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霞浦水道
寧都城自古便是依山傍水之地,舉世聞名的浦水河從西向東貫城而過。位於城東的這一段水道較為開闊,四周風景秀麗,尤其傍晚時霞光斜斜地照耀水面,一眼望去,金波閃閃,如一條華麗的金帶,美不勝收。故而,名為霞浦水道。
此時,就在這水道的界碑處,秦伊癱坐在地,臉色蒼白,模樣凄楚又狼狽,她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黃苟縮在一旁,如一隻受驚的老鼠,從林謙和手中到林霏茉手中,再輾轉到於英手中,他至今仍像是在噩夢中。
於英站在二人身前,神情肅殺,右手以長刀拄地,就如一尊魔王。兄長已逝,慕王敗倒,滿城都在追捕他,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失去的了。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今日他與譚震必須倒下一個!
申時了,譚震還沒有現身。於英轉身看了一眼身後的界碑,再次確定林霏茉與他約定的地方就是這裏。過了一會兒,仍不見人來,於英心裏直犯嘀咕,難道林霏茉那邊出了什麼問題?還是譚震在耍什麼把戲?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於英有些焦躁起來,面前的那片林子茂密隱蔽,靜得出奇,讓人不由得有些心慌。他忽然反應過來,林霏茉約在此地,難道就不怕譚震使詐,表面上只身前來,暗地裏卻在林子裏有所佈置?慕王大廈已傾,他如今單槍匹馬,如何對付那麼多人?
心裏正發慌,忽聽身後一陣聲響,轉身一看,只見秦伊正雙膝跪地費力地向水邊爬去。
“想投水?門兒都沒有!”於英咆哮着衝上前來。
秦伊被他一把抓住,有氣無力道:“我要喝水,你也不想我現在就死吧。”
於英無奈,只得拖着秦伊走到水邊。秦伊俯下身子用手捧了幾捧水喝,忽然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於英一把推開,而後跳入了水中。
“該死!敢耍我?”於英氣急敗壞,跟着跳入水中,“既然譚震不想認你,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聞言,秦伊索性放棄了掙扎,閉上眼向水中沉去。河水迅速將她淹沒,耳邊寂靜無聲,過往的一切卻清晰地在腦海中重現。霏茉說得對,如果當初她和義父沒有入城,就不會有這麼傷心的結局,不會傷害那麼多的人,子桓、謝瑤、何老尚書、師姐、林師叔、子鈺,還有她……
從一片潮濕中醒來,頭上夕陽正艷,秦伊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殿下,她還沒死!”
轉頭一看,身旁正跪着一個侍衛,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凌王殿下?是凌王殿下?秦伊驚喜地爬坐起來,當看見眼前的場面時,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伊妹,你離京數日,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那朝她微笑言語之人,不是凌王寧昭,而是大寧國的東宮太子。
秦伊閉口不言,心裏卻嘆了一聲,霏茉還是將她的身份透漏給了太子,不由得又看向右臂中箭的於英,連他也被霏茉出賣了。
於英捂着中箭的右臂,目眥欲裂,“林霏茉那賤人,居然出賣我!”
太子笑着道:“那日她若不答應與你聯手,你會放過她?只怕你一早就打算利用她,待引出譚震為你兄長報仇之後,就殺了她滅口,你的蹤跡從此就再無人知曉了!”
於英道:“可我終究算計不過她!那賤人果然夠狠!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她如今是罪臣之女,謀反之罪,罪當株連!她就不怕暴露了自己,是死路一條嗎?”
太子搖了搖頭,怒目看着於英,“死路一條的人,是你。本太子不喜歡’賤人’這個稱呼,本來還想賜你個利落的死法,如今不將你射成刺蝟,本太子實難消怒!弓箭手何在!”
隨着太子的一聲喝令,林子裏忽然一片嘩嘩作響,東宮侍衛紛紛站起現身,明晃晃的鎧甲在夕陽下猶顯刺目。
“哈哈,哈哈哈!”大概是死前的最後掙扎,於英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啊,被一個女人握在手掌心裏,太子殿下還真是大有作為!太子越不愛聽,我就偏要說!林霏茉這賤人,與她爹真是一個德性,看似溫謙友善,實則心狠自私,對同門下起手來那是毫不手軟!太子身為一國儲君,居然看上這種女人,難怪慕王從未將你這阿斗放在眼裏,與凌王相比,你可真是差遠了!”
“住口!死到臨頭還敢囂張!”太子盛怒之下,一手指向於英,向侍衛們下令道:“一箭一箭地射,要讓他受盡折磨而死!”
