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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正準備帶隊下去,扎紮實實促一次經濟工作,宋瀚林夫人劉建英突然到了海東。
這搞得有點倉促,來之前最起碼吭一聲嘛,非要把人搞得手忙腳亂。劉建英卻說,她就是要搞突然襲擊,看看他們這些人,還記得她這個老大姐不?
劉建英是應邀前來參加海東收藏協會成立十周年大型慶典暨海東收藏協會古玩藝術品鑒定評估委員會第五屆年會的,酒店見了面,普天成才知道她還兼着海東收藏協會名譽主席。對這個頭銜,普天成真是不知道,之前也未聽宋瀚林說起過。不過看收藏界的專家、學者還有收藏迷們對她的愛戴,就知道劉建英在此行中的影響力了。為了不影響劉建英開會,普天成只在酒店逗留了不到二十分鐘,然後約定時間,說為劉建英此行接風。
第二天下午,劉建英推掉會議安排,風姿綽約前來赴約,還帶來一位女助手,據說也是北京收藏界的大腕,長得很有氣質,個頭足有一米八高,形象也是一流,是普天成這輩子見過的為數不多的美女之一。此女子一到場,就將在場幾位男士的目光搶了過去,以至於惹得劉建英尖聲大叫:“喂,喂,喂,怎麼回事啊,我真是老得沒有看點了嗎?”普天成釋然一笑,將目光收回來,說:“不怪我們,只怪大姐你太會挑人了。幸虧是在包房,要是在大街上,海州的交通就要癱瘓了。”
“有那麼嚴重?”劉建英邊說邊掃了助手一眼,普天成這話說得她開心。其實場面上的尊重並不是非要把主人怎麼樣,對隨從的態度更關鍵,劉建英知道這是普天成他們給她面子,開心地拉了一把助手:“來,貓咪,坐大姐身邊。”
這稱呼讓大家奇怪,劉建英笑着介紹,原來助手姓毛,叫毛敏,比毛阿敏少一個字。“真名不好聽,我喜歡叫她貓咪,貓咪啊,這都是你前輩,以後到海東,就找他們,他們能量可大呢。”劉建英說。
毛敏就沖所有人點頭微笑,目光里跳動着新鮮。
在座的男士沒幾位,事先劉建英強調過,範圍不能大,就他們大院裏出來的幾位,再加幾位瀚林的至交。在“至交”二字上,普天成頗費了一番工夫,最後只請了宋瀚林的司機老盧,此人為宋瀚林開了將近十年的車,可謂任勞任怨,忠心耿耿,目前已經提前病退。病退是借口,是他實在不想為其他領導服務了。還有一位是宋瀚林早先的秘書,現在《海東日報》的副總編輯,剩下再就是他和鄭斌源。喬若瑄也來了,劉建英聲明若瑄不來她不到場。喬若瑄笑說,怎麼會呢,大姐來了我哪能不接待。嘴上這麼說,態度卻有點勉強,這陣目光里就有表現。沒有想到的是,鄭斌源把鄧雅蘭也給拉來了,普天成有點不快,這種場面怎麼能讓鄧雅蘭參加呢,真是胡鬧,但他萬萬想不到,鄧雅蘭是他妻子喬若瑄拉來的,最近兩人蜜得很,喬若瑄使勁撮合她跟鄭斌源,彷彿兩人上不了婚床她很着急似的,儼然已把大洋彼岸的屈妙琪忘個乾淨。
這頓飯吃得風風火火,普天成原以為劉建英會有些許不自在,沒,適應得很,還帶了一身豪氣,到後來竟反客為主,普天成本來打算不放開喝酒,意思一下就行,沒想劉建英非要喝,還訓他是不是老領導不在海東了,不把她這個大姐當人物?普天成說哪敢,今天我們是歡迎大姐,跟老書記在不在海東沒關係。這話我愛聽,劉建英說。然後就跟普天成猜拳,普天成起先讓着,沒贏,後來劉建英說,你這是打大姐臉哩,拿出真功夫來。普天成就贏了幾拳,毛敏要代,劉建英不讓,抓起酒杯豪爽地喝了。
