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亞太公司的五百萬法人股全抵給了台灣華氏集團的華娜娜。
柏志林在中國紡機社會公眾股發行結束之後,心裏就開始醞釀這個抵押計劃。看到股權這麼分散,柏志林已意識到中國紡機要高開高走。亞太證券部研究的結果是,其首日開盤價不會低於十六元,也不會高於十七元。而且,由於全年度只有這兩隻新股上市,年內將會維持在十二元以上的高位跌不下來。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研究結果是正確的。
這時候,亞太公司在最終沒能參予國際大廈投資的情況下,又開始了一場新的冒險,已全面介入平川市安居工程。亞太以主動無償捐贈一百萬扶貧款的“義舉”作為前提條件,拿下了總投資規模為一億一千多萬的和平小區安居項目。趁股市低迷,亞太先以固定資產作抵押向天津某證券公司融資一千萬,后又以在建工程作擔保,通過市建行向省建行貸款二千二百萬,再加上公司約八百萬的自有資金,組織了四千萬資金投入小區拆遷和建設。
亞太高層不少人認為,攤子鋪得太大,風險太大,搞不好要全軍覆沒。而且指出,這風險不在銀行,也不在證券公司,都在亞太身上。萬一搞不上去,證券公司可以拍賣亞太固定資產,建行可以把整個工程收走,亞太就會以傾家蕩產的慘重代價白忙一場。
柏志林當時看到的是巨大的利潤,還算了一筆帳。雖說安居工程是微利工程,利潤率只有百分之十二,但是,按總投資額計算,也有一千三百多萬利潤,加上沿街商用房的出售、出租,利潤至少在一千八百萬以上。只要建設資金及時到位,這利潤是很穩當的,因為安居房不要自己賣,**全部收購。這樣,亞太實際投入自有資金八百萬,拿到的利潤卻是一千八百萬,實際投資利潤率就是百分之二百以上,沒有理由不幹。
然而,問題就在於這一億一千萬的投入。這筆巨額資金雖然不要一次性投入,雖然有些乙方工程隊可以帶資先干,但在市**第一批房屋收走,把房款打過來周轉之前,六千五百萬左右的實際投入還是必不可少的。可到九月,亞太已經彈盡糧絕,四千萬全投了下去,帳面上的工程周轉金只有不到十萬了。
柏志林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這就想到了在五百萬法人股上做文章。最早是和市工行談的,想按紡織工程集團招股說明書上公佈的一元八角的每股凈資產抵押,貸款九百萬。市工行不幹,只同意按凈資產打六折貸出五百四十萬。五百四十萬柏志林就不能幹了,工程的資金缺口是二千五百萬,他就是如願貸出九百萬,也還要為那一千六百萬想辦法,五百四十萬咋成?!
這又想到了天津那家證券公司。
天津那家證券公司更絕,只肯貸出四百一十萬,融資利率還比銀行高出一大截。
整個九月,柏志林真是愁死了,華娜娜見到他那憔悴的模樣都嚇了一跳。
然而,見到華娜娜,柏志林眼睛突然一亮,便很不夠意思地想到了在這個女人身上做文章。柏志林料定華娜娜不懂大陸股票有什麼國家股、法人股和流通股之分,便打算把這五百萬法人股抵押給華氏集團,融出急需的二千五百萬來。
這真是個令人振奮的計劃,儘管它並不道德,甚至含有某種欺詐性質,但這種時候也顧不得了。決定這麼做的時候,柏志林就想,商場如戰場,他真是沒辦法了。他說到底也還是借款,一旦**收房的房款到帳,他立即把華氏的資金還清,再好好謝謝華娜娜。
華娜娜現在已是今非昔比了,華老先生半年前在台北去世,華娜娜已出任華氏董事長。按華老先生的臨終遺願,幾個月前,華娜娜通過華氏集團在美國的商務公司一舉向平川電廠二期工程投資八千萬美元,並宣佈,還將在未來兩年中陸續投入九千萬美元,以完成電廠三期工程的建設。《平川日報》上登過消息的。對這麼一個資金雄厚而又大權在握的女人來說,他這筆僅相當於三百萬美元的小款子算什麼?!
為實現這個計劃,柏志林讓證券部林娟好好研究過社會公眾股的上市價后,便試着找華娜娜談了一次,說是為了平川的安居工程,他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現在工程周轉資金有些緊張,想以當初買下的五百萬中國紡機股票作抵押,向華娜娜融資二千五百萬,期限一年。
華娜娜根本沒當回事,只說:“根據慣例,我只能按市價的七成放款給你。”
柏志林馬上說:“我們亞太公司用不着這麼多款子,只要你按市價的三成放給我就行。”
華娜娜說:“那就這麼定了。”
結果,柏志林的亞太公司便把五百萬不能上市的法人股票,按首日的收盤價每股十七元八角,作出八千五百多萬的總市價,而後打三折,向華氏融借了三百一十萬美元,年息百分之四點八。
到設在平川賓館的華氏集團平川公司拿支票時,柏志林挺內疚的,心裏想着,這可能是自己經商以來最無恥的一次了——利用一個愛他的女人對他的信任,騙了人家。原不想親自去拿這張支票,可華娜娜在電話里非要他親自來不可,他就只好去了。去時,再也沒想到,這竟是他和華娜娜的分手之日。
華娜娜在柏志林到來后,笑了笑,請柏志林在老闆桌對面坐下,然後便把一張已簽好的中國銀行外匯支票用白白的手指輕輕一彈,彈到柏志林面前,說:“先把你需要的拿到手上,然後,我們再好好談談,你看好嗎?”
