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潮湧動
何府清輝堂前,月影初上,微風宜人,今晚的壽宴就安置在此。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滿場紅光照耀,很是喜慶。賓客多數並未入席,只站在一旁三三兩兩地閑聊着。
秦伊三人隨子鈺前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眾人聽說何府長孫舊疾發作,想來不會出席,如今卻見他安然前來,雖看着有些虛弱,但眉宇清朗,衣袂飄飄,在人群中是那樣清雅獨絕。寧都第一公子的雅號果然名不虛傳!
何府長孫何子鈺,自幼聰慧過人,三歲誦千文,五歲能成詩,八歲文章敏妙,十二歲作《山河萬里圖》獻與寧帝作壽禮,被寧帝贊為“寧都公子之首”。許是太過早慧,慧極必傷,自幼便患有心疾,身子孱弱,但饒是這般病容弱體,反而更顯出幾分仙風道骨不染塵埃的氣韻來。
此刻,端坐於壽宴正前方的何老尚書見到兩位孫兒前來,又驚又喜,起身迎了上來。
“子鈺,你怎麼來了?”
子鈺攜子灝跪下道:“大父壽辰,孫兒怎能不來?孫兒恭祝大父福壽安康,青松常在。”
秦伊與尹風也跟着一同行了禮。何老尚書笑着扶起二人,眼睛瞟向二人身後的秦伊,問道:“這位是?”
“是孫兒的朋友。”子灝忙回道。
何老尚書皺起了眉頭,那樣子分明在說:你這小子,什麼時候有這麼大個朋友了?莫不是又偷溜出去結交了什麼不三不四的人?
秦伊被何老尚書盯得頭皮發麻,幸好這時家僕來報說林太醫攜女前來,何老尚書神色一喜,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對父女快步而來。林太醫?他就是林太醫?愣神間,秦伊便被子灝拉着趁機退到了一邊。
那林太醫父女走到近前,俯身行拜。何老尚書上前扶起道:“林太醫快快請起,子鈺數次得你救治,日前病發,又得令媛及時相救方得保命,這份大恩大德,老朽感激不盡。”說著,向那少女點了點頭。
那少女笑着點頭回應,嘴角處露出兩個酒窩來。子鈺也向那父女見了禮,又寒暄客套了一番。
秦伊悄悄撩開幕籬,好奇地望了過去,心中一陣讚歎:這就是寧帝親封的太醫令啊?果然人如其名,謙和有禮,平易近人,相比之下,他爹卻總是板着一副冷麵孔。不過,她爹是十足的外冷內熱,初見時不大容易親近,相處久了,才能體會到他嚴肅的外表下卻有一副溫柔慈善的心腸。
又看向那少女,一襲藕色衣裙,膚色白皙如雪,長發飄逸,容顏秀麗,不僅人長得美,醫術也高超,可謂是才貌雙全,實在是讓人羨慕得很。
正想得出神,忽被子灝一拉,那小子似見了貓的老鼠,哧溜一下鑽到了她身後,縮着脖子,吐了吐舌,一副惶恐的模樣小聲道:“二伯父。”
秦伊回頭一看,只見一位身着紫紋錦袍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身材高大,神色威嚴,向林太醫揖禮寒暄了兩句,又聽林太醫稱呼他“二郎主”。
何二郎主邀了林太醫父女入座,轉身對子鈺道:“出來走走也好,若是覺得不適就立刻回去。”說罷,劍眉一擰,掃了一眼四周,沉聲道:“子灝那小子也不知去哪兒了?整日就知道胡鬧,不求上進!子桓又是那副樣子,也不回來幫幫我。他們兩個加起來,若是有你一半就好了。哎,二叔得去忙了,你多留意些,若是見着子灝,替我好好教訓他!”
隨着那句“教訓他”,秦伊明顯感到身後的小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子鈺朝秦伊這邊瞟了一眼,笑着點了點頭。待何二郎主走遠,子灝這才探出頭來。
秦伊笑道:“你二伯父又不是老虎。”
子灝打了個哆嗦,苦着一張臉道:“比老虎還老虎。”
子鈺走了過來,帶着二人入座後排,又獨自去各座敬拜。子灝一反方才的拘謹,抓玩着果盤中的乾果不亦樂乎。
秦伊笑望着他道:“你怎麼那麼怕你二伯父?倒是不怕你兄長。”
“那當然啦!”提起兄長,子灝滿臉的崇拜與敬愛,“平常都是兄長教我習字讀書,二伯父就會凶人。”說著,做了個鬼臉。
“那你爹呢?”