劉建英打了一個通關,就把自己喝興奮了,話多得十幾隻耳朵都裝不下。先是大談收藏,說北京人現在玩收藏玩兒瘋了,只要到酒桌上,你就能聽到古董的聲音,那天她在機場就被一幫收藏迷黏住,差點誤了飛機呢。相比之下,海東就差得遠,收藏熱遠未起來。“這可是一門新興產業啊,我可告訴你們,誰個要是做投資,馬上跟我學,再晚了,怕這行里擠不下。”見沒人響應,劉建英又換了話題,談起瑜伽來,說瑜伽真是個好東西,她天天堅持練,很有效果的。說著站起身子扭了幾下,誇她腹部一點贅肉都沒。毛敏就望住她的身子說,以前一百三呢,現在保持在一百斤以內,而且腹肌很穩定。普天成懷疑毛敏並不是劉建英助手,可能是瑜伽教練,指不定這次跟着來,是想在海東拓展她的瑜伽事業。
劉建英滔滔不絕的時候,大家都極力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輪到劉建英特別激動處,還要恰到好處地恭維上幾句。劉建英的熱情被鼓舞,竟要毛敏當場給在座女士演示一番,毛敏還真就做了幾個動作,有兩個難度有點大,毛敏又喝了酒,差點摔倒,幸虧鄧雅蘭眼疾,動作也利落,扶住了毛敏。毛敏就說鄧雅蘭是天生的瑜伽坯子,不練可惜了。
話頭又轉到鄧雅蘭身上,普天成才發現,鄧雅蘭跟劉建英熟絡得不是一般,包括鄧雅蘭在北京開時裝發佈會的事,劉建英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不過她說:“雅蘭碧兒沒做起來,十分遺憾,以後有好項目,大姐照樣支持你。大姐的資源就是你的資源,放心吧,誰讓你是我未來的弟媳婦呢。”一句話說得,犯困的鄭斌源差點從椅子上摔下。
鄧雅蘭何時跟劉建英套上近乎的呢?這個問題讓普天成分了一會兒神。後來劉建英說:“以前我家瀚林在海東,大姐避嫌,來了也不跟你們打招呼,往後啊,大姐有空就來,來了可不許躲我呃。”
鄧雅蘭代替大家說:“放心吧,大姐,絕不會的,我們天天盼着大姐你來呢。”
盡完地主之誼,第二天普天成就往下面去了,其他事交代給鄭斌源,讓他負責將大姐照顧好。鄭斌源發牢騷說:“好事輪不到我,陪這種瘋瘋癲癲的女人,就輪到我了。”
“注意啊,怎麼說話呢,小心我告狀。”普天成竊笑着說,他估計鄭斌源就會怨聲載道。
“告吧,你們乾脆都把我一腳踹開好了,我一個人安靜。”
“瘋子!”普天成罵了一句,收起電話。往廣懷去的路上,他忽然想,方南川為什麼對劉建英的到來無動於衷?那天他是跟方南川彙報過的,方南川聽完,淡淡地哦了一聲,沒對劉建英的到來作任何錶示,似乎此人跟他無關。普天成見他態度極為冷淡,沒有再多說,接風宴自然也沒跟方南川打招呼。
不應該的。普天成這麼想着,將目光投向車窗外。窗外茫茫蒼蒼,一片壯闊。時令早已過了仲秋,海東的秋色總是讓人想到“飽滿”二字,滿山的紅葉又能激發起人的某種豪情,叫壯志也行。其實人的一切力量都來自於大自然,包括權謀,包括野心,包括同僚間的廝殺與博弈。人類用的種種手段,自然都用過了,根本無秘密可言,可人類仍然沾沾自喜,以為那些殘酷的鬥爭方法是他們發明的。
怎麼又想到這些了呢?普天成搖搖頭,收回目光,閉上眼,想小睡一會。
手機偏在這時候蜂鳴了一下,打開一看,是劉建英發來的短訊,問他真下基層了。普天成回了一個字:是。半天,劉建英的短訊過來了,看完,眉頭冷冷地皺在了一起。
劉建英說,他是在應付她。你不覺得這樣很不近人情嗎,一頓飯就打發掉我,我是要飯的啊,難道真不懂我這次來的意思?
這女人,到底要做什麼啊?普天成關掉手機,沉沉閉上了眼。
人都是會煩的,宋瀚林面前他不能煩,難道劉建英面前他也不能?
