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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川當天就回到省里,普天成雖然驚訝,卻不十分意外。他料定,方南川這次不會沉默,更不會同流合污,該是他出來說話的時候了。
普天成有種按捺不住的激動,但又同時提醒自己,千萬要冷靜,不能火上澆油,現在要緊的是替方南川掌握住火候,不要讓他燒得太過。
方南川一回來,馬上召開安全會議。路波還在下面,方南川放冷炮,一下將路波逼進死角,他得把下面安頓穩妥才能返回。方南川說到做到,在會上先是猛批相關部門安全意識淡薄,對安全生產置若罔聞,接着就將矛頭對準交通廳還有省高速公路建設集團,痛批他們在高速公路建設中玩忽職守,草菅人命。方南川在會上沒提傷亡人數,但他強調了一句,這次事故,無論死亡人數還是造成的經濟損失以及負面影響,在海東歷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發過火之後,方南川開始部署下一步安全生產工作,要求黃副省長立即帶隊下去,對全省安全生產進行大檢查,同時要求省**安全生產委員會緊急下發通知,要求全省各企業、各生產單位特別是道路、水路建設單位認真吸取吉廣高速董家嶺隧道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教訓,迅速掀起安全大檢查活動。各級**和部門領導要高度重視安全生產工作,以此為戒,把防止重特大事故作為搞好本地區、本部門安全生產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抓緊抓好。要進一步落實並強化安全生產責任制,落實各方監管職責,加大監管力度,層層抓安全責任制落實,逐級抓監督,按照省**“百安活動”的要求,採取切實有效措施,堅決遏制重特大事故的發生,千方百計確保今冬明春全省安全生產形勢穩定。方南川同時要求,各級安監、交通、建設部門要緊急動員起來,對隧道施工進行一次全面安全大檢查,發現事故隱患,要立即停工整頓。省安監、交通、建設主管部門近期組織力量對全省在建隧道施工工地進行一次專項督察,重點檢查隧道通風設施的設置是否符合安全要求,所有施工裝備是否達到防爆技術要求,是否嚴格執行檢身制度,施工人員是否按要求佩帶勞動保護用品,是否建立了瓦斯管理制度,按要求配備專職瓦斯檢查員,嚴格執行“一炮三檢”和“三人聯鎖”放炮製度。凡是隧道施工存在以上安全隱患的,必須立即停工整頓,整治后逐項達到安全生產條件,經審查批准后才能恢復施工。
方南川說這些的時候,幾乎就跟讀文件一樣,但他確實是隨口說出的,足見,安全問題已經在他腦海里轉了許久。
會議之後,方南川將普天成叫去,仍舊火氣很大地說:“經濟上不去,事故倒是一起接一起,這工作還怎麼干?!”
普天成勸道:“省長先別生氣,工作得一步一步來,安全生產一直是薄弱環節,出事故是意料之中的。”
“說著容易啊老普,可我這心裏……”方南川第一次用了老普這稱呼,以前兩人基本都是白搭話,實在繞不過去就互稱省長。普天成心裏一動,感覺“老普”兩個字是從方南川心裏呼出來的。
“省長……”他也有點動情,嗓子裏像是拉了煙霧。
“不說這事了,你馬上準備一下,我要召開記者招待會,這事不能停留在這裏,我們必須得有一個態度。”方南川說。
普天成沒響應,而是困惑地望住方南川,意思是現在召開怕不妥吧。方南川態度很堅決,再次強調:“除省里媒體外,凡是願意來參加的,都請,我們要讓大家知道真相。”
“那……傷亡人數怎麼說,媒體最關注的就是這個。”普天成還是委婉地把擔心表了出來。
“實事求是,還能怎麼樣,我們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那不是我方南川的工作作風。”
“要不再跟省委那邊碰碰頭,別到時候……”
“你怎麼也婆婆媽媽起來了,難道我們向外界公佈真相有錯?”方南川不耐煩地批評了一句,普天成收起話頭,知趣地告辭出來。
