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叫人不消停的三月 2
顏芷一直不大喜歡下刑部大牢,來了刑部三年,總是能賴就賴。
那個鬼地方,里三層外三層的查腰牌不說,提牢司的獄吏總用一副打量敵人的眼神盯着你,鞭子揮出時,突然發出的破空聲,犯人身上的鐵鏈不停顫抖,還有那刺耳的哀嚎,總是搞得顏芷如臨大敵。
若是出得起銀子,這些盛情款待,當然可以免去一部分。不過,再多的銀子也抹不去犯人眼底的恐懼。顏芷在這裏三年了,從沒見過一個全須全尾出去的人。
她裹了裹身上那件捕快公服,沿着生了青苔的暗濕石階下行。
頭頂昏黃的火把發出幽暗的光,籠罩了整條石道,犯人們聽到腳步聲發出低微的呻吟,彷彿寒冬里快要被凍斃的蚊蟲。
如果自己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就不必體驗這堪比恐怖小說的工作環境吧。
雖然以前在省廳當個小科員的時候,在一堆物證袋和實驗儀器中間值夜班,比對現場物證數據是有那麼一點滲人和無聊,可跟眼前比起來,實在是好太多了。
至少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打開所有的燈,還有同事可以一起八卦。想到這裏,她已經開始後悔,沒有等魏歡一起下來。
顏芷驗過兩次腰牌,沿着通道繼續走,尋找那註定更加可怕的案發現場。
許是提牢司怕出事,三司會審的要犯,都被安置在地牢最深的角落。
在石階的盡頭,一縷象徵著晨曦的陽光,透過換氣的小窗照下來,照亮了守門獄卒那魂不守舍的臉。
那是一張相當年輕的臉,比普通人的膚色要白一些,許是終日往來地牢的緣故,也可能是由於一早上起來發現二十幾具屍體的恐懼。
不過倒是長得斯文乾淨,讓人一看就生出好感,顏芷心想,這張臉還真是不大適合當獄卒......
“裏面怎麼回事?”顏芷直到這時候,還覺得這事太不合理了。
“我……我去放飯……飯放完了,他們也沒人動彈,沒人說話……”年輕獄卒怕得厲害,腦門上全是冷汗,每個字都在打顫,好在口齒還算利索,
“我奇怪,就開了間牢了門,就這麼一推…...人都已經冷透了。”
顏芷這時也只能相信,本朝死亡人數最多的案子,是真的發生了。
可這種事發生在哪兒不好,偏偏就發生在了會審在即,重重看守的京城刑部大牢,謝大人的烏紗帽怕是危險了。
“其他人還沒到么?”
小獄卒沒聽到,顏芷又問了一遍,他才做夢似的搖搖頭。
雖然顏芷這些技術人員一向是罪案現場的第一調查人,但這時候,她是真不想單獨走進這扇門。
現場勘查這種事情,一個人做說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她決定還是等人下來再說吧。
百無聊賴中,她便在那最後一道精鐵牢門前轉悠,這已經是來路上的第三道這種門了:為了防止犯人越獄,刑部這些鐵柵做的極耗功夫,厚約一尺,重逾千斤。
門上掛着的三簧廣鎖則是精鋼所制,不僅要兩把鑰匙配合才打的開,而且設計精巧,一般人根本連鎖眼都找不到。
“這鎖該不會是你早上開的吧?”顏芷疑惑道。鎖面上光滑如新,一絲擦痕也找不到,很顯然不是暴力打開。
“我和老劉頭一起開的,他看得清楚,我什麼都沒幹……”
顏芷眉毛擰了起來,這就有趣了:“鑰匙還有什麼人有么?”
