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綏風舍酒壺獻玉笛,此為今時不同往日;我棄精靈得上仙,亦是相同的道理。
換身符合品階的衣裳,委實算不得誇張。
綏風單手拖住牛皮水袋,單手拎起被我始亂終棄拋之一側的花鋤,面露一團淺笑:“子畫同你大哥兩情相悅時,正好八萬歲,你二姐嫁去蓬萊也不過十萬歲,合著你眼下這般年紀,倒是真當好生打扮打扮。”
說罷,整個身子往後仰去半分,一雙賊溜賊溜的眼睛暗自眯了眯,將我這般客氣又認真的打量,宛同晴天一聲霹靂,駭得我心驚肉跳突突不止,糊裏糊塗冒出一句:“我不過是頭回做上仙,新鮮勁猶在,你實不必揣了明白裝糊塗故意拿話揶揄打趣我?”
綏風訝訝,少頃,又笑作一副君子坦蕩蕩:“你這丫頭,我一把年紀揶揄你做甚?你既要換衣裳,那便去吧。”
話里頗有幾分無奈,我聽着卻是極好,這就好比我乘綏風不備將巴掌大的臭蟲偷偷藏去他白花花的后袍下角,明明曉得是我所為,卻也只將臭蟲放了不挑破。
“依這天色來看,你腿腳利索便罷,倘若你不辨路,怕是即刻動身也要明日辰時方可趕到蓬萊,這口午宴總歸要吃得倉促的。”
綏風若有似無令我竊喜頓失。
鳳凰比不得鴟鵂有眼力,漏夜趕路又最磨眼,綏風這話雖則不是當頭棒喝卻比當頭棒喝還要當頭棒喝。
我咿咿呀呀神情慌張的往天邊瞧了瞧,明晃晃的大火盆子果有收斂之態,趕緊別了綏風,一溜青煙飛回鳳凰居尋衣換裳。
我的五斗衣櫥是用桂木縫合,內里放存之物早就經不住這般的日熏夜陶,件件皆都或多或少沾染桂香點點。
綏風養我養得很是漫不經心,也就唯此一事可稱得上被他另眼相待。
拉開斗廚,我將那一水的衣裳從左至右依次望去,無一例外都顯出幾分小家子氣。
扶額思忖思忖,心裏冒出一主意,默神捻了一訣,二姐三姐連帶子墨家姐妹四個的衣櫃就似尋着花香飛來的蜂蜜,統統被我搜羅到了一塊。
二姐性子略微張揚,一柜子的五顏六色,瞧得我眼花繚亂難以去手;三姐待人親善柔和,衣裳顏色隨她性子,儘是一派的淺粉淡藍,合著我這年齡又似有裝嫩之嫌;子墨家姐妹四人四張大衣櫥,枉我費心儘力挑出幾件,不是肥了便是瘦了,照樣惱人。幸虧子棋姐姐那件水波袖纖細腰的玫紅色裙衫還在,我穿着就很好。張眉抬眼將牆角鏡中美人瞧了又瞧,姿容勝卻鳳凰山一眾姐妹,美人胚子無疑。
得了這等襯托品貌的好衣裳,夜行不夜行皆已不再為難。
況我辦事向來信奉有始有終,饒是時間不等人,也要捻了一訣將姐姐們的衣櫥原樣送回,方趕路為重。
再經坡前鳳凰樹下,習慣已成自然。
順手撈起一根狗尾巴草橫腰折斷了捏着玩兒,又因心裏一早就無意同綏風拜別,便是不假思索選了那條通往北山出口的小徑。
鳳凰山的桂樹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壯大,此事,我雖則瞭然於心,然這四面成林的氣勢還是令我驚嚇不小。
風從谷中來,香飄四溢去,四季桂的風範不抵銀桂,銀桂色澤又比之不及金桂醇厚,綏風擇金桂釀蜜卻是上上之選。
我一面慨嘆桂花林的壯觀一面揮着狗尾巴草念叨這些舊事,孤身上路倒也無感冷清,腳下生風般走得飛快。
待到北山出口咫尺近在眼前,仍是樂趣悠悠無有一絲疲累。
“你今日這步子倒是不磨蹭,我原以為我要在這桂花樹下枯坐幾盞茶的時辰方能等到你,不想,一口茶還未吃上,你就來了。”
自打子畫姐姐榮登神位,與大哥拜堂成親雙雙離了鳳凰山後,日漸人丁凋零的山裏頭便只有我同綏風兩隻化成形的活物。我雖則一時未瞧見那隻七彩鳳凰,卻也不作痴心妄想以是哪只狐狸或哪只兔子成了精。
舉目四望,好歹將白衣飄飄的綏風從一地落花的四季桂底下尋到了。
他口裏說著還未吃上一口茶,然那茶具卻一應俱全擺得妥妥噹噹,一隻霧氣裊裊的淡藍色玉杯里茶水還余有三之分一。
撒謊都撒得這般不走心,我不告而別的小小愧疚頓是作鳥獸散逃得無跡可尋,斂起愜意,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我念着你的桂樹金貴,炎炎烈日不便耽了你給它們解渴灌水的好時機,這才好心好意擇道而行。從小到大,屬你最懂我,此番苦心,便是我不說,你當也是懂得的。”
“我隻字未提你不辭而別的無情,你倒同我長篇大論的解釋起來,由此可見,虧心事當真是做不得的。”綏風含笑將茶几上一片被風吹下的綠葉拾起蓋在杯口:“今年蟲子比往年都多了些,不知是否有貴客要臨門?”