就在普天成按照指示緊着安排新聞發佈會時,曹小安慌慌張張進來說:“省長正沖大秘書長發火呢,口氣好駭。”普天成問:“又發什麼火,不是已經發了好多次嗎?”曹小安悄聲說:“於大秘書長把召開記者會的消息告訴了路波書記,跳波書記讓葉部長阻止。葉部長請示省長能不能先停下來,等書記回來再召開。省長說,難道**這邊開會,得請示宣傳部?葉部長沒話了,省長又問是誰向書記報告的,葉部長說是川慶秘書長,省長這才把於大秘書長叫去。”
“這個老葉。”普天成笑笑,又道,“別看熱鬧,你現在就到會場去,看工作做得怎麼樣,會議要準時開。”
“好的。”曹小安應了一聲,快步走了。普天成又怔想一會,無言地笑出聲,感覺老葉這人很好玩,兩頭挨批,但兩頭都得好。
來的記者很多,上次在普天成辦公室示過威的兩名新華社記者也來了,沒想到他們跟方南川很熟悉。普天成猛然意識到,兩位找他,指不定就是方南川的意思,可惜自己沒反應過來。兩位記者看到他,也顯得尷尬,那位主任記者主動上來跟他打招呼,普天成淡淡地點了下頭,非常鎮定地坐在了主席台上,今天他要把配角當好。
記者會開得異常火暴,記者們早就憋足了勁,一等提問時間,話頭便都衝著傷亡數字來。方南川回答說:“死亡人數正在進一步核實,最後會給大家一個確定的數據,不過可以肯定地說,死亡人數絕不會是六人,應該比這多。”
馬上有記者問:“到底是多少,怎麼到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還有別的目的?”又有記者追問:“網上爆料說,死亡四十二人,請問這數字真實嗎?”方南川回答:“具體數字現在我無法告訴你,相關部門正在核實,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將其公佈出來,我們的心情跟大家一樣悲痛,事故奪走這麼多人的生命,是我方南川的失職,我向全社會檢討。”
北京某報一位女記者見縫插針問:“省委路書記在吉東召開的通報會上,很肯定地說死亡人數是六人,現在省長又說具體數字不清楚,請問這怎麼解釋,是不是省委跟省**對待這起重大事故有分歧?”
“沒。”方南川很肯定地回答,瞅一眼女記者,接着道,“路書記公佈這數字時,救險還在繼續,當時只發現六具屍體,路書記說得沒錯。”
一旁的普天成松下一口氣,同時驚嘆方南川的滴水不漏。他等於是給路波一個轉彎的機會,沒有公開把矛盾暴露出來,這倒出乎普天成意料。
接下來記者們就質問****,有記者氣憤地問:“為什麼海東方面只讓報道救險場面而不讓報道別的,特別是遇難者的慘狀,那些感人的畫面是不是刻意製造出來的?”普天成正起臉說:“救險是事實,大家都看到了,如果不是救險得當,措施得力,困在裏面的人一個也出不來。但我們絕對不是拿這些去掩蓋責任,該承擔什麼責任,我們一定會承擔。我在這裏鄭重其事說一句,救人是應該的,死人是不應該的。”
救人是應該的,死人是不應該的。這句話很快出現在網上,一時被網民們轉來轉去。關於董家嶺隧道瓦斯爆炸事故,再次成為輿論焦點。而這次輿論的中心全對在了方南川身上,有媒體說方南川此話是針對路波而來,是對路波新聞打壓和封鎖事實的有力回擊。
路波急着回到了省城,第二天便召開常委會,試圖再次統一思想。但這次他沒成功。方南川覺得已經把迴旋餘地留給了路波,路波執意要將事實雪藏起來,而且厲聲斥責方南川嚴重違犯紀律,擅自向媒體發佈不實消息,蓄意破壞海東安定團結的局面,跟省委不保持一致。方南川慢悠悠地問:“我怎麼不保持一致了?”一語戧住路波,結果兩人又在會上吵起來,方南川這次沒給路波面子,當著全體常委面,直言隱藏事實就是犯罪!
“我們做不了別的,但我們連事實真相都不敢告訴公眾嗎?一味地護短,包庇縱容,為了個別人利益,置老百姓的生命安全於不顧,這樣我們還怎麼取信於民?”方南川連續發問,過激情緒引得與會常委個個不安。大家還是第一次見方南川如此激動,誰都在心裏疑惑,這是那個溫文爾雅不顯山不露水的省長嗎,長時間不出招,怎麼一出就是狠招?
路波被逼急了,今天要是輸了,以後工作就甭想順頭,他的權威將會遭到顛覆,這是他斷斷不容許的。但硬碰硬顯然不行,調整一下思維,路波改變了策略,放緩語氣問:“南川同志,什麼叫真相,你到底想要什麼真相?”
