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命數(一)
闖出去時便已經驚動四座,眼下楚意氣沖沖地跑回來,更是徒惹非議。她卻渾然不知,自顧自悶頭往樓上的廂房而去,卻是迎面撞上了正與人客套的虞子期和項梁。
“你這丫頭,這是甚麼場合還沒瘋夠?”虞子期忍無可忍地拽住她胳膊,這下非要將她拘在自己身邊,親自看着。
虞妙意帶着萍兒追了過來,見楚意已經被虞子期拿下,一時竟不知是該喜該憂。
幸而她餘光瞥見與虞子期說話的正是楚意自己主張請來的呂文父女,便隨機應變地淺笑,“原來呂公在這裏,讓阿囡好找。為了能見上呂公一面,阿囡可是求了我們好幾日呢。”
只見呂公若有所思地捻須輕睨虞妙意,被皺紋擠壓成縫的雙眼仍是炯炯有神,他笑而不語,饒有興趣地聽她們姊妹二人如何為楚意的莽撞分辨圓場。
楚意尚在氣頭上,然虞妙意已將球踢過來,她總不能視而不見。便道,“不知呂公是否還記得曾與先考允諾過,要為我兄妹三人看相?”
“確有此事,只那日拜見虞公,三姑娘卻並不在府中,未能一觀三姑娘面相。”呂文這麼說,就是把責任推給了楚意。
楚意鋒芒畢露,故作恍然而悟之狀,“啊,原來是怪我禮數不周,才惹得呂公從那時起就再不登我虞家之門了,就連考妣喪儀也只叫令嬡前來追悼啊。”
這話令呂文尷尬不已,忙道,“當日實在是家中有事抽不開身,三姑娘站近些,站到光底下來,老朽的眼神不大好。”
楚意本還想欺負欺負他這個沒理的,卻背虞妙意在袖子裏使勁兒拉着手,只好順水推舟,輕輕從虞子期的影中上前一步,立於燭光下,一剪水瞳直視呂文。
呂文只笑呵呵地看清了一眼,瞳孔就嚇得悚然一縮,好在他此生也算見過世面,轉而勉強微笑,“此時人多口雜,還請公子和姑娘稍安勿躁,待宴后老朽會命人告知姑娘結果。”
“那就麻煩呂公了。”楚意謙和地弓腰鞠禮,又對虞子期道,“女兒家不懂大事,便不在此打擾,徒增麻煩了。”
“知道就好。”虞子期無可奈何地說。
見楚意終得安分,虞妙意高懸嗓眼兒的心也能跟着放回腹中。然楚意麵上神情依舊不好,不是掩不住的怒意,而是一種茫然無措的慌亂。
楚意挽着虞妙意的手臂與她往二樓而去,她將呂文方才看自己的眼神真真切切收在眼底,那般如同見了妖魁魔魂的恐懼,溝壑般縱橫蜿蜒於臉上的紋路都在為之微微戰慄。
這並非好事。
宴席直至子時,酒盡燭短方才散去。楚意倦倦回到家中,恨不得脫了外衫鞋襪就直接撲倒在軟榻上酣然入夢。萍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半死不活的人拽起來洗漱更衣。
她這一夜多夢成魘,夢中自己孤身立於巍巍殿宇間,裙下是百官萬民向她山呼萬歲。卻在剎那間天翻地覆——她裙擺都浸在了她身後的猩紅中,曾經對她俯首稱臣的,全成了枯骨殘骸,狼藉一地。而她手握沾滿血腥的刀劍,推開了前方金黑色的殿門。
頭也不回地走進去。
夢魘盡頭,是那個戴鐵面具的怪少年,在御座之上,朝她伸出手。
面具上雕刻的花紋里滲出暗紅的血珠,沿着他蒼白的臉頰流淌下來。
嘀嗒嘀嗒。
楚意驚坐起來,竟是短短一瞬,就忘了所夢,徒留一陣心悸。萍兒正在擺弄角落裏的水漏,春光從薄薄的床帳打進來,她糙糙抹掉額角的冷汗珠子,才慢慢出聲喚萍兒的名字。
“甚麼時辰了?”
“快要巳時了,”萍兒拍拍手,笑着回頭,“姑娘可是又做噩夢啦?”
“還好吧。”楚意伸着懶腰起身,為自己倒了碗晾好的茶,發覺萍兒將高漸離所贈的曲譜也一同擱在案几上未曾收起,便隨手翻看起來。
三四行篆文收入眼底,楚意的瞌睡就醒了,甚至可以說是再次驚醒。她像是又發了瘋症,連足袋也顧不上穿,趿拉着鞋履,披頭散髮地就衝出了閨房。
她繞了虞府池子半圈,跑到最熟悉不過的小院前。那裏正有下人拿了竹掃在清理落葉,未曾料到她會突然造訪,嚇得險些把手中之物丟開。
楚意也不管他們的舉止看起來有多反常,幾步跨進屋中,其中空無一人,被褥茶具一應整齊如新,仿若動都未動過。她頓時心就涼了半截,窗縫裏的光灑在她白皙光潔的腳背,她卻暖不了她手足血骨。
“高先生呢?”楚意回過頭,音中還帶幾分不敢相信的微顫。
院中的下人怕極了楚意的火爆脾氣,全低着頭不敢回話。逼得她不得不壓着火再問一次,依然無一人出聲。
“高先生昨夜便出城了。”院外是虞子期負手而立,他不耐煩地蹙眉瞧着楚意,兄妹兩人的表情簡直如一個模子刻出來般。
“你為何放他走,他將畢生所作都交託給了我,你可知他這是要打得甚麼主意!”楚意後知後覺地敲了敲自己的頭,昨夜被那怪少年惹昏了頭腦,這才想起宴席上她確然一眼都不曾看到過高漸離。
“高先生自有他心中所往。”虞子期走過去把拿在手裏的外衣披在妹妹身上,“如此無狀,就不怕下人笑話么?”