被一舉揭穿心思,我甚是唏噓,綏風後半句說了些什麼,形同囫圇吞棗,大概得很:“蟲子臨門,算哪門子貴客?”
一時沒忍住,嘀咕道,綏風垂下眼帘,兩耳不聞。
我估摸估摸天色,深知已到再也耽擱不起的時辰,只好乾脆認下乖巧,速速扔了那根無趣的狗尾巴草,又速速奔至他的茶几跟前,再速速席地盤坐,與他速速笑了一笑:“若說你最是懂我也叫虧心事,那你倒同我說說,東南西北四面出口,為何你就獨獨守在北門恭候本上仙大駕光臨?”
“偷梁換柱。”綏風拋來一面春風,我懶洋洋的俯下身子:“我的綏風爹爹,你若再這般要說不說乾乾拖着我,怕是連那口倉促的午宴也要吃不上了。快說快說,我識路的本事你是曉得的。”
綏風嘆了嘆:“這身衣裳不適合你,換了。”
我含着眸光將他肅目的五官掂量掂量,果然不是同我玩笑。
“你素日最不愛管的便是我們姐妹幾個的衣着首飾,今日何故這般反常?”
我細細回想,莫說綏風不曾理會這檔子女兒心事,便是娘親同子墨娘親也大概得很。
只是提點我們幾個,妝容莫要風塵即可。
“可是子棋姐姐的衣裳,我不能穿?”
我疑惑重重複重重。
綏風噗嗤一聲笑了,杯上靜擱的那枚葉子受不住他這口自上而下的熱氣,跟着飛了。
綏風眼明手快起來比大哥還要靈活,眼見那葉子剛起了個身,一隻五指修長的手掌啪的一聲又將它牢牢扣住。
老小孩,想來就是這般,跟一塊葉子錙銖較真。
我嘴角揚了揚,但見他唇齒略有蠕動,尖耳去聽,還未聽出一個子午卯丑,又聽嘭的一聲乍響,不知從哪裏鑽出一團迷霧,將我熏得兩眼不察失了明。
待到眼前一亮又可再辯物事,子棋姐姐的水袖細腰裙衫已被一襲淺白飄逸裝取而代之,腰間落下幾根長長細帶,正隨了裙擺輕舞,右側一枚赤色鳳紋玉佩便是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及裝飾。
“我素來曉得某人眼力過甚,定不會犯下尋了旁人錯認的糊塗事,實是你的迷糊非同一般,好事攪渾的本領也着實厲害。如其心懷僥倖,不如將你弄得醒目些好叫我省心。”
我着急離開,不便同他深究這個某人是誰,想來當是了無二姐夫無疑。
他娶二姐之時,我尚是襁褓中一個整日只知渾渾噩噩昏睡的嬰兒。日後八萬年,他又因他家那位日日不着家的大哥行蹤難覓被迫留在蓬萊仙島處理政務,再也不曾入過鳳凰山,相見無緣。
有道是,女大十八變,況我還是女大八萬變,是該提防提防他錯認小姨子鬧出笑話。
綏風這份心意,我領了。
“這葉扁舟自會送你去蓬萊,今日夜裏,你就在扁舟上湊合湊合,倒也不會太過勞累。”
我這才曉得,他捻着那片葉子不放,原是要給我做扁舟。
這份心意,我又領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