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被時光掩埋的夏天
周光錦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肖喬很好奇周光錦跟西月說了什麼，但是看周光錦並沒有聊聊的意思，她索性也絕口不問。他們在醫院折騰了一天，此刻，窗外的夕陽墜下地平線，西邊的彎月朦朧地掛在天上，周光錦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阮蒙搖搖頭：“你們倆先走吧，她的狀況不能被太多人知道，我今晚留下來陪她。”
“也好，那有事你再打我的電話。”
回去的路上，肖喬按捺不住內心的疑問，手抓着安全帶上下蹂躪：“我想不通，沉寂多年的時候，西月沒有崩潰，被全網黑她沒有崩潰，現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她的未來也前途無量，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竟然會讓她選擇割腕？”
他的面色在夜色中格外深沉：“每個人的悲歡都不盡相同。”
肖喬深深地嘆息：“你說得對，而且即便相同，我也不可能跟她感同身受。就是……哎，有什麼事過不去，非要這麼極端呢，生命多寶貴啊，就不值得她再仔細思考一次嗎？”
看着周光錦的車行駛到分叉路口，肖喬連忙直起身子，又說：“哎，我包還在公司呢。”
車於是轉了個彎，駛上了另一條路。
“那我先帶你去吃個晚飯，然後再回公司，我正好也有點事要處理。”
時間不早，周光錦怕她消化不良，帶着肖喬簡單地吃了一口面，隨後就回了光纖。
此時已近深夜，公司內的照明設備都關了，只余幾盞黯淡的應急燈還散發著幽幽的光。
周光錦隨手拉過肖喬，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你先去拿包，我去一趟辦公室。”
肖喬走到工位區，也沒費事再開總電源，藉著應急燈光剛摸到自己的工位上，就看見不遠處的角落裏隱約有一個人影，肖喬膽戰心驚地走近，認出了坐在暗處的人，同時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
“陸總？”
此時已入夜，公司所有的員工都下班了，老闆卻遲遲未離開，甚至還在公司喝酒？這件事怎麼看怎麼不適合沾邊，肖喬屏息凝神，陸放聽見聲音抬頭看她，那種目光怎麼形容呢。
又無助，又憎恨，讓她幾疑是自己的錯覺。
肖喬莫名有些肝顫，後退一步：“那個，您繼續，我就是回來拿個包……哦，周總也在的。”
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激了陸放，男人扶着身旁的桌子站起身，聲音啞着：“你不好奇西月為什麼會割腕嗎？”
她才不信陸放有這麼好心替她解惑呢。肖喬往旁邊挪了一步，想要越過他離開：“不好奇，陸總請你讓一讓我要下班了。”
陸放也隨她跨了一步，正好擋在她的跟前，攔住去路：“可是我想跟你說。”
肖喬無語，哪有強迫人聽的？
“你不是曾經好奇過，我們為什麼會認識西月嗎，那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
肖喬心中某一處忽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問出聲：“……是誰？”
“你猜到了，歸晚，白歸晚。”
“你知道西月為什麼會在今天情緒失控嗎，《彩虹的夏天》那個電影，女主角的經歷，幾乎和歸晚如出一轍，舊事重提，所以西月崩潰了。”肖喬扭頭欲走，被陸放握住手腕攔下，“怎麼，我說這些你就不能接受了嗎？”
陸放溫柔的神情中帶着惡意的微笑：“白歸晚自殺了，就在你出國的第二周。”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嗎？如果你沒有走，你還能陪在歸晚身邊，她是不是……就能多一絲活下去的勇氣？我們都曾經覺得你是太陽，可是那塊陰影最需要你照射的時候，你離開了，像個逃兵。”
肖喬的腦袋裏就像有一架沉重破爛的鐘，陸放的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在鐘壁上，發出沙啞的嘶吼，震蕩着她的腦髓，帶來翻天覆地的眩暈感，噁心得令人想要乾嘔。