“我剛出生,爹娘就過世了,我和兄長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
秦伊心中一酸,嘆了一聲,憐惜地摸了摸子灝的腦袋,又問:“那子桓是誰啊?”
子灝撇了撇嘴,“二伯父的兒子唄,二兄長喜歡參禪念經,常在寺里清修,一年也難得見上幾回,二伯父為此氣惱,常常拿我撒氣,哼,誰讓我是家裏最小的呢?”
秦伊失笑,他倒是不客氣,將責任全推給了那位無辜的二兄長。又一想,不幸的身世,心病的折磨,竟然都發生在那樣溫雅之人身上,想起那哀傷的琴音,蒼白的病容,一股酸澀與憐惜便湧上心頭。
“在說什麼呢?老遠就聽見你的笑聲。”子鈺笑着走回席位,坐了下來。
秦伊隔着輕紗悄眼打量,在那從容淡然的外表下,不知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心酸?
子鈺察覺到秦伊的注視,投來詢問的目光,秦伊卻又立刻轉過頭去與子灝有說有笑。子鈺也未多想,面帶微笑,靜靜地聽着二人閑聊,一邊剝着乾果,自己卻不吃,都被子灝的小爪子抓到了他與秦伊面前。
秦伊正聽子灝說他的小白如何乖巧,忽見子鈺朝對面點頭笑了笑,便好奇地望了過去,只見那斜對而坐的正是林太醫之女霏茉。霏茉頷首微笑,嘴角上揚,酒窩淺淺,笑容是那樣的甜美,令人不禁暈眩。
不一會兒,家僕前來通報說太子與二皇子彥王殿下前來賀壽,何老尚書慌忙起身相迎,只見何二郎主引着一行人錦雲一般而來。
那走在最前頭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公子,身材頎長,頭戴金冠,身着金絲紋錦袍,英姿勃勃,華貴非常。他身側的公子,年歲相仿,稍矮半頭,亦是玉冠錦裳,柔美俊朗。二人身後,是手托金盤的一列侍從,金盤之上覆以錦蓋,不知裏面是何寶物。
何老尚書忙躬身下拜,眾人也都跟着行禮。金冠公子一邊扶起何老尚書,一邊道:“何老請起,今日您是壽星,我與二弟奉父王之命前來祝壽。”說著,一一掀開金盤上的錦蓋,“這些是父王備的壽禮,這是我送您的白玉觀音,還有這個是二弟送的神木如意枕。祝您老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謝主上隆恩,謝太子殿下,謝彥王殿下。”何老尚書躬身拜謝,又邀了二人入座右側上席。
場中半數之人跟着入坐,其他人卻依舊站着。太子與彥王互望一眼,神色很是不快,冷冷地瞟了一眼對面的空位。不多時,家僕又來通報說慕王與尚書僕射劉巍來賀,眾人再次起身相迎,遠遠便聞得朗朗笑聲,只見一群人前呼後擁而來,排場與二位皇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走在前頭的中年男人,着一襲墨色捲雲紋袍,身材壯碩,膚色黝黑,方臉絡腮,濃眉大眼,步履健行如風,端的是意氣風發,氣概豪邁。他左側之人,年近半百,鬢染白霜,神情莊重,步伐沉穩,顯得內斂許多。右側是位風華正茂的少年郎,玉冠玉帶,白錦的袍子,白錦的鞋,腰間一條碧玉金絲穗,可謂是玉樹臨風俏公子。這三人一入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何老尚書早已迎了上來,向那為首之人拜道:“哎呀,怎敢勞煩慕王大駕,實在是蓬蓽生輝,恭迎之至啊!”
慕王朗笑一聲,回禮道:“哪裏話?何老德高望重,乃朝中肱骨,本王一向敬重,豈有不來之理?”
