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在扣瓮塢
東晉安定日久,城市繁華,張僅第一次見到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塢堡,倒也是耳目一新。從外面看時,牆高壘固,劍戟林立,顯然是一座軍事要塞,而在內部看來,卻都是尋常巷陌。一座座木質閣樓互相交錯,中間留出的過道便顯得格外狹窄。而頭頂上晾曬的衣物,各家門口掛着的蔬食,以及各處明顯翻修過多次的農具,無不顯出濃濃的生活氣息。就算是常年沉浸在書海里的張僅,此時也被這氣息感染,彷彿就要融入其中了。
“汪!汪!”一陣狗叫額外響亮,直止住了張僅的腳步,和他一起拄拐并行的老人忙勸慰道:“不怕的,我家是獵戶,叫的是我養的獵犬大虎,今天就是因為沒有帶它,結果讓外面的老虎討了便宜。打獵的時候,碰到多大的猛獸它都不怕,得了命令就敢上去咬,但在家裏,就是有小孩子騎在它背上,它也是不會動口的。”
張僅點了點頭:“真是一條神犬,在我家那邊肯定能讓全城少年公子爭搶的。”
老人臉上也泛出了一絲自豪,說道:“誰出多少錢我也不會賣大虎,不過要是小少爺你喜歡,家裏幾隻狗崽兒剛斷奶,你可以挑一隻帶去!”
張僅雖然神情明顯十分期待,但還是搖了搖頭,回絕道:“多謝老伯好意,不過我此行還有任務在身,不方便照顧小狗,若是以後有緣的話,我再來登門討要。”
老伯回道:“小少爺怎麼決定都好。但這獵狗若是長大了認了主人,以後再換主可就不容易了,你若有心,有空了便早些過來最好。”
張僅忙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正說話間,兩人已拐進了老人的小院,正見一隻大黃犬威風凜凜地在門口迎着,幾隻小了很多的小狗簇擁在左右,倒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張僅看着喜歡,就放下拐杖逗狗兒們玩。其中一隻左臉上長了顆痣的小犬最是自來熟,圍着張僅又蹦又跳,似是久別重逢了一般。老獵人也將拐杖搭在院牆上,背靠着門框對張僅說道:“這一隻崽子看是和你有緣,若你再來它還這麼認你,你便養這一隻吧。”
張僅一天多來難得放鬆了緊張的情緒,應了一聲好,便將幾隻小狗攬到了懷裏,心裏想着:“以後若能沒有憂慮仇怨,就過着這般的生活,應該是不錯的吧。”
見一老一少兩個傷員一直都沒進屋,家裏的女子又出來叫了一聲:“公公,小少爺,進來吃飯了!”
老獵人應了一聲,又招呼了一下張僅,他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幾隻小狗,跟着進了裏屋。院落雖然狹窄,但屋子內部也算別有洞天,這老獵戶的家大概不算富裕,但肉食皮毛也掛了滿屋,看起來另有一番氣派。
長須老者早坐在了桌上,嘴裏咂着私釀的黃酒,見眾人紛紛上桌,便立即抽出了一根雞骨頭嚼了起來。張僅怕失了禮數,就代“師傅”向老人道了聲謝。老獵人擺了擺手,說道:“恩公能來我家吃飯,那是我一家的榮幸,哪裏談得上謝。小少爺,你也快吃,這雞腿肥着呢。”
張僅用碗接過,忙道:“謝謝……哈,老伯,別這麼叫我了,漂泊在外,哪還是什麼少爺。”
“話可不能這麼說,恩公對我一家有再生之恩,恩公家的子嗣,自然稱得上少爺。”中年人認真地說道。
“錯了錯了,他可不是我家孩子!這是我徒兒……你叫什麼來着?”長須老者嚼着雞骨頭問道。
“我叫張僅,表字公絕。”張僅自我介紹道:“幾位都是我的長輩,習慣怎麼稱呼我都可以,叫名叫字都沒關係。”經過這一陣的漂泊,張僅也多少有了一些江湖兒女的洒脫氣,最起碼對稱謂禮節之類的不那麼在意了。
老獵人點了點頭,說道:“哎,記住了,公…公僅是吧?”中年人提醒了一下父親,他才幹笑了兩聲,重新說道:“還是叫小少爺吧,人老了,記不清太多字。我看小少爺對這塢堡處處好奇,似乎是頭一回見到,這是你第一次走江湖吧?”
“嗯,確實是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讓老伯見笑了。”
“有啥可笑的,誰都有第一回,咋還能天生就從墳頭裏爬出來啊?我小時候第一次離開扣瓮塢時候也和你似得,對啥都好奇。那時候這一帶的塢堡比現在還多,有的是大家族建的,有的是鄉紳豪強帶着鄉親們自保的,還有一些啊,是一批行俠仗義的能人,保護鄉里,開宗立派,那每一個塢堡便是一家門派。那時候啊,這一帶都沒有賊寇敢過來!”老獵人望着門外講道,滿眼神中全是追憶。
張僅也為之神往,又追問道:“那現在呢?這一帶還有門派么?”
老獵戶夾了一口蔬菜,又說道:“有是有,但是不比當年那麼神氣啦。這又是打仗又是造反,老一批人早折騰沒啦。自從博雲塢的程平霄老塢主仙去,這幾家門派就越來越勢弱,現在也就和尋常塢堡差不多了。”
長須老者突然停下了筷子,連酒杯也放到了一旁,正視着老獵戶問道:“你認識程老塢主?”
老獵戶神采也精神了起來,答道:“這一帶的老人就沒有不認識程老塢主的,當年的詩劍雙絕名動天下,只靠一身武藝便活了黎民數十萬,在江淮一帶幫着站住了大大小小几百座塢堡。他又在祖公北伐時聯絡諸城,親自披堅執銳,威名直震北國。後來程老塢主便開始在博雲塢傳習武藝,這一帶的塢堡門派才紛紛開了起來,我當時趁着壯健,還曾經跟程塢主劫過石趙的糧草,那時候的老塢主當真是意氣風發。哎,若不是小祖公不爭氣,程老也不至於灰心喪志,自閉於博雲塢那麼多年。”
獵戶一家都在全神灌注地聽着老獵戶講這個他們都熟悉的故事,張僅本來也聽得入神,餘光掃到長須老者身上時,卻發現他的神態似乎不太對。等張僅正眼瞧去,竟發現老者眼裏正有淚光閃動,也不知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