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的車子到了武侯祠,老姚夫婦站在大門口等我。
“怎麼你現在才到!我們等了你好久了,”老姚笑問道。
“我碰到了一個熟人!”我簡單地回答他。他並沒有往下問是誰。我正躊躇着是不是要把剛才看見楊夢痴的事告訴他的太太,卻聽見她對老姚說:“我們等一會兒跟老李招呼一聲,他給黎先生喊車子,要挑一部跑得快的。”剃光頭的楊夢痴的面顏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心裏暗想,倒虧得這個慢車夫,我才有機會碰見楊夢痴。
我現在知道那個父親的下落了!可是我能夠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孩子么?我能夠救他出來么?救他出來以後又把他安置在什麼地方?他有沒有重新作人的可能?——我們走進廟宇的時候,我一路上想的就是這些問題。兩旁的景物在我的眼前匆匆地過去,沒有在我的腦子裏留下一個印象。我們轉進了一條幽靜的長廊,它一面臨荷花池,一面靠壁。我們在欄杆旁邊一張茶桌前坐下來。
陽光還沒有照下池子,可是池裏已經撐滿了綠色的荷傘。清新的晨氣瀰漫了整個走廊。廊上幾張茶桌,就只有我們三個客人。四周靜得很。牆外高樹上響着小鳥的悅耳的鳴聲。堂倌拿着抹布懶洋洋地走過來。我們向他要了茶,他把茶桌抹一下又慢慢地走開了。過了幾分鐘,他端上了茶碗。一種安適的感覺漸漸地滲透了我全身,我躺在竹椅上打起瞌睡來。
“你看,老黎在打瞌睡了,”我聽見老姚帶笑說。我懶得睜開眼睛,我覺得他好像在遠地方講話一樣。
“讓他睡一會兒罷,不要喊醒他,”姚太太低聲答道;“他一定很累了,昨晚上寫了那麼多的字。”
“其實他很可以在白天寫。晚上寫多了對身體不大好。我勸過他,他卻不聽我的話,”老姚又說。
“大概晚上靜一點,好用思想。我聽說外國人寫小說,多半在晚上,他們還常常熬夜,”姚太太接著說,她的聲音低到我差一點聽不清楚了。“不過這篇小說寫完,他應該好好地休息了。”她忽然又問一句:“他不會很快就走罷?”
我的睡意被他們的談話趕走了,可是我還不得不裝出睡着的樣子,不敢動一下。
“他走?他要到哪兒去?你聽見他提過走的話嗎?”老姚驚訝地問道。
“沒有。不過我想他把小說寫好了,說不定就會走的。我們應該留他多住幾個月,他在外頭,生活不一定舒服,他太不注意自己了。老文、周嫂他們都說,他脾氣好,他住在我們花園裏頭,從來不要他們拿什麼東西。給他送什麼去,他就用什麼,”姚太太說。
“在外面跑慣的人就是這種脾氣。我就喜歡這種脾氣!”老姚笑着說。
“你也跑過不少地方,怎麼你沒有這種脾氣呢?”姚太太輕輕地笑道。
“我要特別一點。這是我們家傳。連小虎也像我!”老姚自負地答道。
姚太太停了一下,才接下去說:“小虎固然像你,不過他這兩年變得多了。再讓趙家把他縱容下去,我看以後就難管教了。我是後娘,趙家又不高興我,我不好多管,你倒應該好好管教他。”
“你的意思我也了解。不過他是趙家的外孫,趙家寵他,我也不便干涉。橫豎小虎年紀還小,脾氣容易改,過兩年就不要緊了,”老姚說。
“其實他年紀也不算小了。別的都可以不說。趙家不讓他好好上學,就只教他賭錢看戲,這實在不好。況且就要大考了。你看今晚上要不要再打發人去接他回來?”姚太太說。
“我看打發人去也沒有用,還是我自己走一趟罷。不過小虎外婆的脾氣你也曉得,跟她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只有跟她求情還有辦法,”老姚說。
“我也知道你我處境都難,不過你只有小虎這個兒子,我們也應該顧到他的前途,”姚太太說。
“你這句話不對,現在不能說我只有小虎一個兒子,我還有……”他得意地笑了。
“呸!”她輕輕地啐了他一口。“你小聲點。黎先生在這兒。我說正經話,你倒跟人家開玩笑。”
“我不說了。再說下去,就像我們特意跑到這兒來吵架了。要是給老黎聽見,他寫起小人小事來,把我們都寫進去,那就糟了,”老姚故意開玩笑道。
“你可不是‘小人’啊。你放心,他不會寫你這種‘貴人’的,”姚太太帶笑地說。
我不能再忍耐下去。我咳聲嗽,慢慢地睜開眼睛來。
“黎先生,睡得好罷?是不是我們把你吵醒了?”她親切地問我。
我連忙分辯說不是。
“我們正在講你,你就醒了。幸好我們還沒有講你的壞話,”老姚接著說。
