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在欣榮的再三催促下,溶溶頭一遭走出那間耳房。
她住的一個小跨院,前邊接的是謝元初的書房,後面接的是侯府的庫房、廚房等地。這院子不大,房屋也比較老舊,但到底是座正經院子,住的都是侯府里有點臉面的下人。侯夫人院裏的管事媽媽,住的都是跨院裏的正經屋子,而蓁蓁和溶溶這樣的大丫鬟,只能住旁邊的耳房。耳房雖小,比起那些幾個人擠在一處睡通鋪的下人已經強上了許多。
溶溶一路跟着往外走,吸着新鮮冰冷的氣,這才切實的感覺到“還魂”之真。
謝元初的書房在侯府的中路,榮康院在侯府的西路,穿過一個游廊和花園,這才來到榮康院。
一進榮康院,溶溶頓時感受到三堂會審的氣氛。
正屋的門開着,侯夫人翟氏坐在正當中,手裏捏着一串佛珠。翟氏的相貌端莊,看着挺和善的,然而此時看着溶溶的目光並不鬆快。世子夫人王氏站在一旁,看起來極為恭敬。溶溶對這王氏頗為佩服,明明是她要發難,這會兒她倒是面色淡然,見着溶溶進了院子也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就站這兒回話。”欣榮扔下這話,自進了正屋。
“給侯夫人、世子夫人請安。”溶溶斂眉,兩隻手合攏垂下,恭敬地站在院子裏。天正冷,開着院門,穿堂風颳得嗖嗖的,溶溶亦絲毫不動容。
這對她來說毫無難度,掖庭中的訓練比這嚴苛數倍。數九寒天,掖庭的姑姑們帶着一群小宮女在寒風裏頭一站就是半日,自有太監拿着燒火棍站在旁邊,誰敢動一下燒火棍登時就落下。光是挨打還好說,若是身上落了疤,直接就攆出宮了。
屋裏抱着手爐的翟氏,看到溶溶這番恭敬的模樣,神情略微一松。
“說的就是這丫頭?”
王氏瞧着溶溶這番恭敬模樣,微微有些詫異。這丫頭是從外頭買回來的丫鬟,學規矩學得極淺,只仗着殊色無雙讓謝元初破了規矩提為大丫鬟。因着謝元初的袒護,薛溶溶素來在府中橫行霸道,廚房裏搶好東西、同人爭執也是常有的事,王氏一直容忍着,直到那日薛溶溶把話罵到她頭上才狠狠處罰。明明聽說從雪地里抬回去就不行了,偏生又活過來了,瞧着她站在院子裏乖巧柔順的模樣,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看來這丫頭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笨,還知道在侯夫人跟前裝一裝。不過今日她再怎麼裝,王氏也非把她攆出去不可。
“母親,那日公然在府中對兒媳出言不遜的就是她。”王氏道。
翟氏抬眼看着薛溶溶站在寒風中一動不動面不改色的模樣,心中微微讚賞,也有些詫異。謝元初身邊這兩個貌美的丫鬟,當初翟氏也是不喜歡的,丫鬟么,要那麼漂亮做什麼,但求忠心、能幹。奈何兒子堅持,說自己有分寸,想着他素日沒鬧出什麼不成體統的事,翟氏最終是應了。後來謝元初娶了親,翟氏把家裏的事交給王氏,自己吃齋念佛,偶爾聽到一些閑話,說謝元初身邊那個溶溶怎麼個風騷,怎麼勾着謝元初。她自是看不慣這種做派,但兒子都成家了,她沒有再去過問的道理。今日王氏過來請她主持公道,想到往日的風言風語,她便來了。如今瞧着院子裏那個丫鬟,臉色蒼白,沒有分毫血色,唯有一雙眸子漆黑如墨,含煙似水,真箇病如西子勝三分,連她這個老婆子瞧着都生出了憐惜之心。美是真的美,但瞧她那神態儀容,並非不規矩的模樣,恰恰相反看着是個最規矩的。翟氏在侯府掌家十幾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丫頭,你可知錯?”翟氏問。
王氏心頭暗暗一驚,方才薛溶溶還沒來的時候,她已經旁敲側擊說了不少話,翟氏雖然沒有答應她什麼,可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同意把這薛溶溶交給人牙子的,但薛溶溶走進來這麼片刻功夫,翟氏的語氣明顯軟和了。
王氏朝欣榮使了個臉色,欣榮會意,忙道:“回侯夫人話,那日整理庫房缺人手,夫人……”
“這些話方才你都說過了,叫她說說吧。”翟氏不耐地打斷欣榮,目光轉向溶溶,“既病了一場,進來回話,侯府沒有苛待下人的規矩。”
此話一出,王氏頓時臉色一白。
院子裏的溶溶聽見,心中稍安。一路走過來時,欣榮不時言語挑釁,她已經從欣榮的隻言片語中,得知王氏打算把自己發賣出去。原主在侯府的處境不算好,她確實想過離開侯府,但絕不是被發賣出去。侯府好歹是講規矩講家風的地方,以王氏對原主的仇恨,指不定要把她賣到什麼破落地方去,若是淪落到秦樓楚館,這條重新撿回來的命豈不是白費了?
