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管紀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肖道清七月十日上午在接待省紀委周書記一行。

早上的碰頭會一結束,肖道清就和市紀委金書記一起,到四樓第二會議室向周書記彙報廉政自查的情況。開始時,郭懷秋參加了一下,以示重視,還對第一次到平川來的周書記說了些客氣話,後來說還有重要的事得處理,就走了。整個上午都是肖道清和金書記在彙報,一直彙報到中午十一點半。

市委接待處原是按郭懷秋的交待,安排了接風宴會的,肖道清卻留了一手,悄悄地讓接待處再做便餐準備,一旦周書記唬起臉公事公辦,就請周書記一行吃便餐。

省紀委的這位周書記剛上任,是從南方某市調過來的,郭懷秋和肖道清都不太熟,接待上就很難把握。不接風,怕怠慢了周書記,鬧下不愉快;接風的話,又怕周書記頂真,指責他們“窮市還窮吃”。想來想去,郭懷秋咬咬牙還是和肖道清說定,寧可吃批評,也不得罪人。

彙報結束后,肖道清試探着問:“周書記,中午吃飯怎麼安排?”

周書記把手一擺說:“不要你們管了,我們幾個去吃小吃。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很有名的小吃一條街,是不是?”

這可是肖道清沒有想到的。

肖道清怔了一下,婉轉地說:“周書記,這……這不太好吧?在小吃攤上萬一吃壞了肚子,我可擔當不起呢,郭書記可要打我的板子了。我看,咱們是不是就在賓館裏做些小吃吃吃呢?另外,也嘗嘗我們平川的原汁狗肉和漠河大麴嘛。”

周書記不同意,笑着對肖道清說:“肖書記,你別剝奪我這點小小的自由好不好?我就喜歡小吃攤上的那份熱鬧哩!老百姓吃得,我為啥就吃不得?!”

肖道清無法,只得讓紀委金書記和接待處處長錢萍陪同周書記一行去漢王街吃小吃,自己準備和統戰部張部長一起,與台灣來的華義夫老先生見個面,再吃頓飯。

據張部長前幾天彙報,這位華義夫老先生不是一般人物,乃是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在平川的最後一任市長。華老先生赴台以後就脫離了政界,幾十年一直在台南從事實業經營,頗有建樹,其麾下的華氏集團實力雄厚。老人對平川很有感情,這次帶着女兒先來看看,據說下一步想在平川定居,並在國際工業園投資辦廠。張部長昨晚就說定了,中午,由統戰部出面接風宴請,請肖道清代表市委出席。肖道清卻因為要接待周書記一行,沒敢和張部長說死,只說如能抽出空就一定去。

現在,既然不為周書記接風,統戰部那邊就得去了。

已走出門時,電話響了。肖道清沒想到是曹務平從人民醫院打來的電話,更沒想到郭懷秋會出事,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去接電話,門一帶,逕自出了市委後門,去了平川賓館。

按事先定下的接待標準,宴席上了“五糧液”。華老先生不要,點名要平川大麴,說是幾十年沒喝到家鄉的酒了。於是,肖道清就由着華老先生的意思,讓服務員小姐換了特製的平川大麴,還很細心地問張部長有沒有準備狗肉?

張部長說:“狗肉是咱平川一絕,哪能沒有?有原汁狗肉。”

華老先生高興地說:“這就夠了,我在台南最忘不了的就是咱平川大麴和原汁狗肉。”

華老先生的女兒華娜娜說:“我父親現在就像老小孩似的,一到平川就吵着要吃狗肉,昨天剛住下,就要我到街上給他買,說是在張自忠路路口有家叫‘狗肉李’的百年老店哩……”

肖道清對華老先生和華娜娜印象都挺好,尤其是對華老先生那一口純正的平川話,聽得十分入耳,席間便挺感慨地說:“真沒想到,幾十年了,華老先生的鄉音還一點沒變呢。”

華老先生呷着平川大麴,笑眯眯地說:“只怕這輩子也變不了嘍。”

肖道清問:“這次回來,老先生對平川印象如何?”

華老先生遲疑道:“咋說呢?比起四十二年前,變化不算小,可比起省城和北京、上海這些地方,還是……還是差一些吧?啊?”

