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餐桌上又一次陷入死寂，窗外的鳥兒在樹枝上跳躍幾下，婉轉清亮地啼叫起來，傳入此時的房屋，卻顯得格外突兀和乾澀。
穿着水藍長裙的年輕婦人疊緊了雙腿，不安地瞥過身邊八歲的小女孩，下意識攥緊了筷子，面帶愧色地向對面的女主人牽動嘴角，即使是女主人身邊的孩童，也察覺得到年輕婦人的笑，實在是僵硬。
那女孩低着頭，自小腦袋中間清晰的發線向左右延展出小巧可愛的兩股麻花辮，沿着脖頸安靜地垂落在胸前，兩個款式清新的雛菊發繩扎在發尾上。
她一言不發，好似沒有聽到剛才女主人的問題，沒有絲毫的反應，仍是一手握筷，一手僵硬地放在碗的邊沿，連餐具間碰撞發出的聲音也幾不可聞，過於標準的吃飯動作把原本屬於這個年齡段女孩的可愛和天真，完全衝散，反而是透出幾分詭異和陰鬱。
女主人收到好友愧疚的眼神，忙不迭圓場：“這規規矩矩的小模樣啊，乖巧穩重，跟個小大人似的，阿姨要是也能有這樣的女兒就好了！我家那小子啊，一天到晚坐不住……”說到這裏，女主人眼前一亮，終於發現了一個可以活躍氣氛的話題，“不像我家這渾小子，都三年級了，寫字還丟三落四的！上次考試，估計是忙昏了頭，他寫在試卷上的‘然’字，最後的四點只寫了三個，哈哈，他爸看到后罰他抄……”
“老媽！我不要面子的啊！”男孩筷子一橫，佯怒的話逗得餐桌上的大人捧腹不已。
女孩身邊的年輕婦人看着男孩靈氣逼人的樣子，不禁舒展開蹙着的細眉，他靈動，漂亮，顧盼神飛，這才是屬於小孩子的活潑可愛。
年輕婦人眼裏驟然閃過濃厚的悲傷，給依然在機械吃飯的女孩夾了些菜，心裏既難過又愧疚。
很少說話的男主人把一盤糖醋排骨向女孩那邊移了移，女主人的眼裏掠過一絲訝異。
“我之所以現在會寫錯，一定是因為小時候，你沒好好教我！你偷懶！現在倒怪我了！”男孩頑皮地狡辯，把錯誤一股腦甩給被逗樂的女主人，眼睛卻時不時好奇地打量對面埋頭吃飯的陌生女孩。
他小時候用的那雙海綿寶寶的兒童用筷，被女孩緊緊握在手裏。小時候他用，是為了矯正握筷的手勢，顯然這個女孩並不需要，她手勢標準到刻板，彷彿被尺子量過似的。
與其說她是在吃飯，不如說她是在重複執行一套吃飯的動作，夾起碗裏的飯菜，張嘴，咀嚼，吞咽，然後重複，比複製粘貼來得還要精準。
她不夾盤子裏的菜，也不關心桌上新上了什麼菜，更不注意桌上的人說了什麼，只是眼帘低垂，默默盯着自己的碗。從始至終，既不抬頭，也不講話，胸前的小辮子似乎也沒有過大弧度的移動。
男孩眯起眼睛，上次來家裏玩的小表妹可鬧騰了，同樣是在桌上吃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搖頭晃腦的指着桌上的菜要這要那，好不活潑。
他偏偏頭，劉海落成一個好看的弧度，甩氣地往嘴裏塞了個小肉丸，美味在齒間炸裂，他抿嘴含笑。
而那女孩把碗裏的飯吃出一個完美的“二分之一”的分界線，那條分界線標準得像碗的直徑，他愕然。
看小女孩微卷的睫毛在碗的邊沿忽閃忽閃，他問：“小妹妹，你吃小肉丸么？”
女孩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男主人和女主人一起涼涼地掃了一眼男孩。
餐桌再次陷入死寂。
“妹妹不吃，你多吃點哦！”藍裙子的婦人慌忙開口，幾分來不及斂去的狼狽和失措在臉上一閃而過。
女主人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氣，為如何再次帶動氣氛傷腦筋。