這時,柏志林感到情況不對,已想到面前這張支票不能拿,可那一千八百萬的利潤太誘人了。沒有這三百一十萬美元,也許就沒有那一千八百萬利潤,甚至亞太還要破產,這麼一想,還是把支票拿了。
第一個錯誤就這麼犯下了。
華娜娜接著說:“志林,你知道的,我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和自己的朋友做生意。可多麼遺憾,我們今天還是做起了生意,而且,是很不公道的生意。柏先生,你自己說,我們的生意公道嗎?”
柏志林勉強笑着問:“華小姐,你說哪裏不公道?你提出按市價的七成放款給我,我只要你按三成放嘛,只向你押了三百一十萬美元嘛!再說,這是向你借點錢,也並不算做生意嘛!”
第二個錯誤又犯下了。如果這時他能主動說出真相和自己的無奈,並請求華娜娜的原諒,也許還會峰迴路轉。然而,沒有。當嗅到金錢氣息時,柏志林所有的神經都亢奮起來。
結果,華娜娜把底牌攤出來了,問道:“貴公司那五百萬法人股有八千五百萬的總市值嗎?可以上市流通嗎?如果你們亞太在和平小區的工程失敗,我能把這五百萬法人股賣出三百一十萬美元嗎?”
柏志林一見瞞不過去了,便訥訥道:“我們亞太不會失敗!不會失敗!所有房子都由**收購,這是有合同的。”
華娜娜“哼”了一聲,說:“我是在談一個關於欺詐的問題!在平川,不是別人,而是你柏志林欺詐我!多麼可悲,又多麼可笑!我是那麼相信你,又是那麼願意幫助你,如果你老實告訴我,你面臨著一個災難性的投資局面,需要這三百一十萬美元周轉一下,我難道不借給你嗎?你何必要這樣騙我呢?我若認真和你打一場官司,這三百一十萬美元你拿得到嗎?我們的融資協議會生效嗎?我已請教過律師,你輸定了!”
柏志林滿頭是汗,再也說不出話來。
華娜娜這時卻笑道:“可我還是把這三百一十萬美元借給你了。為什麼借給你?你不要誤會了,這不是因為我們五年的交往,而是因為要還你一筆人情債。在前年我們華氏集團和平川紡織機械集團合資建國際大廈時,你幫了不少忙,做了不少事情,可是後來完全因為平川方面的原因,沒讓你們入股參加。儘管這與我無關,可我仍認為是欠了你一筆情,今天算還清了,兩不相欠了。現在,你可以帶着三百一十萬美元的支票永遠離開我這裏了。還款時也不必再來見我。我很忙,電廠二期工程馬上要上馬,國際大廈要封頂,我將有許多事情要做。”
柏志林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最後默默地看了華娜娜一眼,轉身要走。
華娜娜這時才有點傷感,嘴角顫抖着問了句:“你沒有話要說了嗎?”
柏志林有許多話要說,想說說他的苦衷,他的難處,他這種民營企業在中國大陸現有體制下發展的艱難,甚至還想向華娜娜道歉、懺悔,可最終什麼都沒說,還是走了。
華娜娜在柏志林就要出門時,又帶着關切的口吻說:“你們的和平小區我看過了,我相信你會成功。”
柏志林這才回頭說了句:“謝謝你,娜娜!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你!”
這是真心話,在開着車回亞太公司的路上,柏志林想,他也許真的愛上華娜娜了,不是在五年前開始的時候,而是在今天結束的時候。儘管華娜娜口口聲聲說不是為了五年的交往才借給他這三百一十萬美元,可他認為,這實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掩飾。這真是一個優秀的女人,他這樣不講道義地深深傷害了她,讓她在情感上經歷了一場失敗的打擊,可她仍是那麼大度,那麼瀟洒,給這支並不美妙的人生插曲一個漂亮而乾淨的結尾,一點不拖泥帶水。
這時,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柏志林緊挨着前面一部麵包車,把車停下了。
鄰近路口的一家音像商店正在放唱片,一陣陣歌聲很清晰地傳了過來:
分手時說分手,
請不要說難忘記,
就讓回憶靜靜地隨風去……
是的,就讓回憶靜靜地隨風去。就算他真愛上了這個女人,一切也無法挽回了。為了自己的事業,為了拿到這救命的三百一十萬美元,他在道義上是完全失敗了,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
柏志林覺得自己的尊嚴和人格正像一片秋天的樹葉似的,在靜靜地隨風飄落。
然而,三百一十萬美元的支票很真實的在上衣口袋裏裝着,柏志林漸漸地便又有了一個男人雄心勃勃的自信。短暫的傷感和自責過後,柏志林重又記掛起了他的公司和他已全面鋪開的和平小區安居工程。
綠燈亮了。
柏志林把車開過了路口,上了中山路。
望着中山路上一座正封頂的二十層大廈,柏志林默默想,亞太公司總有一天也要蓋這樣的大廈,不但在平川蓋,還要蓋到上海,蓋到北京,甚至蓋到台北去!到那時候,到他也像今天的華娜娜一樣擁有雄厚的資金實力的時候,他再去向華娜娜道歉,去請求她的寬恕。
在成功的女人面前,不成功的男人沒有道歉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