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市委書記郭懷秋的去世很突然,別說省里的頭頭腦腦們沒料到,就是和郭懷秋朝夕相處的平川市委、市府的同僚們也沒料到。郭懷秋年富力強,剛剛五十三歲,出任平川市委書記只有兩年零七個月,在大家慣常印象中,身體狀況一直很不錯,他突然倒在平川一把手的工作崗位上,真有點讓人難以置信。

出事這天的情形,吳明雄記得很清楚。

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郭懷秋的生命處在危險之中。早上一上班,郭懷秋召集大家在他辦公室開了個簡短的書記、市長碰頭會。在碰頭會上,郭懷秋還像往常一樣談笑風生,對迎接日本大正財團和國際工業園起步區的工作做了一番交待。當時,氣氛挺好的,郭懷秋半個胖胖的身子沐浴在窗外射進來的七月的驕艷陽光中,手上夾着的“紅塔山”升騰着絲線樣的青煙,其間,還和市長束華如開了兩句玩笑。吳明雄注意到,郭懷秋看上去有些疲憊,情緒倒還不錯,沒有多少沮喪的樣子。直到散了會,大家各忙各的去了,郭懷秋才叫住吳明雄,要吳明雄特別留心全市下崗、待崗工人的情緒,萬不可在大正財團考察平川期間出問題。這時,吳明雄才發現,郭懷秋眼神中透着一絲遮掩不住的憂慮,吳明雄的心禁不住往下沉了一下。

日本人來得真不是時候。平川的經濟形勢和社會形勢都十分嚴峻。根據上個月的統計數字,市屬企業的虧損已接近五個億,全市待業、下崗、待崗人員達七萬多人,大大超過了警戒線。紡織系統、機械系統日子難過,前些日子還有不少工人到市**門口靜坐過。地方煤炭系統情況更糟,勝利礦八千多礦工的吃飯問題已無法解決。這些待業、下崗、待崗工人真要在日本大正財團來平川時鬧一下,別說工業園的國際招商了,政治影響也吃不消。正是出於這種憂慮,在上次常委會上郭懷秋才提出讓主管政法的市委副書記吳明雄兼管待業工人的安置問題,且直言不諱地說,斬亂麻要用快刀。

吳明雄心裏清楚,面前這個一把手的日子不好過,便把本想說的一些話又咽了回去。按吳明雄的想法,日本大正財團赴平川的行期至少應該推遲到明春,下個月就來顯然太倉促。從平川面臨的困局和國際工業園的基礎配套情況看,國際招商都很不現實。

郭懷秋似乎看出吳明雄有話要說,便問:“吳書記,你還有啥事么?”

吳明雄擺了擺手:“算了,不說了,反正你郭書記指向哪裏我打向哪裏就是。”

郭懷秋苦苦一笑:“其實,我知道你想說啥。可我還是要強調這一點:越是在這種困難的時候,我們越是要有信心,陣腳不能亂。不管咱們國際招商能不能成功,日本財團能來就是一個勝利。你說是不是?”

吳明雄勉強點了點頭。

走出郭懷秋的辦公室,吳明雄看了一下表,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

乘電梯趕到六樓市委第三會議室,正好是九點。

公安、檢察、法院的一把手和政法委的其他同志全到齊了,上周就定下要開的政法彙報會馬上開始。開始前,吳明雄先打了個招呼:“各位抓緊時間,十點以後我還有一個會。”

夏季歷來是刑事案件發案率的高峰期。彙報上來的幾個案子均為社會影響惡劣的重大刑事案。吳明雄針對這幾個案子的性質和發案率有所上升的現實情況,再次強調了市委從重從快的精神,特別提到在大正財團到來前後,一定要保持社會政治局面的穩定,治安上決不能出問題,對具體案情卻沒多說什麼。

快談完了,公安局長畢長勝又說:“還有個案子,不大,但有些棘手。合田縣一個村支書,因擠佔道路問題和駐該縣的鐵路醫院發生衝突。村支書帶着一村人鬧到了院長辦公室,衝動之下用玻璃煙灰缸將院長的鼻樑骨砸斷了,還傷了幾個人。鐵路分局找到了我們市局……”

吳明雄沒當回事,看了畢長勝一眼,收拾起桌上的文件,起身要走:“這種小事你們處理就是,我就不聽了。”

畢長勝提醒說:“吳書記,上次政法工作會議上你不是打過招呼么?凡涉及和鐵路局、電業局、礦務局三家的案子,不論大小都要向你彙報……”

吳明雄想了起來,這話他是說過的,便又坐下了:“好,你說,你說。”

畢長勝繼續彙報說:“這個村支書是四七年的老黨員,以往也沒有前科,合田縣委還專門派了一個副書記來說過情。為照顧地方情緒,我看就讓合田縣公安局拘留幾天放掉算了。”

合田籍的檢察院副院長趙來學插上來說:“這件事情影響雖然不好,可後果並不太嚴重,總沒死人嘛!再說,鐵路方面過去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們還是要保護自己的基層同志嘛。四十幾年黨齡的老同志,目前在村支書這種基層崗位上已沒有幾個了……”

