡好。而宋玉人生中第一次交杯酒,是與殷樂共飲。
殷樂笑看他喝下,又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放心吧,宋大人。我比你想的要聰明,下毒殺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幹的。”
宋玉微怔,就看着殷樂緩緩飲下杯中之酒。
“五年前殷家滅門慘案,罪魁禍首是誰我很清楚。”殷樂的嘴角留有一抹譏誚的神態,銀酒杯在月下反射着凄清的白光,“你足夠聰明,能移花接木,讓皇上把頭功算在你身上。你也足夠涼薄,懂得關鍵時刻放棄我的家族。”
“可你真是夠蠢的,竟一碗假死葯把我扔到了亂葬崗。”想起那事兒,殷樂就發笑,“若我腦子一抽風,直接把你殺了,可不就罪過大了?”
“我與你花前月下,卻不在殷家危難之際援手,你殺我,有何不妥?”宋玉輕笑。
“你若不是丞相,我早殺了。”殷樂黛眉輕挑,冷笑道,“可惜,你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好官。如今海清河晏,你功不可沒。為了父親撐起的這個大周,我捨不得你死。”
她眼眸微垂,似是有些許惆悵:“江山情重美人輕,若我不是臣女,而是朝臣,殷家或許還不會倒。”
月下男女對視,一個笑得溫柔,一個笑得張揚。
言畢,殷樂緩緩站起:“我之所以留在丞相府,一是藉此調查真相,二是這兒不會讓我喪命。既然諸事將畢,我也要去做最後一件事了。”
宋玉張了張嘴,卻驀然發覺自己再也發不出一個聲音。
殷樂抖下披肩,僅穿一件單衣離去。宋玉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他低頭咳嗽了聲,一口鮮血噴在擺放酒杯的桌案上。
殷樂走到正門口,突然心有所覺,轉身疾步向來路走去。
抄了自己宗族的,大周朝的宋丞相還是頭一個。但還有人比他更奇葩,在宋玉死訊傳來的同一天,一位姑娘披麻戴孝,擋在了皇帝的聖駕面前。
“民女殷瑾瑜。”殷樂說,“在此伸冤,家父殷明壑並未謀反,殷家無罪。”
依大周律,罪女衝撞聖駕,不論告成與否,皆判斬刑。
這是殷樂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恨自己只是普通的百姓,若她涉足官場上,才不會像現在這般拿自己的命去掙清白。
潛伏於人群中,一步步培養暗線,在殷樂躲藏的五年中,她甚至與朝中的官員取得了聯繫。捫心自問,她和那群男人差哪兒了?
可惜,她生得女兒身,女子不得為官。殷樂死前想着,來世定要為男兒身,最好能平步青雲,把上輩子欠了她的男人狠狠打壓一頓。
於是,在電閃雷鳴之中,她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傻了。
來世呢?孟婆呢?閻王呢?為什麼屠刀落下后,她睜眼就回到了十二歲住的道觀里?外面的老天爺還在嘚瑟,彷彿把她劈回來有多厲害似的。
這下可好,自己不僅帶着記憶,還重生在了自己的身體裏。殷樂不禁想仰天大笑,放了她吧,她難不成還得去走一遍前世的路?
殷家無子,只有她一個女兒。未來殷家是捲入黨爭而死,一個姑娘家家想要靠一己之力扭轉命運,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殷樂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在再死一次和絕地求生里做出了選擇。既然活着回來了,總要冒點險。
比如,試着在那滿是男人的朝政中摻和一腳,不論別的,好歹保住殷家再說。
殷樂站起身,邁步向外走去。
這一世,她要豁出去,入仕、為官。
若是不成功,大不了再被砍一次頭。
反正她已經被砍過一次了,再來一次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