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終章（一）
劫後餘生的楚意抱起嚇丟了魂的幸兒，胡亥朝她們母女兩個走來，一家人緊緊摟在一起，楚意只覺得從沒有比這更溫暖的時候了。
這些年所有的恩怨與不甘，都隨着長生不能瞑目的死亡終結，那些曾經含冤而死的人們總算可以得到安息，就此同一去不返的大秦帝國一起走遠，卻也永遠鮮活在倖存的人心底。
“太阿劍，太阿劍……怎麼會斷了呢……”楚意突然想到這一層，驚得連忙從胡亥懷中仰起頭，“對了，公子怎麼回來了？阿籍和我阿姊呢？”
胡亥解釋道：“項羽未曾按約攻打壽春，而是朝城父去了，我從壽春調頭往城父想同他匯合，不料城父一戰，項羽中了灌嬰的算，楚軍傷亡慘重，繼續向東敗逃。我算着時日，只怕霍天信他們對付不了那假貨，便和范於兵分兩路，讓他先帶兵增援項羽。”
“公子只一個人趕來么，沒被漢軍發覺罷？”楚意焦心問。
“我將兵符託付給了范於，何況只有這樣我才能在短時間內趕過來。”胡亥扶着她和幸兒站起來。
楚意大略在心底一盤算，忙道，“漢軍人多勢眾，我只怕阿籍眼下處境不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刻就走。”
“等等。”胡亥擺了一下手，又問農戶家裏借來火種，蒙上幸兒的眼睛，一把火將長生早沒了生氣的屍身燒了個乾淨，也算是送了他最後一程。
幸兒被楚意用手矇著眼睛，眼淚卻止也止不住，馬兒跑起來，凜凜冬風吹痛了她臉上乾涸的淚痕，重又被新的熱淚熨帖。那年才五歲的她，懵懵懂懂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徹底失去了甚麼。
趕了兩天兩夜，他們從陳縣一路追着楚軍撤退的路線到了垓下。幾乎每一個關口都有漢軍把守，迫使一行人不得不繞走人跡罕至的崎嶇小道，越走楚意心裏便越慌，大半個天下都已經落入了劉季手中，那個曾經被她恨之入骨，鄙夷蔑視的市井混混，居然能走到今日。
他這種人就像野草，只要長埋塵下的根須不盡，就是水淹火燒，也奈何不了他。
項羽和楚意一直以來都有心軟的毛病。若是換做普通人，但也無可厚非，但當這個毛病落在他們這樣的人身上，便是致命的軟肋了。楚意已經為此吃了太多的虧，而項羽更是因為看劉季年長於自己，落敗時又總是態度謙恭卑微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軟，這才釀成今日被他逼得節節敗退的局面。
眼下漢軍將所剩無幾的楚國將士圍在垓下，四面八方，嚴絲合縫，就連楚意他們明明已經來到，卻也找不到機會孤軍切入。只能暫時躲在不遠處的山嶺上，靜等時機。
夜來天寒地凍，天象異變，很少下雪的南方居然飄起了晶瑩的雪花。山下漢營中不知怎的，忽然傳來了楚意最熟悉不過楚國曲調。
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
曲終漏盡嚴具陳，月沒星稀天下旦。
千門萬戶遞魚鑰，宮中城上飛烏鵲。
一遍又一遍，一聲高似一聲。
那是楚意和項羽幼時跟着她阿爹學唱的第一支歌謠，她們曾唱着這支歌在壽春城的街道上無憂無慮地跑來跑去。
眼淚不自覺從眼眶裏落下來，浸濕她微微乾裂的唇瓣，她心下悵然，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悲壯從心底油然而生。
窮途末路，當真是窮途末路！
那些唱嘯着的人中，其實大多數都並非楚人，他們無論是咬字還是音調都是那麼蹩腳含糊，卻是楚意一生中聽過，最雄壯激昂的唱頌。
只是他們唱頌的並不是楚國的日出東方，而是漢國、是大漢的無限將來。
楚意無力地捂着臉，想把那些無用而弱小的眼淚全部抹掉。她沒有時間了，楚國沒有時間了，她的故鄉、她的家族、她的回憶，統統都沒有時間了。
