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三十三

我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個多星期。我每天下午發燒,頭昏,胃口不好,四肢軟弱。我不承認我害病。我有時還出去看電影。不過我現在用不着伏在桌上寫字了。天晴的日子我一天在園子裏散步兩次。我多喝開水,多睡覺。

老姚每天來看我一次,談些閑話。他不知道我生病,只說我寫文章太辛苦了,這兩天精神不大好。他勸我多休息。他自己倒顯得精力飽滿。他好像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似的,臉上整天擺着他那種對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容,他還常常讓我聽見他的爽朗的笑聲。他的太太也常來,總是坐一些時候,就同丈夫一道回去。到底是她細心,她看出了我在生病,她勸我吃藥;她還吩咐廚房給我預備稀飯。她的平靜的微笑表示出內心的愉快。我在旁邊觀察他們夫婦的關係,我覺得他們還是互相愛着,跟我初來時看見的一樣。小虎也到我的房裏來過兩次,我好久沒有被他正眼看過了。他現在對我也比較有禮貌些。我向他問話的時候,他也客氣地回答幾句。從老姚的口中我知道趙老太太帶着孫兒、孫女到外縣一個親戚家裏作客去了,大約還要過兩個星期才回省來。小虎沒有人陪着玩,也只好安安分分地上學讀書,回家溫課,並且也肯聽父親的話了。

那麼這一家人現在應該過得夠幸福了。我替他們高興,並且暗暗祝福他們。有一天我向老文談起小虎,我說小虎現在改變多了。老文冷笑道:“他才不會改好!黎先生,你不要信他。過幾天趙外老太太一回來,他立刻又會變個樣子。老爺、太太都是厚道的人,才受他的騙。我們都曉得他的把戲。”我不相信老文這番話,我認為他對小虎的成見太深了。

我這種患病的狀態突然停止了。我不再發熱,也能夠吃飯。他們夫婦來約我出去玩,我看見他們興緻好,一連陪他們出去玩了三天。第三天我們回來較早,他們的車子先到家。我的車夫本來跑得不快,在一個街口轉彎的時候,又跟迎面一部來車相撞,這兩位同業放下車吵了一通,幾乎要動起武來,卻又忍住,互相惡毒地罵了幾句,各人拉起車子走了。我回到姚家,在大門內意外地碰到楊家小孩。他正坐在板凳上跟李老漢談話。

“黎先生,你才回來!我等你好久了!”小孩看見我,高興地跳起來。“姚太太他們回來好一陣了。”

“你好久沒有來了,近來好嗎?”我帶笑望着他,親切地說。

“我來過兩回,都沒有碰到你。我近來忙一點,”小孩親熱地答道。

“我們進去坐罷,今天月亮很好,”我說。

他跟着我進裏面去了。他拉着我的手,用快樂的調子對我說:“黎先生,我哥哥明天結婚了。”

我問他:“你高興嗎?”我極力壓住我的另一種感情,我害怕我說出在這個時候不應該講的話。

他點點頭說:“我高興。”他接着又解釋道:“他們都高興,我也高興。我喜歡我表姐,她做了嫂嫂,對我一定更好。”

這時我們已經進了花園的門廊。石欄杆外樹蔭中閃着月光,假山上塗著白影,陰暗和明亮混雜在一塊兒。

“你晚上還沒有來過,”我略略俯下頭對小孩說。

“是,”他應了一聲。

我們沿着石欄杆轉到下花廳門前。梔子花香一股一股地送進我的鼻里來。

“我不進去,我在下面站一會兒就走,”小孩說。

“你急着回去,是不是幫忙準備你哥哥的婚禮?”我笑着問他。

“我明天一早就要起來,客人多,我們家裏人少,怕忙不過來,”小孩答道。

我們走下台階,在桂花樹下面站住了。月光和樹影在小孩的身上繪成一幅圖畫。他仰起頭,眼光穿過兩棵桂花樹中間的空隙,望着頂上一段無雲的藍空。

“我想參加你哥哥的婚禮,你們歡迎不歡迎?”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歡迎,歡迎!”小孩快樂地說。“黎先生,你一定來啊!”我還沒有答話,他又往下說:“明天一定熱鬧,就只少了一個人。要是爹在,我們人就齊了。”他換了語調,聲音低,就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他忽然側過頭,朝我的臉上看,提高聲音問道:“黎先生,你還沒有得到我爹的消息嗎?”