到了廣懷,王靜育居然不在,說是去了省里。普天成有些生氣,明知道他要下來,還不候着,四處亂跑,天下哪有這樣當市長的?書記馬效林見他不樂,賠着笑臉道:“靜育市長也是急事,走前再三跟我說,省長來了先代他檢討。”
“什麼事十萬火急,他是市長,不是急診大夫!”普天成邊上樓邊發火。這次下來主要是促工業企業,市長不在,他促給誰?
“靜育市長可能還真有十萬火急的事。”馬效林又解釋一句。
“是嗎?”普天成回身盯住馬效林,感覺馬效林這話說得有幾分曖昧。
“他沒跟我說,我也是瞎聽的。”馬效林呵呵笑了聲。
“瞎聽的就不要瞎講!”
馬效林就不敢瞎講了,哈着腰前面引路,市裡其他領導還有秘書們都站在大廳,不敢跟上來。也有跟省里隨行的其他領導熟悉的,等普天成他們的影子徹底望不見后,才一個接一個往房間去。
廣懷的工業形勢相當糟糕,之前感覺一直不錯的,怎麼突然就?聽馬效林彙報到一半,普天成就發了火:“怎麼搞的,那麼好的底子交給你們,你們就這樣打理的?”馬效林的臉白了,能做上廣懷市委書記,完全是普天成在後面撐腰,普天成怎麼批評,他都不敢有怨言。再次他也沒資格有怨言啊,由他和王靜育聯手主持廣懷工作后,廣懷各方面均是沒有長進,尤其工業企業,像是商量好似的,突突就掉了下來。連續兩個季度,工業企業收入都呈負增長,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主營業務收入、利稅、利潤分別比去年同期下降五到八個百分點,別的市都在高速增長,他們卻持續下降,這樣的成績面前,馬效林還怎麼辯解,只能低着頭挨批。
普天成沒敢掉以輕心,看來方南川的擔憂絕不是空穴來風,是實實在在做了調查的。作為常務副省長,對廣懷工業經濟持續滑坡居然沒能早引起警覺,甚至還不知情,就不僅僅是官僚了,簡直是失職。他連續召開三次會議,詳細詢問下滑的真實原因,又到現場看了兩次,初步判斷,廣懷工業經濟下滑,主要原因有三方面,一是領導重視不足,沒有把精力用到抓經濟發展上,這點他相當惱火,也暗怪自己,當初就不該讓馬效林和王靜育一起搭班子,這兩人搞政治尚湊合,搞經濟都是外行,尤其王靜育,實在是不能勝任這個市長。但眼下後悔已來不及,必須想辦法拉他們一把。另一個原因,跟省里和市裡提出的規模以上企業退城進園戰略實施不利。退城進園戰略是宋瀚林時代提出來的,要求各市包括海州利用三到五年時間,逐步將城內中心地帶企業搬遷到城市新區或工業園,這在當時是有很大戰略意義的,一方面推進了全省工業園區建設;另一方面也給規模以上企業二次擴張機會,讓它們有了更高更闊的發展平台,但各市在具體推進過程中,進度不一,吉東推進得好,雖說吉東工業園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整體效果是出來了。廣懷推進效果極不理想,一是一次性確立了三大工業園區,攤子太大;二是進園企業二次擴張中遇到資金瓶頸,市裡又缺少幫助解決的辦法,結果退城是完成了,進園卻遲遲落實不了,影響了整個工業企業的增長。比如一直在載貨汽車方面有領先地位的躍馬汽車,原來產銷均在十萬輛以內,退城進園后提出翻一番的戰略目標,躍馬年產二十萬輛的生產基地就建在新區汽車城,去年實現銷售收入三十個億,今年截至目前還不到二十個億。晨光、聯康、富嘉等集團也存在類似問題,都是新擴展項目未能按期投入生產。還有一個重大問題,就是對節能降耗和減排理解有誤,為了完成減排指標,死卡死壓的多,扶持發展的少。比如在造紙業排名全國第二的晨光集團,本來已經投資一百多億元,建設了目前世界上紙幅最寬、車速最快、技術最先進的造紙生產線——三十萬噸超級壓光紙生產線和三十萬噸銅版紙、三十萬噸塗布白卡紙、三十五萬噸輕塗紙生產線和十萬噸高級文化紙生產線,這條生產線不但極大地優化了產品結構,更使晨光一躍成為全國造紙業的老大。遺憾的是,就因這家企業的減排指標沒完成,這條生產線到現在都不能開工。