黎明破曉時分，角聲吹散了漢營頭頂綿綿沉睡着的炊煙。項羽親領八百親信向南突圍，漢軍發現不及，足叫他們闖出去幾里才後知後覺地吹角追擊。楚意與胡亥在山嶺觀察整夜，這一刻終於也坐不住了，只將公羊溪和楚意母女留下，其他人全都隨胡亥一起策馬從山上俯衝下去。
他們五個人好似一隻身形矯健的飛燕，一頭扎進人馬繚亂的漢軍之中，衝散他們的陣型。胡亥壓低身子從一無名小卒手上奪下一桿長戟高擲出去，命中之人應聲倒地時連帶着他身前幾人也被颳倒。霍天信不善馬戰，從四面八方朝他戳來的長鐵上一滾，拔出腰間的魚藏劍橫鋒旋掃，見血封喉。剛剛從昏迷中醒來不久的彌離羅揮動着鳶尾鞭與他背脊相貼，鳶羽一般華麗的鞭鋒卻是削金如鐵的利器。燕離暗鏢迴旋，配合伯兮雙手擲出的鷹勾鐵索眼花繚亂地改變着軌跡，加之他們身影如電，遊刃有餘地。穿梭在笨重甲兵鐵馬之間。
楚意立在山巔聽着腳下曠野之上殺聲震天，朔風狂吼着撲向她，她只一味凝神於戰局，絲毫不受驚擾。
“小君真是好雅興。”背後冷不丁傳來個略帶笑意的問候，楚意聞聲回首，眼底的驚詫在見到那銀袍鐵甲的年輕將領后卻又漸漸淡了下去。
她雖從容而笑，眼底卻冰冷似鐵，“韓將軍…不，齊王殿下，你不去相助漢王追擊項王，反倒翻山越嶺來到這裏，難道也同楚意一樣，想要欣賞欣賞這南疆的大好河山么？”
“山高風冷，信前陣子本就受了風寒，不敢在此多留。只是昨夜便聽探子來報，道小君與胡亥公子均在此徘徊不前，如今見公子已然下山，卻留小君獨自在此，信因自己的病症忽而想起小君體弱，所以特來請小君下山。”韓信話說得倒是謙和有禮，可他的神情卻絲毫不似是來請人的。
楚意並不吃這一套，“若我說不呢？”
“那就只好得罪了。”韓信說著，一揚手就有跟來的健壯士卒上前要來擒拿楚意。
“韓信！枉我夫君曾認可你是天下難能可貴的英才君子，眼下卻也學着拿他人的軟肋做文章了！”楚意刻薄地冷笑了兩聲，見那兩個嘍啰無禮，立馬又喝道：“我自己有手有腳，知道怎麼騎馬下山，不必勞駕貴手了！”
說著，她便兀自解了馬兒拴在樹樁上的韁繩，先將幸兒抱到了公羊溪的馬上，趁着貼身之機，輕輕在她耳畔道：“乖幸兒，抱緊了公羊姊姊別撒手，她帶你先走。”說罷，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揚手揮動馬鞭，狠狠抽打在公羊溪所乘的白馬臀上，馬兒驚痛發瘋，橫衝直撞着先行亂跑了去。
楚意見韓信要派人去追，便又喝道：“那丫頭不是我親生，又不討我家公子喜歡，你們抓了她也沒用！還是齊王殿下竟然卑劣至此，要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下手？”
“小君，信這是在救你們！”韓信不悅地低吼。
楚意犟道：“很用不着！”
韓信無言以對，只得先將她和她的馬帶走，心底卻也暗暗對她的果斷剛硬生了幾分敬服。拿下她之後，他便沉默着率隊直追向前進發的漢軍，這一趟直往烏江沿岸而去，楚意的馬就被夾在韓信和他的親信之間，不得不揚鞭快行，從漢軍人頭攢動的隊伍穿過去，直至萬人之前。
她從人群中奔出，只見不遠處漢軍不斷縮小的包圍圈裏，胡亥和項羽身前只剩下千羽閣四位還尚能一戰。燕離的腿上中了一刀，被伯兮單手扶着，也要毅力不倒。胡亥和項羽並肩而立，他們的背後已經是烏江廣闊的江面，再無路可退。
楚意像是發覺了甚麼，忍不住失聲喊了起來：“阿…姊？”
項羽訥訥地轉臉看過來，他的臉上儘是血跡，只剩一雙眼慢慢浮現出焦灼：“阿囡！”而他的背上，虞妙意正靜靜地靠着他，閉着眼，帶着笑，他像是發覺了楚意的目光，驀然心虛，“對不起……”
劉季得意洋洋，依舊是那副令人厭惡的無賴嘴臉：“胡亥公子，您的妻子現在我們手裏，您要是識相些，大可帶着你的手下丟了兵器走過來，不然你們今天誰也活不了！”