我愣了一下,毅然答道:“沒有!”我馬上又加一句:“他好像不在省城裏了。”

“我也這樣想。我這麼久都沒有找到他。李老漢兒也沒有他的消息。他要是還在這兒,一定會有人看見他,我們大家到處找,一定會找到他的!他一定到別處做事去了,說不定他有天還會回來。”

“他會回來,”我機械地應道。我並不為著自己的謊話感到羞愧。我為什麼連他這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希望也要打破呢?

“那麼我會陪他到這兒來,看看他自己親手刻的字,”小孩做夢似地說,就走到山茶樹下,伸手在樹身上撫摩了一會兒。他的頭正被大塊黑影蓋着,我看不見他的臉上的表情。他不講話。園裏只有小蟲喚友的叫聲,顯得相當寂寞。一陣風吹起來,月影在地上緩緩地搖動,又停住了。兩三隻蚊子連連地叮我的臉頰。我的心讓這沉默淡淡地塗上了一層悲哀。突然間那個又瘦又髒的長臉在我的腦際浮現了,於是我看見那雙亮了一下的眼睛,微動的嘴唇和長滿疥瘡的右手。我並沒有忘記這最後的一瞥!他要跟我講的是什麼話?為什麼我不給他一個機會?為什麼不讓他在垂死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但是現在太遲了!

“黎先生,我們再朝那邊兒走走,好不好?”小孩忽然用帶哭的聲音問我。

“好,”我驚醒過來了。四周都閃着月光,只有我們站的地方罩着濃影。我費力地在陰暗中看了這個小孩一眼。我觸到他的眼光,我掉開頭說了一句:“我陪你走。”我的心微微地痛起來了。

我們默默地走過假山中間的曲折的小徑。他走得很慢,快走到上花廳紙窗下面的時候,他忽然站住,用手按住旁邊假山的一個角說:“我在這兒絆過跤,額樓【註釋1】就碰在這上頭,現在還有個疤。”

“我倒看不出來,”我隨口答了一句。

“就在這兒,給頭髮遮住了,要不說是看不見的。”他伸起右手去摸傷疤,我隨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卻沒有看到。

我們沿着牆,從玉蘭樹,走到金魚缸旁邊,他把手在缸沿上按了一下,自語似地說:“我還記得這個缸子,它年紀比我還大。”過了兩三分鐘,他朝着花台走去。後來我們又回到桂花樹下面了。

“到裏面去坐坐罷,”我站得疲乏了,提議道。

“不,我要回去了,”小孩搖搖頭說;“黎先生,謝謝你啊!”

“好,我知道你家裏人在等你,我也不留你了。你以後有空常常來玩罷。”

“我要來,”孩子親切地答道。他遲疑了一下,又接下去說:“不過聽說哥哥有調到外縣當主任的消息,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不然我們全家都要搬走了,那麼將來爹回來,也找不到我們了。”從這年輕的聲音里漏出來一點點焦慮,這使我感動到半天講不出一句話。但是在這中間小孩告辭走了。臨走他還沒有忘記邀請我,他說:“黎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啊。李老漢兒曉得我們的地方。”

我只好唯唯地應着。

我走進我的房間,扭開電燈,看見書桌上放了一封挂號信。我拆開信看了,是那位前輩作家寫來的,裏面還附了一張四千元的匯票,這是我那本小說的一部分稿費。他在信上還說:“快來罷,好些朋友都在這裏,我們等着你來,大家在一塊兒可以做點事情。”他舉出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有兩個的確是我的老朋友,我三年多沒有看見他們了。

這一夜我失眠,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我想到走的事情。的確我應該走了。我的小說完成了,楊夢痴的故事完結了,老姚夫婦間的“誤會”消除了。我的老朋友在另一個地方等着我去。我還要留在憩園裏幹什麼呢?我不能在這兒做一個長期的食客!

第二天老姚夫婦來看我,我便對他們說出我要走的話。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驚訝與失望的表情。自然,他們兩個人輪流地挽留我,他們說得很誠懇。可是我堅決地謝絕了。我有我的一些理由。他們有他們的理由。最後我們找到一個折衷辦法:我答應明年再來,他們答應在半個月以後放我走。我當時就把買車票的事托給老姚。

這天周嫂來給我送飯,老文替李老漢看門。據說李老漢請假看親戚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去參加楊家的婚禮,去給他的舊主人再辦一天事。不過他回來以後,我也沒有對他提過這樣的話。

【註釋1】額樓: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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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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