吳明雄聽不下去了,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一頓,黑着臉說:“你們不要說了!這沒道理。這個村支書有多少年的黨齡與我們執法沒關係。我只問你們:他有沒有觸犯刑法?觸犯了刑法哪幾條?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該立案起訴就立案起訴,該判刑就判刑,不要總搞地方保護主義那一套!你們記住了,咱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有一部刑法!”感覺到自己的火氣大了些,吳明雄又嘆了口氣,“同志們啊,不是我批評你們,過去和鐵路局、電業局的很多矛盾,我們都是有責任的。現在要和鐵路局、電業局協調關係,地方保護主義就不能再搞了。你們這麼搞,人家誰也不會服氣,會告到省里,告到中央,要給市委、市**添麻煩的!你們也不想想,咱現在的麻煩事還少么?!郭書記都愁白了頭。”

十時正,會議還沒結束,吳明雄先走了。

在樓下上車時,正見着郭懷秋的001號奧迪緩緩開過來。郭懷秋也從二樓的辦公室下來了,見面就對吳明雄說:“走,走,跟我一起到國際工業園去,看看咱那盤大買賣。”

吳明雄說:“我還有事。”

郭懷秋問:“你到哪去?”

吳明雄叫了起來:“到哪去?郭書記,這還不是你交給我的好差事么?開困難企業的會。我和曹市長約好了,十點一起到機械局,談問題,做工作,別再讓靜坐的工人把咱市委、市**的大門堵了。”

郭懷秋說:“好,好,給機械一廠的邱同知帶個話,就講是我說的,要他這個黨委書記兼廠長拿出點黨性來,如果在大正財團來平川期間出任何事,我都唯他是問。”

吳明雄說:“人家可能正巴不得你免他的職呢,這種叫花子頭誰願意當呀。”

郭懷秋衝著吳明雄搖搖頭,苦着臉說:“你這傢伙又發牢騷,又發牢騷。”說罷,有些氣惱地夾着一隻黑皮包上了001號奧迪。

吳明雄再沒想到,在市委主樓前和郭懷秋這匆匆一別竟是永訣,而郭懷秋那句責備他的話竟是最後的遺言。這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吳明雄想起來心裏就禁不住有些難過。

趕到機械局是十時十五分,主管工業的副市長曹務平仍沒到,主持會議的市**副秘書長金大華正抽着煙聽勝利煤礦、平川機械一廠等十幾家困難企業訴苦。一見吳明雄來了,金大華如釋重負,要吳明雄代表市委、市**講話。

吳明雄說:“不忙,曹市長還沒來,還是先聽聽大家的吧。”說畢,又有些疑惑地問,“曹市長是怎麼回事?咋還不來?這一攤子一直都是他分管的,別是給我耍滑頭吧?”

金大華說:“不會,曹市長不是這種人,剛才曹市長還從國際工業園來了一個電話,說是正和束市長、郭書記一起開現場辦公會,最遲十一點前趕到。”

然而,一直到十一點十五分,曹務平仍不見蹤影,吳明雄只好代表市委、市**講了話,先講了平川以及所屬八縣市整個經濟面臨的困難,市委關於困難企業安置問題的主要精神,後來就不點名地批評部分困難企業領導:

“……你們有你們的難處,市裡也有市裏的難處。你們把矛盾交給市裡,市裡交給誰?交給省里?交給中央?我看,重要的問題是,你們這些局長、書記、廠長、經理們都要切實負起責任來。像勝利礦,有些歷史遺留問題,市委出面協調,在條件許可的前提下一步步解決。而企業自身內部的問題,經營機制問題,你們還是要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立足於自己解決……”

說到這裏,副市長曹務平的電話打到會場上來了,點名道姓地要吳明雄接。

吳明雄拿起話筒剛要罵曹務平滑頭,電話里卻傳出曹務平急促的聲音:“吳書記,不好了,郭書記在國際工業園聽彙報時倒下了,是心肌梗塞,正在市人民醫院搶救……”

吳明雄怔了一下,本能地說道:“不可能,一小時前我還在市委門口見到過郭書記嘛!”

曹務平嘆着氣說:“還有什麼可能不可能的?郭書記現在就在醫院裏,一直處在昏迷中,醫生講情況很危險。你快過來吧,束市長剛給省委掛了長途電話,要你和肖書記、陳書記一起來碰下頭……”

放下電話,吳明雄愣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金大華問:“出什麼事了?”

吳明雄嘆息地說:“郭書記倒下了,正在搶救……”

金大華也呆住了。

吳明雄想了想說:“金秘書長,我馬上要去醫院,你留一下吧,下午的會我看先不要開了,啥時再開,另行通知。”

說罷,吳明雄沒顧得上和與會者打聲招呼,匆匆走了。

坐到車上,一路往人民醫院趕時,吳明雄已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禁不住在心裏默默地對郭懷秋說:郭書記,你老兄可得挺住呀!你可不是一般人物,你是我們平川八縣市一千萬人的最高黨政首長。這種時候你要走了,可就有點賴帳的嫌疑了——平川眼下這個爛攤子可是不好收拾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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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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