二人客套了兩句,何老尚書又轉向那左側之人,道了聲“劉大人”,互相拜了拜。那右側的少年,乃是慕王長子寧翼坤,也恭敬地行了禮。而後,太子與彥王上前,向慕王行了叔侄之禮。劉大人與寧翼坤又向太子二人行了禮。一番繁文縟節的禮儀后,幾人這才各自入席。而隨着慕王等人的入席,方才那些久站之賓這時才跟着安坐下來。
慕王與劉大人同坐左側上席,與太子及彥王相對,寧翼坤則獨自入座慕王旁邊的席位,許是覺得有些冷清,瞥見子鈺三人坐在後排好不自在,便硬要拉來與他同坐。
秦伊悄眼打量着細皮嫩肉的泉陵侯寧翼坤,又看了看慕王,這父子倆從頭到腳沒一點兒相像之處,也不知是如何生養的。
寧翼坤與子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着,子鈺有問必答,卻很客套。不大一會兒,寧翼坤便扯不出話題來,好在這時已經開席,酒菜一一端上,化解了些許冷場。
另一邊,何老尚書與慕王劉巍正說著什麼,只聽慕王笑道:“只要何老與陸大人少上幾道彈劾本王的奏章,本王就感恩不盡了。”
何老尚書朗笑兩聲道:“大王莫要介意,何某向來就事論事,忠君事主,絕不摻私。”
劉巍接道:“所以何老才深得主上信任,我等自愧不如啊。”
何老尚書立刻擋了回去:“劉大人也是主上的左膀右臂啊!你我同在尚書省,同掌機要,不過因我年歲略長,位高半級罷了。若論才學,劉大人可謂是當朝第一人,連主上都誇讚不絕呢。”
他這話說得十分謙恭,可那劉巍卻並不領情,只聽劉巍硬聲道:“我主聖明,任人唯才,何老既領尚書省,定是有過人之處,又何必自謙呢?”
眾人察覺到二人的針鋒,神色各異,不敢出聲,只有慕王一人大笑兩聲,圓場道:“我說二位大人,你們一個正相,一個副相,都是朝之重臣,一個是心,一個是肝,都是我主心腹,缺一不可,你們若是無才,那讓在場的其他諸位何以自處啊?哈哈哈!”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笑着附和,何老尚書與劉巍也笑了起來,唇舌相爭的氣氛瞬間緩和了不少。
當眾人或真或假都在陪笑時,太子與彥王卻正襟危坐,只見二人冷冷地瞟了一眼對側的慕王,神色中帶着幾分鄙夷與憤恨。雖然那冷冷的一瞟一閃而過,但還是落在了寧翼坤的眼中,只見他冷笑一聲,十分不屑。
“太子殿下,我敬你一杯。”
太子礙於禮數只得端起酒杯,瓊釀入口,剛剛下肚,又聽寧翼坤道:“幾年前,父親領兵滅了仇池,主上將仇池國國寶七星寶刀賜予父親,父親又轉贈給了我,聽說太子最近新得一匹良駒名喚流星,所謂寶刀配寶馬,太子殿下若不嫌棄,便贈予太子殿下。”
在場眾人一愣,這話本身倒也沒什麼毛病,只是配着他那高揚的語調和得意的神情,怎麼聽都像是在炫耀與施捨。
秦伊側首看向寧翼坤,見他眉飛色舞得意非常,忽然對這位俏郎君心生起厭惡,再看向慕王,竟是同一副嘴臉,這二人不愧是父子,一樣的高傲自大,目中無人。
太子氣得臉色青白。七星寶刀削鐵如泥,世所罕有。當年,寧軍大破仇池國都時,他想着以寧帝對他的寵愛,寶刀定會賜予他,為此還專門備了一條金絲珠穗作為佩飾。可誰知,當慕王凱旋呈上寶刀時,寧帝卻將它賜給了慕王。他痛失寶刀,發了一通牢騷,寧帝不僅不安撫他,反而罵了他一頓,說天下至寶乃是皇位江山,再好的寶物不過是拉攏收買人心的工具。
其實,這些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看不慣慕王父子得意忘形趾高氣揚的猖狂模樣,絲毫不將他這個儲君放在眼中,他怎能咽下這口氣?穩了穩心神,他揚起頭,學着寧翼坤的腔調道:“既是聖賜之物,豈能隨意轉贈?哦,是了,都說慕王叔府中奇珍異寶世所罕見,有些寶物就連宮中都沒有,想來也不大稀罕區區一把刀了。”
慕王幽暗的眼中帶着一絲寒芒,太子竟敢如此還口?在他的眼中,這位一直被護在寧帝羽翼下的太子,一向是有求必應,嬌寵無限,雖已弱冠,卻難挑大樑,就像是個還沒斷奶的孩子。他知道太子對他頗有微詞,但至少表面上對他一向恭恭敬敬,從未有過頂撞冒犯的言行。
慕王一時怔愣,卻聽何老尚書道:“哎,太子殿下所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整個大寧都是主上的,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呢?”說著,笑着向慕王點了點頭。
慕王頷首,但仔細一回味,又覺不對,見身邊劉巍臉色陰沉地朝自己使了個眼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果然,何老頭是拿君臣之禮那一套來壓自己,看似解圍,實則警示,偏偏這一悶棍自己還得挨着,不得不笑道:“何老說得極是,極是啊!”
何老尚書呵呵一笑,邀了眾人舉杯暢飲。一時間,看似賓主皆歡,喜慶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