“咻”的一聲,於英左臂中了一箭,他忍着痛,強自狂笑道:“自古紅顏多禍水!你終有一天會死得比我更慘!”“咻”的一聲,又是一箭中在右腿,於英呻吟了一聲,右膝跪倒在地,“你若非儀元皇后所生,有何大才堪當儲君?你既無你父王的深謀盤算,也無識人用人之才,即便是坐上了皇位,也終不長久!”接連兩箭分別中在左腿和腹部,於英雙膝跪地,咬牙道:“我……我只恨沒能親手殺了譚震,為兄長報仇!都怪那,那賤人,我就是死了,也要在天上看着她……”又是三箭襲來正中胸部,“看她究竟會是,會是如何下場!”
羽箭紛紛襲來,如流星般劃過秦伊的視線,落在於英身上。“你們……不得好……”最後一個“死”字尚未說出口,於英便咽了氣。
秦伊看着渾身插滿羽箭的於英,全身血液瞬間凍結,骨子裏發出森森寒意,如果剛剛譚震他們現身,豈不就是這樣的下場?
一個侍衛上前探了探於英的鼻息,回稟道:“太子殿下,他已經沒氣了!”
太子想起剛剛於英對他的鄙夷和嘲諷,心中怒意衝天,即便是殺了於英仍不解恨,揮袖指向河水,“扔河裏餵魚!”
另一個侍衛上前道:“太子殿下,譚震至今仍未現身。”
太子轉身看向癱軟在地的秦伊,冷哼一聲道:“伊妹,你兄長為何不現身?他當真不願意為了你而冒險?”
秦伊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太子道:“你是說你不認識這個人?你也不是譚氏血脈?”
秦伊木楞地點了點頭。
太子一手指向一旁的黃苟,“那他為什麼說你是譚七夫人之女?你們兩個之間,必有一個人在說謊!究竟是誰在說謊呢?”
“不,不不不!”黃苟圓睜着眼睛,拚命地搖着頭,“我沒說謊!”
太子看了一眼他褲子上的那片潮濕,露出一絲鄙夷的笑來,“你當真沒說謊?”
“不,不敢說謊……”黃苟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一陣馬蹄聲。
秦伊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慌忙循聲看去,只見尹風駕着馬車飛馳而來。是子鈺?他來作什麼?他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來這裏?秦伊看向密林里的東宮侍衛,箭已重新上弦,正齊齊指向子鈺的馬車!
子鈺下了車,高高舉起右手向密林里的侍衛做了個講和的舉動,而後走到太子面前行了個禮。
“子鈺?你來做什麼?”太子滿臉戒備疑惑地望着子鈺。
子鈺看向地上的秦伊,面色瞬間變得蒼白,眼底微微泛着濕潤,儘是疼惜之意。秦伊卻只是低着頭,卻聽子鈺的聲音平靜道:“太子殿下有要保護的紅顏,子鈺也有想要保護的知己。”
太子怔愣了一瞬,忽然乾笑起來,“哈!哈哈!沒想到子鈺竟也是個多情之人啊?”
“子鈺雖有心疾,卻並非無心,為何不能有情?”
太子看向秦伊,“哦,那你前來,是要救她嘍?”
子鈺重重地點了點頭,“不錯。”
“你要救她,就不怕引火上身嗎?”
“不怕。太子殿下,人我救定了!”
我救定了!這句話,如一道陽光照進秦伊已然絕望的心裏,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向子鈺,卻仍能清晰地看見子鈺溫和的眼神和淺淺的笑意,因為那樣的神情早已深刻在她心間。
太子的臉色瞬間暗沉下來,質問的語氣道:“子鈺,你太讓人失望了!你可知道她是什麼身份?”
“她是秦太醫之女,天下皆知。”
太子一手指向黃苟,“你說!她是什麼人?”
黃苟整個人抖得如篩糠一般,哆哆嗦嗦道:“回回回太子殿下,她她她,她是,是譚七夫人之女。”
“你如何確定她是七夫人之女?”子鈺問道。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日,我在山腳下遇見了她,她當時昏迷着,滿頭的血。我見她穿着打扮,想着應是出生在豪門望族,也不知為何會在那裏。後來才知道,那日譚七夫人母女就是在那附近墜崖的,那小女兒的年紀也就她這麼大。”
子鈺道:“從幼女長至成人,容貌身材大有變化,你又如何確定是她?”
“她脖子上戴着一枚玉珏,半月型的,煞是好看。我本想搶了她的玉珏拿去變賣,誰知忽然有人過來,我怕被人說是我害了她,也來不及搶走玉珏,就趕緊跑了。”
子鈺掀開披風,從腰間取下一枚玉珏,高高地舉在手中,“可是這樣的?”
黃苟仔細一瞧,連連點頭道:“是是,一模一樣,啊不,這好像是,是另外一半兒?”
子鈺道:“不錯,這是一對兒玉珏,是家母留下來的,伊妹的那半枚玉珏是去年我送給她的。我倒要問問你,那半枚玉珏十年前尚在我何府中,你又是如何在雲山看到的?”
黃苟一頭霧水,使勁兒眨了眨眼睛,眼前分明有一對兒這樣的玉珏,也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子鈺繼續道:“不知太子是如何尋得此人的?”