“這個我相信。你們決不是為了講我的壞話才來逛武侯祠的,”我說著,連自己也笑了。
“老黎,你要不要到大殿上去抽個簽,看看你的前程怎樣?”老姚對我笑道。
“我用不着抽。你倒應該陪你太太去抽支簽才對,”我開玩笑地回答。
“好,我們去抽支看看,”老姚對他的太太說。他站起來,走到太太的竹椅背後去。
“這個沒有意思,我不去!”他的太太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
“這不過是逢場作戲,你何必把它認真!去罷,去罷,”他接連地催她站起來。
“好,我在這兒守桌子,你們去罷。既然誦詩有興緻,姚太太就陪他走一趟罷,”我湊趣地幫老姚說話。
姚太太微笑着,慢慢地站起來,掉過臉對她的丈夫說:“我這完全是陪你啊。”她又向我說:“那麼請你在這兒等一會兒,你可以好好地睡覺了。”她笑了笑,拿着手提包,挽着丈夫的膀子走了。
這時我後面隔兩張桌子的茶桌上已經有了兩個客人,這是年輕的學生,各人拿了一本書在讀。陽光慢慢地爬下池子。幾隻麻雀在對面屋檐上嘰嘰喳喳地講話。一種平靜、安適的空氣籠罩着這個地方。我正要閉上眼睛,忽然,對面走廊上幾個遊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疲倦馬上消失了。我注意地望着他們,我最先看到楊家小孩(他穿了一身黃色學生服),其次是他的哥哥,後來才看見他的母親同一位年輕小姐。她們走在後面,那位小姐正在跟楊三太太講話,她們兩個都把臉向著池子,忽然楊三太太笑了,小姐也笑了。走在前面的兩個青年都停住腳步,掉轉身子跟那位小姐講話。他們也笑了。
他們的笑聲隱隱地送到我的耳里來。我疑心我是在做夢。我剛才不是還看見那個丈夫和父親?我不是親眼看見那一下鞭打?現在我又聽見了這歡樂的笑聲!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跟那個抬石頭的人相隔這麼近,卻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裏面。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保存着一點點舊日的記憶,可是過去的愛和恨在我的眼裏還凝成一根鏈子,把他們跟那個人套在一起。我一個陌生人忘不掉他們那種關係。我也知道我沒有資格來裁判他們,然而他們的笑聲引起了我的反感。他們正向著我這面走來,他們愈走近,我心裏愈不高興。我看見小孩的哥哥陪着那位小姐從小門轉到外面去了。小孩同他母親便轉到我這條走廊上來。小孩走在前面,他遠遠地認出了我,含笑地跟我打招呼,他還走到茶桌前來,客氣地喚了我一聲:“黎先生。”
“你跟你母親一塊兒來逛武侯祠,”我笑着說,我看見他那善良、親切的笑容,我的不愉快漸漸地消失了。
“是,還有我哥哥,跟我表姐,”他帶笑回答,便掉轉身到他的母親身邊去,對她低聲講了幾句話。她朝我這面看了一眼,便讓他挽着她的膀子走到我面前,他介紹說:“這是我媽。”
我連忙站起來招呼她。她對我微笑地點了點頭,說了一聲“請坐”。我仍然立着。她又說:“我寒兒說,黎先生時常給他幫忙,又指教他,真是感謝得很。”
“楊太太,你太客氣了,我哪兒說得上幫忙?更說不上指教。令郎的確是個好子弟,我倒喜歡他,”我謙虛地說。小孩在旁邊望着我笑。
“黎先生哪兒曉得,他其實是最不聽話的孩子,”她客氣地答道,又側過頭去對她的兒子說:“聽見沒有?黎先生在誇獎你,以後不要再淘氣了。”過後她又對我說:“黎先生,請坐罷,我們不打擾你了。”她帶笑地又跟我點一下頭,便同兒子一路走了。
“黎先生,再見啊,”小孩還回過頭來招呼我。
我坐下來。我的眼裏還留着那個母親的面影。這是一張端正而沒有特點的橢圓形臉,並不美,但是嘴角卻常常露出一種使人愉快的笑意。臉上淡淡地擦了一點粉,頭髮相當多,在後面挽了一個髻。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咖啡色短袖旗袍。從面貌上看,她不過三十幾歲的光景(事實上她應當過了四十!),而且她是一個和善可親的女人。
那是可能的嗎,楊家小孩的故事?就是這個女人,她讓她的兒子趕走了父親嗎?——我疑惑地想着,我轉過頭去看他們。母子兩個剛在學生後面那張茶桌上坐下來,母親親切地對兒子笑着。她決不像是一個冷酷的女人!