……
午後小憩，大人們在廳中閑聊，男孩被任命為小女孩的“玩伴”，陪女孩待在他的房間裏。
春夏交接之際，午後的風繾綣溫柔，把米黃的窗帘吹得飛起，依照落地窗的外沿膨出巨大的輪廓，簾上的輕紗被一層層盪開，像高傲的落地玻璃優雅地摘下自己的禮帽，施施然用忽閃而過的陽光向眾人行禮。
在陽光反反覆復的傾灑里，男孩終於有機會細細打量小女孩的面容。
他忍不住地暗自驚訝，作為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這黑眼圈，也太重了吧。他那個偷偷把媽媽的香水帶去學校的同桌，只要看到眼下有一點點痕迹，就能唉聲嘆氣一整個上午。
這小妹妹倒是豁達，一點都不在乎。
女孩額角隱隱有一處小小傷痕，但是很淡，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應該是很早留下的。不知是不是因為黑眼圈的緣故，襯得她的那雙眼睛極大，烏溜溜的一雙眼睛。
男孩略略擰眉，女孩的眼睛好看，卻少了幾分神采。
她蜷着腿坐在一張圓沙發上，細細的手臂圈着瘦弱的腿，她小小的下巴安安靜靜抵在膝蓋上，淡綠色的娃娃裙在沙發上鋪展開一個近似的圓，此時發尾上的兩個雛菊已經自然垂落在女孩的後背上，窗外的光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在女孩臉上遊走，時不時乍現的光亮，把女孩照耀得更為蒼白。
她看上去那樣完好，甚至是小腳上的白色襪子都嚴絲合縫裹在腳上，沒有絲毫的不整和褶皺。可不知怎麼的，窩在沙發里的小小身體，看上去竟有種破碎的感覺，像是一個被鎖在木箱中的精緻的陶瓷娃娃，漂亮的裝扮下，儘是裂紋。
男孩感覺到幾分勉強，他已經獻出了自己所有的、限量版的、引以為傲的玩具，卻沒有一個可以引起女孩的注意。
他甚至翻出了表姐存心耍他而送他的芭比娃娃，可在這個小女孩看來，似乎還是比不上地毯上的星星花紋。
她一直盯着地毯看。
男孩覺得挫敗，掙扎了一下，堵上最後的尊嚴，決定再試一次，他神秘地笑了笑：“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那兒可是我的秘密基地，一般人，我是不會帶他去的！”
他知道女孩不會回應，便將她一把抱起，手臂穿過她的雙臂，在她的腰上收緊，柔軟的布料擦着他的小臂，深吸一口氣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裏，女孩柔軟的身體盈滿男孩的懷抱，她霎時瑟縮了一下，但女孩比他想的要輕，他不禁微微後仰，手臂上的輕柔觸感讓男孩的心裏泛起一陣清淺的漣漪。
女孩剛剛站在地毯上，隨即便被男孩牽起手，拉扯着往樓梯上跑。
反應過來的女孩一下子僵硬了起來，被帶着走了幾步，便停下來，死死盯着牽起的手，睜大了眼睛，驚慌地掙扎。
男孩倔強起來，帶你去看好玩的，你卻不領情！
他硬是要讓這個小姑娘大吃一驚，用了蠻力，一路拉着她向閣樓奔去，沒有注意到，女孩的一雙大眼睛裏漫上的無邊恐懼。
“我跟你講哦，我所有的寶貝都放在這裏，等打開后，保證讓你大吃一驚！”
“……”
“上次漆……就是我的一個鄰居，他跟我求了好久，讓我再帶他來玩，我都沒答應他……”
“……”
“你到底喜歡玩什麼啊？你怎麼不講話……哎……你別往回跑……就在前面了……”
“……”