韓信及時讓人捂住了楚意的嘴，深怕她的三寸不爛之舌又能挑唆着胡亥項羽橫生變數。胡亥遙遙看着被捂嘴鉗手按在馬上的楚意，身側又是孤身一人，再無後路的項羽，向來決策果斷的他，在這一刻終於也有了左右為難的時候。
楚意拚命地搖着頭，項羽沉默不語。三軍陣前，迎來了死一般的沉寂。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項羽忽地橫過槍桿，重重朝胡亥的背上一擊，胡亥未防他這一手，被他的力道打在身上，足足飛出半丈之遠。就在千羽閣的人都要去撫他的時候，項羽已經丟開跟隨自己征戰多年的長槍，拔劍引頸。
“劉季老兒！你不必在我面前玩弄這樣卑劣的誅心之術！我只告訴你，今日我可以一死，但是，即便我死，我也依然是西楚霸王！”
他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振聾發聵，敲打在楚意心口，那是他作為一代英豪最後的吶喊與驕傲。
楚意哭不出聲音，就這麼看着他毅然慷慨地抹過劍鋒，在數百漢軍士兵壘起來的屍山之上轟然倒下。在那一刻，她甚麼也聽不見，甚麼也看不見，他和他的妻子，她的阿姊，就這麼一起永遠地沉睡在了烏江左岸。
明明趟過烏江，便是他們魂牽夢繞的故土，明明這個時節，他們應該去追尋臘梅花香的源頭。明明曾經說好，要一起榮歸故里，衣錦還鄉。
世事無常，還真是世事無常！
鮮紅辛烈的血染紅了烏江的江水，謀算了這麼多年，拼殺了這麼多年，最後的最後，換來的卻是這樣蒼涼的結局。
成王敗寇，楚意被人從馬上堵着嘴拉了下來，與胡亥一起立在劉季和他的諸位功臣名將之前，即便是到了現在，即便是已經無路可走，他們的膝蓋依舊倔強倨傲着，絕不肯屈下半分。
“胡亥公子，你的太阿劍呢？”劉季譏嘲地看着兩手空空的胡亥，“沒有了那把劍，你怎麼護得住你的人，你的國？”
一盞濃烈的斷腸引帶着腐敗的腥氣被劉季的謁者捧到胡亥和楚意麵前。劉季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俯瞰着他們：“你是個早就該死的人了，項王肯留至今日，那是他不知輕重，養虎為患，竟將仇人之子奉若上賓。可寡人不一樣，寡人向來恩怨分明，明辨是非，您的存在對於現在的天下來說，太不合時宜了。”
胡亥負手而立，依舊不發一言，甚至一眼也不屑瞧他。
這時韓信忙來替他圓場：“胡亥公子，這裏有一盞鴆酒，也算是全了您最後的尊榮，信會懇求主公，在您死後，將您葬入關中陵墓，並善待您的妻女親信，不說富貴榮華，也是一生衣食無憂。”見他多少肯涼颼颼地看自己一眼，韓信便又接着道，“公子，是要讓小君與您同生共死，還是一換一，全在公子自己。”
楚意恨恨地瞪着韓信，十分後悔當初廢丘城外自己和胡亥一念之差，沒能殺了他以絕後患，這才給今日失控的局面種下了禍根。
而胡亥，不用想他的選擇也還是會和之前每一次一樣。不管是秦王端來的鴆酒，還是沙丘高聳入雲的山巔，或者是今時今日，擺在他眼前的斷腸引，他的選擇始終不變，如他堅定不移的初衷，只此一生，不改不悔。
斷腸引入喉，藥效還沒來得及發作，他慢慢地放下酒盞，轉身看着楚意半晌，才道：“抱歉，沒替你守住你的楚國。”
楚意一時又悲又氣，咬牙奪過那謁者手裏盛滿斷腸引的銅壺，毫不猶豫地一口灌了進去。胡亥連忙劈手將壺奪過去，氣惱地瞪着她：“作甚麼！”
“公子這時候怎麼還犯傻了，他們劉家呂家恨我入骨，你死了，我怎麼能活呢？”楚意坦然從容地抱住他，貼耳傾聽他尚還強健有力的心跳，心滿意足地笑了，“太阿劍沒了，你們也都走了，留我一人在世上，還有甚麼意思呢？”
烏江沉默，三軍寂然。
秦、楚、漢多年來的廝殺仇怨，在這一刻隨着秦楚兩國最後的君主的死亡徹底結束在了史書書頁上。
與此同時，屬於劉漢的時代，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