當下溶溶凝神屏息,肩膀微傾,恭恭敬敬地往正屋裏去了。
前世在掖庭,她學規矩學得最好,獲得了姑姑們的一致稱讚。掖庭中規矩繁複,光是給主子回話這一條,就有七八條規矩,譬如跪着回話時該如何跪,手怎麼樣擺,頭怎麼樣垂,站着回話時如何站,眼睛該往哪裏看,一板一眼,不容絲毫閃失。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這話並不假,在宮中人人都是如履薄冰,小心保命。掖庭的姑姑說,倘若觸怒主子,很可能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拖出去亂棍打死,這種時候,眼神、表情、動作、站姿都非常重要,若是沒有開口的機會,只有這些細節能幫着你向主子求饒,告訴他你是忠心的、老實的、無辜的。她怕死得緊,在掖庭學得比旁人都要認真。
此刻,正是需要保命的時刻。
溶溶上前,依着從前在掖庭學習的規矩跪在翟氏跟前,腰板挺直,眉目低垂,雙手合攏放在膝蓋上,待翟氏頷首示意后,方才低聲道:“那日奴婢正在打理世子的書架,欣榮姐姐忽然過來說庫房在清理東西,需要人過去幫忙,奴婢與蓁蓁商議過後,便由奴婢隨欣榮姐姐到庫房幫忙,奴婢見庫房裏太多箱籠,自己着實搬不動,便同欣榮姐姐說幫不了這忙。”
“你那是說幫不了忙么?”欣榮急急反駁道。
翟氏輕飄飄地看了欣榮一眼,欣榮這才閉上嘴。
“母親明察秋毫心裏有數,你捉什麼急?”王氏察覺到翟氏不悅,訓斥了欣榮一句。
“奴婢知錯了。”欣榮低着頭退到後邊去了。
“繼續說吧。”翟氏又看向溶溶。
溶溶這才繼續說下去,“奴婢實是做不了搬動的活兒,生怕手中沒力摔了箱籠,只可惜奴婢性子急,嘴又笨,沒能同欣榮姐姐講清楚,爭執起來,壞了侯府的規矩。”
“你的錯就只在於此?”翟氏反問。
“不,奴婢的錯不止於此,奴婢不該在世子夫人跟前還爭執不休,出言不遜。”
聽到溶溶這句話,王氏的神色才稍微鬆了一些,認了就好,就憑着薛溶溶罵王氏的那些話,足夠把她攆出去。
翟氏微微頷首,“所以,欣榮說都是真的?”
“欣榮姐姐說的都是真的。”溶溶說著,對着翟氏伏地一拜,“奴婢認錯,大錯特錯,對世子夫人的責罰並無怨言。奴婢失言頂撞主上,世子夫人卻只罰奴婢跪了半日,實在的寬宏大量,往後奴婢會用心當差,絕不敢再犯。”
溶溶這一席話說完,翟氏的眸光微微一動,瞅了一下王氏,心裏算是明白了。難怪王氏鉚足了勁把自己從祠堂里請出來,要把這丫頭攆出去,此女生得這般天姿國色不說,竟還有如此的心機,情真意切地把錯認了,再來一句“夫人罰得好”把責罰的事情揭過。
王氏是翟氏親自選的媳婦,翟氏對王氏當然有回護之心,但翟氏並不想替王氏擔了惡人之名。要怪就怪王氏貪心,明明可以馬上把人牙子喊過來將人送走,別說自己和侯爺不會有異議,便是謝元初回來了,也挑不出她的錯兒。偏偏她要在雪地里讓那丫頭罰跪,差點弄出人命,侯府自然不能叫人牙子抬具屍體出去,因此誤了最佳時機。如今這丫頭躺了十幾日活過來了,王氏想要一事二罰,名不正言不順。翟氏一向寵愛兒子,若非大事,都是順著兒子的意辦。
眼前這丫頭進退有度,規規矩矩,雖然有可能是裝的,但翟氏自認不會看走眼,自打溶溶進了榮康院的門,就一直審視着她,連頭髮絲兒都挑不出錯,這儀容這舉止,比起宮女們也不差的。
要不是她自己認下了頂撞王氏的事,翟氏甚至都要懷疑,素日裏那些說她輕狂的話都是因着王氏的妒意傳出來的。
溶溶認完錯,一直規規矩矩地跪在那裏,翟氏淡淡舒了口氣,“侯府一向是門正風清,你這次鑄下大錯,到鬼門關走了一圈,也算是得了教訓,我瞧着那日宜蘭罰得太輕,再扣三個月的月錢吧。”
翟氏這一番話維護了王氏的面子,也將溶溶頂撞王氏的事就此揭過。王氏興師動眾地把她請出來,若是不罰一下溶溶,那就是打了王氏的臉。
“奴婢認罰。”
“下去吧,往後若是再犯,決不輕饒。”翟氏不輕不重地補了一句。
“是。”溶溶站起身,又朝翟氏福了一福,這才躬身退出了正屋,離開了榮康院。
回到耳房,蓁蓁正焦急在屋裏等待着,見溶溶回來了,忙上前迎她。關上房門,溶溶才覺得膝蓋酸痛難忍,腿一軟就歪過去。
蓁蓁嚇了一跳,趕緊扶着溶溶坐到床邊,讓她躺好,“侯夫人罰你了?”
“罰了我三個月的月錢。”
“那還好,”蓁蓁鬆了口氣,“我真怕侯夫人把你……”溶溶罰跪那日,蓁蓁就聽說榮康院喊了外頭的人牙子過來,只是因為溶溶暈死在雪地里,王宜蘭怕傳出惡名,才沒有叫人牙子立即把昏迷的薛溶溶帶走,如今想來竟是因禍得福了。
“已經沒事了。”
蓁蓁見溶溶還算鎮定,點了點頭,“過了這一關就好了,我方才已經去前院打聽過了,今日世子就會回來,等世子回來了,榮康院更不會提把你賣出去的事。”
溶溶知道,今日的事暫且算是揭過了,但自己與世子夫人這邊梁子結得更深了。她不過一介婢女,主子能想出千百種法子磨搓她。必得想個法子,在世子夫人把她發賣出去之前從侯府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