普天成馬上召集環保部門,發改委還有工信委人員,要他們進駐企業進行會診,認真聽取企業意見,跟企業科技人員一道想辦法,看能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這一“死結”突破。後來彙報上來的情況令他啼笑皆非,原來這一難題企業早就解決了,省里還有部里專家也給出了結論性意見,達標證書都已拿到。市裡就是不予放行,不准許企業開工生產。再問下去,才知道市裡在等全省節能降耗和減排大評比,想在此項評比中拿第一,怕晨光一開工,會影響廣懷節能減排在全省的名次。
“扯他娘的什麼淡!”普天成罵了句髒話,他的臉已經氣綠,天下竟有如此荒唐的事。罵完,無力地倒在沙發上,心裏道,王靜育啊王靜育,我看你這市長是當到頭了。
普天成在廣懷多留了一天,跟十二家企業的老總一一談了心,現場答覆問題二十多項,對企業提出的十多項要求還有急於要辦的手續當場就表了態,並給相關部門限定時間,要求務必在半個月內全部辦妥,哪個部門辦不妥,哪個部門領導負責。還愣是逼着跟他一道下來的兩位銀行行長表態,為廣懷企業解決了近十億的流動資金。快要離開廣懷時,王靜育風塵僕僕趕來了,灰頭灰臉,普天成只甩給他一句話:“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如果不能勝任,馬上打辭職報告。”
剛到南懷,劉建英電話追來了,說:“天成,大姐要走了,你能上來一趟不?”
“大姐啊,怎麼這麼快就回去,再留幾天吧,等我把吉東視察完,咱們再熱熱鬧鬧聚一次。”普天成想推辭不去,沒想劉建英說:“天成你還是上來一趟吧,今晚我倆單獨吃個飯,大姐有好多話跟你說呢。”
劉建英這樣一說,普天成就不好再拒絕了,而且,他從劉建英語氣里聽出一種不妙。
飯是在白雲賓館吃的,白玉雙沒有露面,普天成特意叮囑了的,他不想讓劉建英看到白玉雙,免得回去又在宋瀚林面前說出是非。宋瀚林原先批評過普天成,說他男女問題上太過隨便,什麼樣的女人都接觸。普天成當時沒解釋,後來也沒,很多事情不是靠解釋來解決的。尤其男女關係,越描越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時間來證明。
菜擺了一桌,兩人都不動筷子。其實誰的心思都不在吃上。進門那一刻,普天成就發現,劉建英比那天見面時憔悴了不少,其實那天劉建英是在虛張聲勢,這點普天成當時就感覺到了,只是裝糊塗,還得幫劉建英把戲演下去。現在他越發相信,劉建英此行,還是為宋瀚林來的。以前不管夫妻怎麼鬧,怎麼不和,那都是以前,宋瀚林風光着呢。到現在這時候,兩人就是一對鳥了,得互相撐勁兒才是。劉建英風風火火來到海東,無非就是給海東一個假象,她家老頭子沒事,該怎麼風光,他們照舊怎麼風光。但這些管用嗎,普天成暗自嘆了口氣。
“天成啊……”一等坐下,劉建英就將感傷端在了臉上。
“大姐……”普天成也進入了角色。
“我知道你們都很忙,忙得跟大姐說知心話的時間都沒。”
“大姐多慮了,最近是有些亂,不過再怎麼著陪大姐的時間還是有。”
“是啊,最近有些亂,亂得讓人心裏不踏實,凈添堵。”劉建英說。
“大姐怎麼發起感慨來了,大姐可不是一個愛發感慨的人啊。”
“那是以前的大姐,現在不同了,瞧大姐這張臉,徹底敗啦,心就更敗。”
“大姐別這麼說,大姐的心氣勁還足着呢,我們該向大姐學習才是。”
“天成啊,你就甭跟大姐兜圈子了,你我都是明白人,今天大姐跟你敞開心窩子說說話,說了,大姐這心或許就能安穩下來。”
“大姐……”
“天成……”
一桌的菜誰也沒動,長達兩小時的時間裏,都是劉建英在說,普天成在聽。偶爾開口,也是“知道了”或者“不會吧”,添不進任何實質性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