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請君勿死
深夜暴雨忽至,乾清宮外的迴廊下懸挂的宮燈明滅不定,掌燈的老太監顫顫巍巍的踮起腳,推開小太監的手,嘴裏念念叨叨:“你顧着我作甚?你要看着燈,燈是守夜太監的命,燈要是滅了,命也就了。”宮裏規矩森嚴,人命往往和物件綁定,什麼玉器珠寶,什麼璽冊金印,甚至連上了年紀的鍋碗瓢盆都有人看着,物件沒了,看物件的人也就沒了。
小太監唯唯諾諾道是。
老太監扶着他的手下來,凳子搖晃兩下,還沒站穩,一道黑色的影子一晃而過,哐當,宮燈落在地上,伴隨着老太監的抽氣聲,一道雪白的光陡然亮起。
“啊!”
小太監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後響起低低的笑聲,雪白的刀光捲入濃重的黑暗,就像翻湧的浪花回到大海,黑沉沉的夜幕里有人點起了宮燈,暖黃的燈光驅散黑暗,老太監癱坐在地上,頭髮散落一地,面色惶恐的大叫:“有……有刺客!來人啊有刺客!”
燕一覺得很有趣。
高高的迴廊下,站着一個影子,身姿挺拔消瘦,宛若鬼魅。
“喂。”
他叫了一聲。
只見對方抬起頭,幾縷繚亂的髮絲遮蓋住眼睛,但那蓬勃如熔岩,冰冷似寒冰的殺氣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絲寒冷。彼時暴雨大作,雷聲撤耳不絕,割裂夜幕的霹靂照亮他的眼,黑沉沉的可怕。
燕一撿起地上的宮燈,懸挂在迴廊上,
他穿着一身麻木的衣裳,衣角綉着隱晦的格桑花的紋絡,慢條斯理的捲起衣袖,朗聲問道:“你來送死?”
對方不答。
他搖搖頭,看着對方:“你不是為燕老三來的。”燕老三行事縝密周到,出手一擊斃命,距離上一次刺殺皇帝不過短短數月,斷然不會選擇在風口浪尖上再動手的。
那他是為誰來的呢?
燕大想起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他很好奇:“你是為了誰背叛的燕老三?”
這句話如鋼針狠狠扎入對方心裏。
他的表情變得陰沉而冷酷,雙手握住刀柄,他用的是苗刀,刀鋒狠辣且修長,用力的話能將人一分為二。
他執着的要殺掉擋住者。
燕一的反應很快,側身避開刀鋒,手掌一翻,一把短刀穩穩架住苗刀,雙掌交錯,一轉攻勢,竟要削下燕十九的頭來。
燕十九眉頭一皺,棄刀後撤,腳尖一點,撩起苗刀,刀柄翻轉,擋住燕一的短刀。
數息間,兩人你來我往,過招數十,燕一和燕十九出於同門,大家都是殺人的招數,除了殺人,誰又比誰厲害呢?
或者說,燕一比燕十九殺的人多,更懂得怎麼去殺死別人。
他任憑燕十九的刀插入肩膀,苗刀卡在骨頭裏,燕十九意料到不對,放開刀已經來不及了。
一道寒光劈開雨幕。
鮮血混合雨水沖刷石板。
“刺客!抓刺客!”遠處傳來嘈雜聲,緊接着是兵戈聲。
燕十九受了傷。
他消失在黑夜裏。
燕一慢吞吞的跟上。
一路到了四貝勒府,哦,要叫郡王,笑眯眯的男人放下袖子,宛如幽靈一般落在屋檐上,輕的像一粒灰塵,血色的眸光漫不經心的掠過四周的景色,伴隨着一聲嘎吱的聲音,陡然凝固。
“燕十九?”