華娜娜插上來說:“肖書記、張部長,我父親這人就是嘴臭,你們別理他。要我看,咱平川也不比別的地方差,將來會更好……”

華老先生笑了:“是的,是的,就因為我愛說,所以,國民黨不喜歡我。”

肖道清也笑着說:“華老先生,我們可不是國民黨啊——而且也不是過去講大話,講空話的共產黨。我們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講究實事求是。您說得還是太客氣了。今天我們平川不是差一點,而是落後了一大截,不但和省城相比,就是和全國一些同類城市相比,也落後了一大截,經濟欠發達。這是事實,不承認不行呀。當然,這裏面既有歷史的原因,也有現實的原因,您住下來后,張部長會和您細談,也希望您老為我們振興平川獻計獻策哩。”

華老先生似乎被肖道清的真誠打動了,連連點着花白的腦袋說:“肖書記,說到歷史的原因,我想起來了,我華某隻怕也推脫不了一份責任呢。說來慚愧呀,四十二年前那場大決戰以後,我這個國民**的市長給你們留下了咋樣一副爛攤子呀?民國三十八年,哦,就是一九四九年,肖書記,你多大呀?”

肖道清說:“我剛一歲。”

華老先生豎起大拇指贊道:“你年輕有為!”指着華娜娜,又說:“你和我女兒同歲,坐船到台灣那年,她還在吃奶哩。”

肖道清看看華娜娜,有點不太相信:“華小姐也四十三歲了?”

華娜娜笑問道:“怎麼?不像呀?”

肖道清說:“我還以為你不到三十歲呢……”

這時,外面進來一位服務員小姐,請肖道清接電話。

肖道清和華老先生、華娜娜打了個招呼,出去了。

是束華如市長的電話。

束華如在電話里鬱郁地說,二十分鐘前,郭懷秋書記去世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肖道清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怎麼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一時間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一場大夢之中。聽着束華如的情況通報,肖道清眼中的淚不知不覺淌下來了,握着話筒的手也禁不住哆嗦起來。

肖道清可以說是郭懷秋一手提拔上來的,對郭懷秋的感情很深。當年,郭懷秋任合田縣委書記時,把他從大漠縣調去任縣委辦公室主任。郭懷秋任平川市委副書記兼市長時,又把他調到平川市府任秘書長。後來,送他到中央黨校學習,回來后,郭懷秋主持工作,就推薦他當了市委副書記。平川歷史上最年輕的副書記,平川人便議論紛紛,都說肖道清是郭懷秋的接班人。

束華如大約聽到了肖道清的飲泣聲,在電話里勸說道:“肖書記,你先不要哭啊,郭書記不在了,咱該做的工作還是得做呀。”

肖道清這才木然地問了句:“束市長,這……這個突然的情況,你向省委彙報了沒有?”

束華如說:“我剛和省委錢書記通了電話。錢書記指示,在新班子正式確定之前,平川市委、市府的工作,要你我共同負責,一定要保持政治和社會局面的穩定,各方面絕不能出亂子!”

肖道清又是一怔,半天沒做聲。

束華如在電話里叫:“你聽明白沒有?快到人民醫院會議室來,我等你。”

肖道清說:“那……那好,我馬上過去。”

回到宴會廳,肖道清雖強作笑臉,可華老先生還是看出了點名堂,又不好問,便把關於平川歷史的話題收住了,還說:“肖書記,你不必陪我——我回到家了嘛,你有公務就去忙吧。”

肖道清向華老先生道了歉,說是臨時碰上了急事,要去處理,交待張部長務必陪好華老先生,自己匆匆吃了點東西,起身走了。

在賓館門口,肖道清臨時攔了公安局的一部車,要司機亮起警燈直開人民醫院。

在警燈的閃爍中,哀傷一點點逝去,涌往心頭的竟是壓抑不住的豪情。

肖道清突然間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平川市未來歷史的入口處,走進這個入口,下一步平川的歷史也許就將由他這個四十三歲的年輕市委書記來書寫了。

四十三歲,一個多麼令人羨慕的年齡。

看這架勢,大局已定。省委書記錢向輝“共同負責”的話語裏已透出了這層意思。市委班子目前的情況也明擺着,四個市委副書記中,不但他排名最靠前,也只有他最年輕。吳明雄五十六歲,陳忠陽五十八歲,束華如不是帥材,除非外派一個市委書記,省委唯一的選擇只有他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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