方南川也斂起怒氣,轉而用溫和的語調說:“我只求能如實地把事故原因還有死傷情況告訴公眾,嚴懲責任人,不論牽扯到誰,都不放過。讓死者瞑目,讓活着的人吸取教訓,這是我們的責任。否則,我這個省長當得不安啊。”
方南川一席話,說得眾常委垂下了頭。災難面前,不論多堅硬的心,都會露出一絲柔軟。可惜有時候,這絲柔軟又被別的東西逼迫了回去。
路波意識到會場氣氛對他不利,再吵下去,怕會失盡面子,更會中了方南川圈套,把自己逼到非常危險的一面。遂擺出息事寧人的態度道:“那好吧,既然南川同志一再懷疑有人在這次事故中做了手腳,那我提議,重新調整事故調查小組,由南川同志任組長,負責將事故真相查清,並拿出處理意見,大家有意見沒?”
方南川愣了一下,沒想到路波變得這麼快。事故發生后,路波在董家嶺現場緊急宣佈了事故調查小組名單,當時宣佈的組長是副省長姜正英。姜正英現在也是常委,沒等方南川多想,她第一個帶頭響應:“我同意,就由省長親自挂帥。我這個組長,實在不稱職啊。”說著鼓起了掌。路波惡狠狠瞪她一眼,姜正英忙將雙手分開,藏了起來。
葉部長也湊熱鬧地說:“同意書記意見,省長直接挂帥,本身就證明我們對此起事故很重視嘛。”
普天成盯着葉部長,越發覺得這人有水平。葉部長表態跟姜正英表態絕不是一個意思,但聽起來卻是一種口吻。他把玩着手中的筆,知道這種態不用他表,其實也用不着別人表,書記說了就是定論。
會議不歡而散,除了讓常委們看到一種新動向外,一點成果也沒。路波第一個離開會場,看得出,他情緒敗壞。普天成最後一個離開,他想在今天的會場裏多坐一會。
方南川和普天成都把後續工作想簡單了,或者說,沒有充分估計到阻力。事故調查正式啟動后,方南川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別人早已挖好了坑,就等他自己跳進去。
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屍體不知去向,問誰都說不知道。大河集團趙高岩還有高速集團董事長程鐵石更是一口咬定,現場就抬出六具屍體,全保存在吉東市殯儀館。負責現場調查的省委常委、省安委會主任黃副省長在電話里彙報說:“他們的口徑非常統一,顯然是作了充分準備,想查清真相,難度極大。”
“難度不大派你去做什麼?!”方南川有點不滿,當著普天成面就在電話里訓黃副省長,訓幾句,又覺得態度有些蠻橫,道,“衛國你也別急,既然人家玩迷藏,你就得有耐心。分頭對參與了事故搶險的單位展開調查,我就不信有人能將屍體蒸發掉。”
“是,省長,我們會全力以赴展開調查。”副省長**國在那邊說。黃副省長雖然兼着海東省*****主任一職,但對安全這一塊,過問得並不是太多,這裏面有幾個因素,一是安全工作往往是出事後才被提起,平日只是例行公事地開開會,強調一下,或者發個文件,真抓的不多。二來安全工作主要是面對生產口,而省內幾大生產口比如交通還有工業,都有其他副省長分管,他這個安委會主任插手人家工作也不太合適。更重要的一點是,黃副省長這幾年鬧情緒,總覺自己不被重用,要說他資歷比普天成還要老,他做市委書記的時候,普天成還是市長。但人家普天成幾年時間,就飛得很高了,他雖是常委,卻總是管一些邊邊落落的事,重要口從來輪不着他。以前路波曾答應,等做了書記,給他肩上壓擔子。路波如今屁股已經在書記位子上坐得很穩了,說過的話卻再也不提。有次他去彙報工作,拐彎抹角提起以前一些事,以前有些事是很曖昧的,包括龜山採礦包括海州葯業,相對難辦的事路波總是交給他去辦,他也辦得的確讓路波滿意,很多事辦完了不留痕迹,讓別人以為那事根本就不是刻意辦的。**國並不是強調自己在這些事裏面的作用,只是想讓路波重視一下,沒想路波卻說:“衛國啊,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不要老是對自己的處境不滿意,不論分管什麼,都是為人民服務嘛,思想要端正,我們共產黨人從來都是把奉獻講在前面,怎麼我發現你老是計較個人得失,很不好嘛。”一聽路波拉起了標準的官腔,**國就知道,他的彎白拐了,心思也白費了,心裏那個屈喲,恨不得當時就找個地縫鑽進去。再後來,**國才知道,路波之所以對他改變態度,原因還在副省長姜正英這邊。姜正英一直懷疑,她跟路波的緋聞,是他說出去的,因為之前姜正英跟他走得很近,很多話都跟他說,包括一些不該讓別人知道的。有次他跟姜正英陪北京來的客人,姜正英多貪了幾杯酒,結果醉了,他扶姜正英到賓館休息,醉醺醺中姜正英就抱住了他,頭在他懷裏拱,手在他身上亂抓,一邊抓一邊說出一些讓他摸不着頭腦的話,後來又寬衣解帶,醉眼矇矓地喊,來啊大路,我的大路,快來折磨你的英子,虐我,揍我,我要你**……等意識過來姜正英把他錯當成路波時,他嚇壞了,緊着打電話讓姜正英的秘書過來陪她。第二天,姜正英那張粉臉就變青,再也不沖他燦爛。再後來,他的處境就一天比一天微妙,有段時間他還聽說,路波讓紀委查他以前一些事……