太子沒好氣地瞪了黃苟一眼,沒有回話。
子鈺想了想,道:“看此人裝扮,應是以乞討為生。一個生活窘迫朝不保夕之人,有何誠信可言?他的話如何可信?難保他不會因為貪財好利被人收買而誣陷秦太醫父女。”
“不不,太子殿下,我說的句句屬實,我當年真的見到她了,她就戴着那枚玉珏!”
“那你當年為何不上報官府?為何今時才提起?”
“因為,因為我當年犯了人命官司……”
“為何犯案?”
面對子鈺的追問,黃苟低下頭去,低聲道:“入室搶劫。”
“哦,為了錢財,一個為了錢財不惜殺人的人……”子鈺笑着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氣得七竅生煙,上前一腳將黃苟踹翻在地,“什麼東西?扔河裏餵魚!”
四名侍衛立刻上前,將黃苟舉了起來,利索地扔進了河裏,黃苟在河裏掙扎了一會兒,便整個沉了下去。子鈺沒有阻攔,黃苟若不死,對以後霏茉的隱姓埋名就是一個威脅,對秦伊更是一個威脅。
太子轉向子鈺道:“你不要以為沒了人證,我就會相信她不是譚氏之女!”
子鈺道:“太子殿下,申時已過,半個人影也沒有,這還不能說明什麼嗎?沒有能夠說服主上的證據,凌王無辜被捕,秦伊無故失蹤,太子殿下要如何收場?主上一向忌諱手足猜疑相殘,尤其是慕王剛剛謀反事敗,主上一定不希望這種手足離心的事情再發生在皇子們身上。”
太子低眉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眼中帶着寒意道:“那就把你們都殺了,這一切就沒有人知道了!”
子鈺笑着搖了搖頭,“太子殿下以為我是如何知道這裏的?我向來不做沒有準備的事。”
“你,你把她怎麼了?”太子上前一步,與子鈺咫尺而立。
子鈺向後退了一步,行了一禮,“太子殿下,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如何?我退一步,這世上從此再無林太醫之女這個人。太子殿下退一步,秦氏父女從此遠離寧都,絕不提起今日之事。大家相安無事,不相往來,過往的一切不再追究。”
太子想了想,搖頭道:“怎麼算,這筆賬本太子都虧,倒不如殺了你們乾脆利落。除非,你肯答應兩個條件。”
“太子請講。”
“其一,秦伊離京,秦太醫留在寧都城,永世不得離開寧都半步;其二,你要指天為誓,盡心輔佐東宮,絕無二心!”
“好,這第一個條件,我替秦太醫應了!”子鈺立刻答應,又指天為誓道:“我何子鈺,此生必以輔佐太子為己任,嘔心瀝血,恪盡職守,如違此誓,願剖腹斷腸,死無葬身之地!”
太子上前拍了拍子鈺的肩膀,“好!希望你不忘今日的誓言!”又轉身對秦伊道:“伊妹,你與秦太醫對小皇孫有恩,今日我就還你們這個恩情,你走吧,離開寧都城。”
秦伊淚眼看向子鈺,心中一片苦澀,為了救她,父親秦越成了太子的人質!為了救她,子鈺立下了那樣的重誓!胸口痛得像要撕裂開,她想哭喊出來,喉嚨里卻如火燒一般發不出聲,只能無聲地流着淚,任憤怒、心痛、自責、不舍在心裏波濤洶湧,呼嘯難平!
子鈺走向瑟瑟發抖的秦伊,將手中的玉珏放在秦伊手中,“伊妹,留個念想吧,此生不復再見。秦太醫還在學館裏等着你,回去和他見最後一面吧。”
秦伊看着手中的玉珏,這玉珏並非仿製,分明是兄長譚震的那半塊,怎麼會在子鈺手中?她疑惑地看向子鈺,子鈺卻向她搖了搖頭,吩咐尹風將她扶上馬車。秦伊從車窗中看着目送她離去的子鈺,那身影漸漸模糊不見,消失在茫茫江水旁。
尹風駕着馬車剛剛離去,嘚嘚的馬蹄聲卻傳了過來,匆匆趕來的侍衛翻身跳下馬來,向太子稟報寧帝已經清醒,得知凌王被下了大獄,雷霆震怒,速召太子入宮。
太子眉頭一皺,看向子鈺道:“該如何向父王交待,子鈺可有主意?”
子鈺笑着拜了一禮,“太子放心,已有對策。”
“好!果然沒有看錯你!子鈺,天涯何處無芳草,只要你盡心輔佐,日後這天下的芳草,你想要什麼樣的,本太子都能給你找來!走,回宮!”
太子與子鈺上了馬車,東宮的侍衛嚴整地行在太子的馬車之後,一行人踏着如血的夕陽往城內而歸。就在太子等人剛剛離去后,密林枝葉中忽然一陣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