“除了當班的我和老劉,還有一套鎖在庫房裏,鑰匙在謝大人那兒。”
“這就熱鬧咧,密室殺人啊?”來人說出了顏芷心中所想,這個詞顏芷只在一個人面前提過,抬頭一看,果然是魏歡。
“上面怎麼樣了?”顏芷朝上使個眼色,這麼大的事情,刑部今天怕是要翻過去了。
“謝大人已經入宮請罪去了,提牢司的馮司務領着他們司所有人跪在大獄前面待查。哦,還聽說官家派了位御史監察來,說是馬上就到。”
顏芷其實挺煩這些御史的,業務能力不行,挑錯倒是一套一套的,又不知道是哪個不懂刑獄的半吊子了,指不定怎麼瞎指揮呢,不如自己先進去看看。
想到這裏,她不由一拉魏歡,對那小獄卒道:“勞駕小哥,我們進去瞧瞧。”
地牢的最後一段和來路上的格局並沒什麼不同:照舊是一段狹窄的甬道,兩側排布着些牢房,都是些門戶低矮,採光幽暗的所在。
青灰色的小石磚砌牆鋪地,縫隙里抹的是糯米和石灰製成的灰漿,最是牢固不過。
這一段到底鎖的是犯官,單間雖然短窄,卻也不至於小的不能轉身。
倒是打掃的很乾凈,甬道上一點泥都沒有,牢房的地上鋪着些新稻草,下獄那邊的常有的腐臭氣味一點都不曾聞到。
想是知道這些人都有些來頭,提牢司也不敢過於怠慢。
顏芷沿着那通道走到盡頭,刑部大獄也有幾十年年頭了吧,盡頭那面青磚牆上生了不少苔蘚,斑駁斷續的佈滿了整面牆,只除了顏芷頭頂上的兩個地方:
那裏的牆壁里嵌着兩處青銅燈台,一個裏面盛了小半盞燈油。想是怕空氣流通不暢,以至於燈盞熄滅,燈台上方另有一個通到地面的小窗,既能照明,也能做通風之用。
不過魏歡對這些毫無興趣,顏芷轉身的時候,他正從彎腰從一間牢房裏出來,恰巧迎上顏芷問詢的目光。
“死透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魏歡聳聳肩,攤開了雙手。
“死因呢?”
魏歡搖頭,表情有點氣急敗壞,招手讓她過去。
顏芷好奇,順着那甬道慢慢走回去,目光逡巡在兩邊牢獄裏的屍體上:
她現在可以理解小獄卒為什麼沒有立刻發現異常:這些人,就像睡著了一樣。無論是姿勢,還是神色,都不像是屍體。
沒有人呈現出防禦性的姿態,也沒有人臉上出現恐懼的神色,有的人臉上甚至,顏芷覺得不是自己錯覺,他們甚至臉上有……如釋重負的笑容。
就連地面上的稻草,都鋪的平平整整,哪有半點殺人現場的樣子。
“魯翰林,那個草包榜眼的會試主考。明年就準備回鄉種地去了,結果為了三百兩銀子在這兒上路了。”
魏歡朝地上的屍體努努嘴,開始了他的簡短的超度儀式:
“魯大人吶,多謝您老人家體恤我們,交代的一乾二淨,若是有來世,您嘞,可千萬記得再多要二百兩啊。”
在這遍地屍體的地牢裏,顏芷居然覺得這傢伙的鬼扯居然還有一絲可愛。自己不愧是網絡時代穿越來的,三觀跟着五官走,太要不得了。
“不過你看這兒。”魏歡指着牢房單間,一把普通的黃銅鎖,正無力的耷拉在鐵鏈的一頭。“開得挺漂亮的,是個會家子。”
“嗯,我看見了,那邊牢房,全都一樣。”
顏芷點頭,挺專業的對手,像一把精巧的手術刀,夠准夠狠,找不到多餘的步驟,以最少的痕迹,完成了他的作品。
“死因,你說咱們報個鬼神作祟怎麼樣?”
顏芷頗為認真望了他一眼,她能感受到魏歡幽默的意圖,但是這情況,實在不怎麼好笑。
“哎呀,你別像看傻子似的,我其實想寫活見鬼來着。你看,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的痕迹,這表情連嚇死或心悸都不像,總不能是牢裏做了好夢,樂死的吧。”
“只好等仵作來了,不過,我覺得仵作也夠嗆。”
顏芷也看不出個頭緒,她突然有種感覺:這個案子的手法,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
“馮司務去調了,刑部總辦加上直隸司,也不過十人出頭,這兒可有二十二具屍體。”
“你們找仵作幹嘛?”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響起。
顏芷看向魏歡,魏歡也驚悚地望着她。滿屋的屍體裏,兩人心裏同時升起的是一個恐怖的念頭,又萬分害怕這念頭成為現實。
他們哆嗦着轉過臉去,所見的景象,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說,充滿了詭異……
對面的牢房裏,一個略胖的中年男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從睡夢中醒來,笑吟吟的拿起了獄卒發的肉包子,猛嚼了一口。
顏芷和魏歡對望一眼,然後她開了口,但她覺得那剛剛說話的聲音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只有二十一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