女孩竟開始顫抖，因為抵抗，額頭已經附上一層薄薄的汗珠，臉上驚恐的表情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事情。
男孩一把握上門把手，依稀回憶起今早家政阿姨好像說來這兒放了東西，一閃而過的思緒像某種不祥的預示，門打開的那一瞬，猝不及防衝出了一隻半人高的白色薩摩。
薩摩似乎是被關久了，一被釋放，就狂吠着橫衝直撞，兇狠的眼睛已經辨識不出原本熟悉的人，鋒利的獠牙伴隨着嘶吼聲發出森冷的白光。
男孩被驚得重心不穩，踉蹌之中，頭一下子撞在了門把手上，鮮血直流。
野性爆發的薩摩瞬間向女孩衝去。女孩的臉血色全無，蒼白的臉彷彿被冰凍住，眼睛裏出現了明晰的情緒。
是恐懼，鋪天蓋地的恐懼，整個靈魂都彷彿被傾倒在這雙充滿恐懼的瞳孔里，這雙黑色的眼睛，在恐懼之後，被滔天的絕望覆蓋。
多少年以後，當男孩回憶起這個畫面，心，便一寸一寸地碎裂。
女孩轉身要逃，卻被門口的其他雜物絆倒，她的表情就在這一瞬間崩塌了，大大的眼睛一下子盛滿了淚水，凄厲的尖叫聲裹挾着巨大的恐懼和絕望。
她趴在地上，指甲在木製地板上瘋狂的抓撓，望着薩摩的方向，抽搐一般扭曲着身體，隨着四肢的掙扎，襪子已經失去了形狀，變了形，鬆鬆垮垮套在腳上。
男孩在女孩的尖叫里回神，抄起地上的一把舊鎖，狠狠向狗砸去。薩摩敏捷的躲過，順勢躥下了樓梯，一路狂吠。
舊鎖被砸在地上，順着慣性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離，血跡便沿着軌跡一路隱隱約約。男孩手上沾有額頭的血，鎖上便也是斑斑血跡。
舊鎖砸地的駭人聲響，砸斷了女孩的尖叫聲。她的指甲已經被磨得不成樣子，有些甚至可怖地外翻着，在地板上留下斑斑點點的血痕，女孩的臉上滿是淚水，嘴巴還是如尖叫時般大張着，目光直直嵌在舊鎖上，淚水不停沿着臉頰滑落，像是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深淵，一個怎麼也走不出來的深淵……
男孩顧不得其他，衝到女孩面前，着急卻無措地捧起她的臉：“小妹妹，小妹妹……”都怪他，要是不帶她來這兒就不會……
女孩呆呆傻傻望着男孩，額頭的血使男孩的面容顯得可怖，女孩的臉染上了男孩手裏的血。
“沒事了，小妹妹，沒事了，沒事了，哥哥把它趕跑了，趕跑了趕跑了……”
“……”女孩微不可聞地動了動嘴唇，止不住地淚水從大大的眼睛裏湧出，混着男孩的鮮血，一張小臉凌亂而悲傷，男孩突然就想掉眼淚。
“不哭不哭，我來了……你說什麼？”男孩湊近了腦袋，想聽清楚，一陣心疼狠狠砸進他的心裏。
也許他早該知道，這就像一場宿命里的罪，他躲不了，也逃不掉。
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會是他這輩子，有如飲鴆止渴一般的瘋魔。
【這規規矩矩的小模樣啊，乖巧穩重，跟個小大人是的，阿姨要是也能有這樣的女兒就好了！我家那小子啊，一天到晚坐不住……】
【不像我家這渾小子，都三年級了，寫字還丟三落四的！上次考試，估計是忙昏了頭，他寫在試卷上的‘然’字，最後的四點只寫了三個，哈哈，他爸看到后罰他抄……】
“三……三三……”
“嗯？你說什麼？”看着女孩翕動的嘴唇，他眯起眼睛，仔細地辨別著，驟然，瞳孔收縮。
她說的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