沙啞的聲音打破黑衣青年近乎陰沉的神色,燕十九驚慌的看着身姿單薄的少女。
她瘦了。
燕一扣住掌心,慢慢揉搓着撿來的樹葉。
瘦的幾乎不成人形。
卻更美了,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膚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青年低聲耳語,她霍然抬頭,宛若黑珍珠的眼睛裏閃爍着淚光。
“我不希望……你死在我看不見得地方……”
燕一掙開眼睛。
血眸里惡劣的笑意如冰雪消融。
他想,誰願意孤零零的死在見不得人的角落呢?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重傷到快要死掉,孤零零的躺血泊里。
那時候,他比燕十九要狼狽。
陽光燦爛的令人絕望。
全身上下的傷口開始潰爛,聞着血腥味而來的貓狗蹲守不去。
青年低聲失笑,心頭荒涼,已然絕望至極。
從來沒有人請求我不要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被人注視着死去是一種幸福呢。
而為了這樣重要的人,連死亡也不會畏懼。
燕十九蹲下身,鼻尖傳來少女身上的味道,梔子花的香味被濃烈的藥味遮蓋,他鼻頭一酸,低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殺了他。”
他只是一味道歉,除此外,說不出別的話,暴雨聲漸大,茂盛的竹葉被雨水沖刷,噠噠作響,守夜的侍女迷迷糊糊的醒來,還沒等她清醒,馬上又陷入了沉眠。
過了許久。
也不是那麼久。
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呼吸間,令燕十九感到煎熬之前,頭頂響起嘆息:“這並不是你的錯。”
“我以為我能幫你報仇。我知道你恨他。”
“所以呢?”
“抱歉……”
素素笑了笑,眼睛眨啊眨,淚水簌簌落下,看的燕十九手忙腳亂,舉起袖子胡亂給她擦淚珠子。
“有什麼好抱歉的?”
“我以為我能保護你,讓你無憂無慮開開心心的。”答應了蘇娜的要求,以為不再見素素她就能好好的,誰能想到會發生令她更痛苦的事情。
“你認為這是令我痛苦的事情嗎?”
“是的。”燕十九回答。
素素想了想,坐正身子,纖細的骨頭磕在燕十九的頭上,嗯,有點疼。
“我恨他,換成別的別人來說可能會令她們欣喜若狂,但我始終覺得違背自我的交合叫暴行。”她豎起手指按在燕十九嘴邊:“你聽我說完。我恨得是他的暴行,恨得是他的行為和對於暴行的本身,而非自我。”
燕十九的樣子像只可憐的小狼狗,惹得素素抬手摸摸他的頭,纖長的指尖素白如玉,脆弱的一折就斷:“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一個暴行者,但我這輩子更愛的是值得我愛的人。如果因為我的恨而失去我愛的人,那麼我寧願忘掉這份恨意,去選擇我愛的人的生命。”她說著,後退,彎腰行禮,手背疊在額間:“請你保重自己的性命,我會因為你而開心的活着,如果沒有你,我會變成令人嫌惡的醜陋的存在,變成被仇恨驅使的魔鬼。”牙關打顫,聲音哽咽,溫熱的眼淚低落在手背上,她終究是不甘心,從喉嚨間發出近乎嘶吼的聲音:“蘇娜姑姑拒絕了我。”
“她是先太后的人。”
“她是我……是我的……最重要的親人啊……”少女哽咽:“她理所當然的覺得我該嫁給一個……一個暴行者……母儀天下?榮華富貴?這些就是最好的嗎?”
“對於她來說是。”
燕十九說。
他摸到了刀,哆哆嗦嗦站起來,燕一割破了他的臉,差一點就隔斷他的喉嚨。
“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你的意志是我存活的意義。素素。”
他走到門口,推開門,迎面而來的狂風打在傷口上,鑽心的疼。
“我能為你做到何等地步?我不知道。”他回頭,明明是狼狽不堪,卻有一種強悍而凌厲的決絕:“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你。”
“真狡猾呢……”
她好像說了些話。
燕十九沒聽清楚。
他停止了腳步。
一股微弱的力道拽住了衣擺,少女以一種仰望的姿態祈求道:“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
根基深厚如燕老三,刺殺皇帝也是經過非常精細的籌備,他孤身一人,怕是連乾清宮的大門都進不去,單單一個燕一足以斬殺他。
可這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男人,總該為他喜歡的女孩子去做些什麼,哪怕是丟了性命,對,哪怕是丟了性命,他在素素的眼裏看到了星光,多麼漂亮啊,連星星也無法比擬她的美麗。
“如果你能去死,能不能請你為我活着,請你帶我離開這裏吧。”
“你想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