“他不能去!”楚意抻開虞子期的手臂。
“高先生昨個城門關閉之前就打馬向西邊去了,一整夜的路程你又不知他具體方向,還想去追么?”虞子期嘆了一口氣。
“人命關天。”楚意執拗着要去追回高漸離,“燕國已亡,荊卿已逝,老師隻身入秦,又不識武藝,不就是飛蛾撲火么?!”
“阿囡!若換做是我或你阿姊為刺秦而死,你是否也會像高先生一樣不惜一切代價入關內、闖秦宮?”虞子期反問。
楚意抬杠,“我,我就不會!”
“那是因為你覺得沒了我沒了阿姊,你身後還有項氏山莊,有小項爺,不論國讎家恨,他們都還能幫你。可是阿囡你有沒有想過,高先生沒有你這般幸運。他從始至終,都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除了他,燕國還有誰能夠做到他所望之舉?”虞子期擰緊了楚意的手腕,眼中瞪着熊熊怒火,“阿囡,你何時才能學會真切地去設身處地地為他人着想?”
“我……”楚意被兄長如此直接赤裸的指責打得措手不及,硬着頭皮道,“反秦聯盟,何來燕楚之分?老師背後,又何嘗不是項氏山莊、諸子百家?兄長如此涇渭分明,相互猜忌,如何成事?”
虞子期啞了啞,才道,“婦人之見。”
但聽楚意一聲促狹冷笑,揚眉凌然瞪着虞子期,“你和項伯伯心裏在盤算甚麼我還不清楚么,要麼是騙老師深入虎穴做內應,要麼是直接叫他拿性命去探那趙政的虛實罷了!如此卑劣詭詐,我身為女兒家才不屑於插手呢!”
“虞楚意!”虞子期怒極翻袖揚手,若非還尚存理智,這一巴掌打下去,怕要傷了這多年的兄妹情誼。他咬牙切齒地甩下手,扭頭低吼,“來人,把二姑娘帶回她自己房中,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虞子期,你混蛋!”楚意怒髮衝冠地尖叫起來,卻拗不過奉虞子期命上前來制她的強壯家丁,被連拖帶拽地丟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被從外鎖住,連萍兒也不能進來。楚意在裏面氣得幾乎快要站不住腳,乒鈴乓啷一通撒氣,推翻了書架桌案,枕頭褥子砸了一地,就連她最喜歡的那隻鶴紋陶瓶也被她摔了個粉身碎骨。
在前院看賬的虞妙意聞得風聲,即刻就趕了過來。一路邊走邊大體問明了情況,方入楚意的院子,就看到虞子期憂心忡忡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地聽着屋裏的楚意發脾氣。
“兄長,”虞妙意輕輕走近,口吻淡淡,“聽說你剛剛險些打了阿囡?”
“她心直口快,把話說壞了。”虞子期瞑目道,“不過那些在旁聽見的下人我都處理掉了,你不必擔心。”
“兄長思慮周全,我從不擔心。”虞妙意想了想,緩緩道來,“阿囡聰慧機敏,又是最重家國情義的。你且看楚亡之時,阿爹為保太阿,執意讓全家更名改姓,那時我們都猶豫不決。她卻第一個站出來同意,還將自己名中的寫字改成了楚。她這會兒想不明白高先生的自我犧牲,想來過不了多久也能明白。”
“她會明白,但她不一定能接受。”虞子期偏過頭,看着虞妙意靜若寒潭的眸子。
“兄長是說項虞兩姓聯姻一事?”虞妙意低聲問。
他點頭,“昨夜席上項莊主就曾與我說起,阿囡與小項爺自小便在一處,非尋常親近,她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可是我們都很清楚阿囡不喜歡阿籍。”她還是一臉寡淡,不憂不愁,不笑不怒,“何況,呂文今晨命人送來了阿囡的命詞。”
“我知道,也命人送進去給阿囡了。”虞子期再一點頭,負手轉身,像是要走,可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冷不丁問了虞妙意一句,“妙兒,你覺得,命,真的可信么?”
虞妙意沒有回答。
她微微斂着鴉羽似的睫毛,凈白如瓷的面上如古井無波。她似一尊玉像,婷婷立在落英繽紛的春風中,良久方仰頭看了看被烏雲鋪滿的天空。
“大雨將至。”
楚意的屋中沒有點燈,突如其來的烏雲奪走了她唯一的光線。她沉默着撐頭坐在那,看不出喜怒。
手邊的一簽硃筆只兩字猩紅。
窮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