**國不敢沉浸在往事裏,更不敢在方南川交付給他如此重要的工作之後,沒一點作為。方南川也是掐中了他的命門,這次徹底將他置到了路波和姜正英的對立面。換以前,**國可能會猶豫,會矛盾,或許會找各種借口推開此項重任。這次**國沒,而是愉快而堅定地接受了任務。因為一系列跡象表明,方南川跟路波攤牌了,兩人再也不是客客氣氣,不是禮讓三先,**國已經聞見了**味。在方南川和路波兩人中間,**國當然要選擇方南川。如果這點政治預見都沒有,他是干不到副省長位子上的,何況目前方南川已經跟普天成堅定地站在了一起。
這兩人一旦形成合力,怕是……
不管**國想得有多美妙,也不管他有多高的積極性,董家嶺卻是不認識他,包括工程建設方、監理方還有主管方,都已牢牢地攥在了路波和姜正英手中,他在這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擠。
幾乎同時,方南川和普天成也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們以為路波第一時間從北京趕到董家嶺,也是去指揮搶險救援的。不是,現在他們才明白,方南川全力以赴指揮救援時,路波在做着另一件事。轉移!轉移所有證據,轉移所有矛盾,甚至偷梁換柱,再次將現場施工的農民外包工納入大河集團旗下,讓他在短短的幾小時內合法地變成大河集團旗下一支施工力量。
可以肯定地說,那些屍體正是在路波的授意下趁着混亂緊急轉移出去的,包括到現場鬧事的遇難者家屬,也是被臨時成立的事故搶險救援指揮部以合法名義轉移到了某個地方。
必須找到屍體!
情況緊急,根本容不得方南川多思考,為防止有人狗急跳牆,再做出喪心病狂的事,方南川迫不得已,再次踏上去董家嶺的征程。走之前他跟普天成交付了一項神聖使命,他說:“老普啊,你得想個法子,現在關鍵還在程鐵石和趙高岩兩人身上,這兩個人要說嘴巴灌了鉛,後面的工作可就被動了。”儘管方南川說得並不太嚴重,普天成心裏卻連打幾個冷戰。
“該怎麼做,省長就指示吧,現在是給誰也留不得面子了。既然撕破了臉,就不能再有顧慮。”
“你的想法沒錯,現在難的是,怎麼才能讓這兩人說真話呢,他們的嘴巴不由自己啊,怕是每說一句話,都得看別人臉色。”
普天成想了想道:“這個還是交給我吧,請省長放心,我會讓他們說實話的。”
“真的有把握?”
“辦法都是逼出來的。”
“好,那就拜託你了,不過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要防止別人倒打一耙。”
“這個我懂。”普天成一邊說,一邊已經在腦子裏想對策了。
方南川走後,普天成緊着叫來公安廳常務副廳長汪明陽,這個時候動作慢半拍,都會陷入被動。一旦被動,就有可能萬劫不復。現在早已不是真與假、善與惡的鬥爭,而是……
他命令汪明陽,不管找什麼理由,都要控制住程鐵石和趙高岩,沒有他和方省長的命令,任何人不準接觸此二人,更不能以任何理由放人。汪明陽聽后笑說,就這麼點小事啊,我還以為省長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呢?普天成不滿地批評道:“給我正經點,這事要是辦砸了,你就等着別人審你吧。”
汪明陽一點不慌,十拿九穩地說:“放心吧,不出一小時,我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說什麼話,注意你的用詞。還有,抓人一定要有理有據,不能給人口實!”
“明白,出了這門,我說話就不一樣了。”說完,汪明陽留下一個古怪的笑,走了。公檢法的人向來有他們公檢法的思維方式,很多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到他們那裏往往能簡單,而且堂而皇之。普天成相信汪明陽不是在吹牛,很多大老闆大人物的私生活,都在他們手裏,給人找點麻煩還真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天晚上,普天成冷靜地思考一番后,將電話打到北京,這個時候,他應該向北京那些關心他的首長們彙報一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