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完全記不得了，白歸晚跟她道別的時候是微笑着嗎？還是想要挽留她，讓她留下來陪她？
可是自己出國前，風波分明已經平息了不是嗎？
她的腦子一團亂麻，這幅模樣落在陸放眼中，卻越發得刺目。
陸放雙手扣着她的肩膀，手指緊緊地抓着她：“你什麼也不知道，你竟然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就能什麼也不知道、沒有負累地活着？憑什麼？！”
“陸放！”
一個人影大步衝過來，掠過神情空洞的肖喬，一拳狠狠地打在了陸放的臉上。
陸放被打得跌跌撞撞後退了幾步，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笑了起來，笑着笑着，聲音就變了味道。
周光錦攬住肖喬，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裏：“別想，別想……不是你的錯。”
肖喬無意識地伸手拽上周光錦的衣襟，手指細微地顫抖着：“我想回家。”
男人輕吻上她的額頭：“好，我帶你走。”
車行駛在濃郁的夜色里。
她只聽得到他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內，不疾不徐。
“你當年出國的時候，白歸晚事情其實已經平息了，可是誰能想像得到，就在一周后，有一個女明星的艷照泄露，她的公關公司為了擋新聞順便引導評論，炒作了白歸晚的事情。”
肖喬靠在車窗上，摸了摸裸露在外的皮膚：“我想知道……完完整整的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周光錦點頭：“那就去我家，我家有當年全部的資料，我一直留着，我找給你。”
車頭調轉了一個方向，駛向了另一個方向。
周光錦的家離肖喬家二十來公里，從公司走是兩個方向，將往日熟悉的路拋在身後，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將陸放的話也遠遠地拋走了，但也只是一瞬間。
肖喬抓緊了身前的安全帶，就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水中浮萍。周光錦開着車，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熱意源源不斷從他的身上傳遞過來。
周光錦的房子在高層，清晰地看清天空中的繁星點點，它們因室內的昏暗而顯得更加明亮耀眼，熠熠生輝。
不多時，周光錦就從書房出來了，抱着一個箱子，裏面都是打印或者剪下來的新聞紙。
肖喬沉默無言地翻看着。
就在她出國的第二日，一個女明星被狗仔偷拍了一張極其裸露的照片，並輾轉發上了社交媒體，不到兩個小時，事態迅速發酵，在上午十點的時候，已經攀上了熱搜，後面已經明晃晃地墜上了“爆”字。
儘管女星是受害人，偷拍裸照在道德和法律雙重層面上也已經越了線，網站配合女星方迅速刪除相關報道，可是這張照片還是在暗地裏各種流傳。幾乎是一點進女星的相關詞條，就能看到許多營銷號或個人，用隱晦的用詞勾引大眾：想看照片嗎？關注后私信我，網盤見。或者：僅需1.98，高清無、碼連結私發。
有沒有底線的人，自然也有對他們口誅筆伐的人，只是哪怕是正義、對偷拍和傳播者表達譴責的一方，人數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可是對於女星來說，形象是毀滅性的打擊。再這樣下去，可以預見，日後人們提起她時，總會想到，哦，這個女明星就是被偷拍了裸照那個倒霉蛋哦，或者是，哦，我看過。
女星的團隊立刻重金求助了一個國內最大的公關公司，公關團隊僅用幾個小時就找到了類似的事件——京都傳媒大學的一個女生，被同學拍了裸照，又被人上傳到校內論壇上。
這個女生就叫白歸晚。
經過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暗地操作，白歸晚的事件再一次被赤、裸裸地攤開在眾多網友面前，鋪天蓋地地討論，再點進女星的詞條里，出現的都是白歸晚的臉，和那張有碼勝似無、碼的照片。