“老黎,好得很,上上籤!”老姚的聲音使我馬上轉過頭去。他滿面光采地陪着太太回來了,離我的茶桌還有幾步路,正向著我走來。
“在哪兒?給我看看,”我說。
“她不好意思,給她撕掉了,”老姚得意地笑着說。
“沒有什麼意思,”她紅着臉微微笑道。
我也不便再問。這時小孩的哥哥陪着小姐進來了,我便對姚太太說:“楊家小孩的哥哥來了,那個是他的表妹。”
姚太太抬起頭,隨着我的眼光看去。老姚也回過頭去看那兩個人。
小姐穿了一件粉紅旗袍,兩根辮子垂在腦後,圓圓的一張臉不算漂亮,但是也不難看,年紀不過十八九,眼睛和嘴唇上還帶着天真的表情。她並不躲避我們三個人的眼光,笑容滿面地動着輕快的步子走過我們的身旁。
“兩弟兄真像!哥哥就是白凈點,衣服整齊點。也不像是厲害的人,怎麼會對他父親那樣凶!簡直想不到!”姚太太低聲對我說。
“人不可以貌相。其實他父親也太不爭氣了,難怪他——”老姚插嘴說。從這句話我便知道姚太太已經把小孩的故事告訴她的丈夫了。
“表妹也不錯,一看就知道是個實心的好人。弟弟在哪兒呢?”姚太太接著說。
“就在那張桌子上,他母親也在那兒,”我答道,把頭向後面動了一下。
“對啦,我看到了,”她微微點頭說。“他母親相貌很和善。”她喝了兩口茶,把茶碗放回到桌上。她又把眼光送到那張茶桌上去。過了好幾分鐘,她又回過頭來說:“他們一家人很親熱,很和氣,看樣子都是可親近的人。怎麼會發生那些事情?是不是另外還有原因?”
“我給你說,外表是不可靠的。看人千萬不要看外表。其實就是拿外表來說,那個小孩哪裏比得上小虎!”老姚說。
姚太太不作聲。我也沉默着。我差一點兒要罵起小虎來了。我費了大力才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我咬緊嘴唇,也把臉掉向那張茶桌。
我的感情已經有了改變,現在變得更多了。我想:我有什麼權利憎厭那幾個人的笑聲和幸福呢?他們為什麼不應該笑呢?難道我是一個宣言“復仇在我”的審判官,還得把他們這僅有的一點點幸福也完全奪去嗎?
斷續的笑聲從他們的桌上傳過來。還是同樣的愉快的笑聲,可是它們現在並不刺痛我的心了。為什麼我不該跟着別人快樂呢?為什麼我不該讓別人快樂呢?難道我忘了這一個事實:歡樂的笑聲已經漸漸地變成可珍貴的東西了?
沒有人猜到我的心情。我跟老姚夫婦談的是另一些話。其實我們談話並不多,因為老姚喜歡談他的小虎,可是我聽見他誇獎小虎就要生氣。
十一點光景,我們動身到廟裏飯館去吃午飯。小孩也到外面去。他走過我們的茶桌。我們剛站起來,他忽然過來先跟姚太太打個招呼,隨後拉着我的膀子,向外走了兩步。他帶着嚴肅的表情小聲問我:“你有沒有打聽到我爹的消息?”
我躊躇了一下。話幾乎要跳出我的口來了,我又把它們咽下去。但是我很快地就決定了用什麼話來回答他。我搖搖頭,很坦然地說:“沒有。”我說得很乾脆,我不覺得自己是在說謊。
小孩同我們一路出去。老姚夫婦在前面走,我和小孩跟在後面。小孩閉緊嘴,不講話。我知道他還在想他的父親的事。他把我送到飯館門口。他跟我告別的時候,忽然伸過頭來,像報告重要消息似地小聲說:“黎先生,我忘記告訴你一件喜事:我表姐其實是我未來的嫂嫂。他們上個星期訂婚的。”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不等我說話就轉身跑開了。
我站在門口望着他的背影。這個孩子不像是一個有着慘痛身世的人。他的腳步還是那麼輕快。這件“喜事”顯然使他快樂。
我這樣想着,他的表姊的圓圓臉就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這是一張沒有深印着人生經驗的年輕的臉,和一對天真地眨着的亮眼睛。我應該替這個小孩高興。真的,他不該高興嗎?
“老黎,你站在門口乾嗎?”老姚在裏面大聲叫我。
我驚醒地轉過身去。我在飯桌旁坐下來以後,便把小孩告訴我的“喜事”轉告他們。
“那位小姐倒還不錯。看起來他們一家人倒和和氣氣的。好些家庭還不及他們。我覺得也虧得那個做哥哥的,全靠他一個人支持這個家,”姚太太說著,臉上也露出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