幾小時內，無數營銷號冒了出來，陳述並誇張了白歸晚的艷照對這個女孩子造成的影響。這些文章非但轉移了公眾視線，而且還利用了白歸晚的經歷讓眾人對女星的艷照更加抵制。在一眾義憤填膺的網民的聲討中，平素愛用爆料博人眼球的營銷號也不敢在風口浪尖上再打擦邊球。
這無疑是一次精彩的危機公關，這一日，熱搜從早到晚不斷變幻着，女星的名字漸漸被淡出了熱搜榜單。
可是第三天，發了瘋似的，白歸晚在黃昏十分，走上了文綜樓的頂樓，就從廣播站的一個出口又爬上了天台，面對着殘陽下，青春活力的操場上的學生們，一躍而下。
她的生命和她的過去，都像流星一般劃過，這一次，網絡上卻沒有人報道了。
周光錦微垂着頭，看着那一堆新舊不一的資料。
“當時處理這件公關案的，就是星輝傳媒，這就是我為什麼厭惡他們的原因。為了自己所謂的工作需求，毀了一個無辜女孩的生命。”
肖喬握緊了手，聲音含着恨意：“他們必須要付出代價。”
“網絡上的事，很多都處於一個灰色地帶，但我們可以用我們的方法來解決。”
“嗯。”
牆上的時鐘，兩個指針都指向了“12”。
緩過勁兒來，肖喬看了一眼手機：“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周光錦拉住了她，目光折射着頭頂水晶燈的光彩：“今晚就在我這裏睡吧。”
她有些猶豫，目光中儘是茫然：“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準備。”
周光錦的神色更加溫柔：“你在我這裏需要什麼準備？你需要什麼告訴我，我求樓下超市給你買，你先收拾，我去拿睡衣給你。”
“好。”
她其實也不想一個人入睡，因為怕被噩夢侵襲。
肖喬以為自己整夜會無法入睡，可是抓着周光錦的手，她的睡意還是不期而至。
後半夜，肖喬睡得安穩，周光錦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輕手輕腳地起身，將肖喬的手放回被子裏，轉身走了出去。
他打開家門，門外的女人冷着臉走進來，看都不看周光錦一眼：“她知道了？”
周光錦低頭為她找了一雙拖鞋：“抱歉，陸放今天喝了點酒，沒控制住。”
林兒的神色冷漠：“我早就說過，你們都應該離她遠一點。可是你們呢？千方百計讓她回國，把她拉入你們的計劃中，現在又因為宣洩情緒再次給她造成傷害。”
“我很抱歉。”
“抱歉，除了抱歉還是抱歉，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周光錦，讓她離開光纖傳媒。”林兒雖然語氣凌厲，但音量還是刻意壓低。
周光錦搖了搖頭：“肖喬喜歡光纖傳媒，喜歡這裏的工作環境。”
林兒對此嗤之以鼻：“喜歡什麼？網絡公關？這個聽起來多專業的名字啊，可是實際上呢，你們只是用一種看起來更為光彩的手段，本質上還是玩弄輿論罷了。
“周光錦，我一直覺得，跟其他兩個相比，你算是聰明的，可是現在看起來你也是在自欺欺人。你確定小喬是喜歡網絡公關這個職業才選擇回國嗎？
“哪怕先前不知道白歸晚死了，跟你們赤、裸裸的憤怒不同，她將事情歸咎於她自己。她快畢業的時候我曾經飛過去跟她一起過聖誕節，一些留學生聚在一起，喝了很多酒，小喬抱着我哭——你知道嗎，我以為她已經忘記了那些事，或者說最起碼放下了，可是她沒有。”
越說，林兒就越激動：“周光錦，走不出陰影的，不只有失去了朋友的你們。現在，你還想讓她繼續留在光纖傳媒做什麼？參與你們的計劃，為了白歸晚贖罪嗎？你乾脆直接讓她跟着白歸晚一起死了得了……說不定你跟她提一下，她真做得出這種事。”
周光錦一直沒有反駁，直到林兒宣洩完了，才示意她先坐下來平靜一下。
“我承認，或許我沒有你細心，有些地方沒有考慮周全，但是我會保護她，一直守在她身邊。”
林兒看向了周光錦緊閉的卧室房門，一門之隔，彷彿還能聽見肖喬淺淺的呼吸聲。
周光錦的視線也看了過去：“刀割腐肉，是會痛的，但既然不能避免，我就不會讓她逃避這種痛苦。”
林兒望向周光錦，可能是黑夜令人疲憊，令人無法圓滑地掩飾內心，男人的眼底不受控住地流露出一種濃烈的情愫。
她的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小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