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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接連召開三次會,一次是在省**會議室,重點針對交通管理部門,一次是在交通廳,算是給廳里開了一次現場會。還有一次是在高速公路現場,不過他沒選擇吉廣高速,怕敏感,也怕引來其他人的猜疑,他選擇了另一條通往南懷的高速。三次會議主題都一樣,就是強調高速公路建設的重要性,強調交通建設在海東經濟崛起中的戰略地位。在南安高速現場會上,普天成強調,加快建設高速公路,是省委、省**為全面落實科學發展觀、促進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作出的重大戰略決策。對進一步優化海東投資環境,推動區域經濟協調發展,增強發展後勁,提高綜合競爭力,造福全省人民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各級**、各部門以及各有關單位一定要從全局和戰略的高度,充分認識加快高速公路建設的重大意義,切實把思想認識統一到省委、省**的決策部署和這次會議精神上來,進一步增強工作的緊迫感和責任感,以更加奮發有為的良好精神狀態,扎紮實實地推進海東高速公路建設。
這天的會上,大河集團董事長趙高岩到了,普天成第一次見到了這個被民間譽為“路神”的傳奇人物。此人其貌不揚,個子矮,光頭,粗看像個矮冬瓜,細一瞧,眉宇間還有股陰氣。普天成不大喜歡這種長相或氣質的人,總覺他們臉上藏着陰謀,況且他的光頭也太扎眼了,站在這麼多人中間,非常刺眼。是高速集團董事長程鐵石把他帶過來的,程鐵石介紹說,這位就是大河董事長趙高岩。普天成哦了一聲,仔細地盯住趙高岩,目光像是要把趙高岩穿透。趙高岩當然認得普天成,臉上馬上堆滿笑說:“省長好,剛才省長的話講得很精闢,下去之後我們一定要在集團上下掀起學習**,把省長的精神貫徹落實好。”
“是嗎,那我要謝謝趙董事長了。”普天成不咸不淡說了句,目光扭過去,沖身邊的交通廳長郭茂中說起了什麼。
普天成已經知道,趙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長,路波還在海州擔任書記時,趙高岩因為經濟問題被人揭發,海州市紀委還有反貪局一度成立專案組,對其立案偵查。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又不了了之,不過趙高岩很快離開交通局,到了交通局下屬的橋樑公司當書記。再後來,海州市交通局對旗下的三大工程公司進行重組改制,設立海州路橋建設集團公司,由國有獨資變為國有控股。趙高岩搖身一變,成為這家公司的董事長。前年三月,海州再對路橋建設集團進行二次改制,國有股徹底退出,完全轉成民營股份公司,公司名也由海州路橋建設集團變為大河工程建設集團,主營業務仍然是路橋建設。普天成讓郭茂中查過最近五年大河集團承建或招攬工程的情況,得到的數字着實嚇他一跳,這家公司每年拿到的工程量都高得驚人。
不止如此,普天成還從一些渠道得知,海州路橋當年改制,其實是海州方面玩洗牌術,巧妙地利用改制,將數額龐大的國有資產洗劫一空,而現在的大河集團,內幕更為複雜。據說包括前交通廳長駱谷城在內的諸多官員,都在大河集團持有股份,海州交通局領導班子更是人人有股,每年從大河拿的紅利就能在海州中心地段買一幢樓房。這中間普天成意外地獲知,路波省長的小姨子、原海州路橋集團總工程師秦素貞在大河公司持有最大股份,事實上秦素貞才是這家公司的大老闆。
這些消息一一被郭茂中證實,郭茂中說,大河是省市兩級交通部門確立的典型,去年一度,廳長駱谷城要求省廳全力支持大河上市,但後來又莫名其妙把上市計劃取消了。
“你當副廳長這麼多年,難道對這麼一家公司就一點也不知情?”普天成心懷不滿地問郭茂中。郭茂中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說:“在交通廳內部,大河是禁忌,誰也不敢多談。一開始我們每個領導都是有股份的,後來在幾個重大項目上,我們發出不同聲音,大河就將我們的股份取消了。”
“說取消就取消,這也太簡單了點吧?”普天成還是想不通,一家如此上規模的企業,不至於在管理上如此沒有章法吧。
郭茂中苦笑道:“什麼股份,其實就是人家造了一張花名表,讓你簽個字,年底分紅的時候會送來紅包,其他事都不用去管,也管不了。想拿紅利就得為這家公司說話,紅利多少按你的表現論。沒有表現,名單上也就沒你了。”
普天成長長哦了一聲,他相信郭茂中說的是實話,交通廳的情況他還是了解,駱谷城當廳長時,郭茂中頗受排擠,雖然排名二把手,在廳里說話卻連末把手都不如,有時一個處長都能左右他,這就是跟一把手鬧彆扭的悲劇。大官場如此,小官場更是如此,沒誰能逃開這悲劇。大河既然是如此情況,更多內幕郭茂中是不可能掌握的。
為了將情況進一步搞清楚,現場會開完,普天成特意約了老朋友鄭斌源。秦素貞老公在輕工研究所,算是鄭斌源下屬,普天成想,鄭斌源應該知道點什麼。誰知他剛把話頭說出來,鄭斌源就笑道:“你是說老焦啊,那根木頭知道什麼,他讓學問搞傻了。”
“真傻了?”普天成笑盯住鄭斌源。
“不傻還能咋辦,攤上那樣一位老婆,我都得傻,甭說這書獃子。”
“他老婆怎麼了?”普天成一下來了興緻。
“還能怎麼,貪唄,貪錢,貪色,貪權,這女人啊,十足的可惡!”鄭斌源搖起頭來。
鄭斌源接着告訴普天成,老焦兩口子關係並不好,他到輕工研究所后,老焦已經跟老婆分居,就住在輕工所單身樓上,關於他妻子秦素貞很多事,都是輕工所職工說的。鄭斌源用幾個詞形容了秦素貞:貪婪,虛偽,霸道,不近人情。
鄭斌源的描述里,普天成基本上算是掌握了秦素貞的情況。由於秦素貞涉及省長路波,普天成也不敢問太多,但他心裏已經有了數。
可是緊跟着發生的一件事,就讓普天成徹底無言。
大約一周后吧,普天成那些日子有應酬,國家發改委來了領導,普天成陪着考察,天天接待,搞得他有些累。那天他陪着吃過晚飯,跟於川慶交代一番,自己先回了家。剛到樓門口,黑暗裏突然鑽出三個人來,其中一人神神秘秘喊了他一聲普書記。普天成一愕,仔細張望半天,見來人面孔很熟悉,但一時又記不起在哪見過。那人忙又道:“普書記不記得我了,我姓馬,龜山五礦的,您在市裏的時候,我還找過您呢,我那個礦就是普書記您做主批的,我叫馬得彪,記得不?”
“馬得彪?”普天成拚命搜索,可惜時間太長,他真是記不清這個人了。普天成又將目光掃另外兩人臉上,這次他認出了其中一位,白雲觀住持三真師父。
“是三真師父啊,怎麼?”普天成臉上露出不解,想不明白這麼晚了這三位怎麼能找來。
“謝謝省長,還能記得貧道。貧道是陪馬礦長找省長反映點問題,上次貧道去過鄧家山,可惜省長繞道走了。”
原來是這樣。普天成看看錶,已經晚上十點二十分,想必三位等了很久,忙問他們吃飯沒?馬得彪說飯吃過了,怕見不到省長,三人輪流吃的。按說普天成應該把他們請上樓,一想喬若瑄在,加上三位來定是有重要情況反映,於是靈機一動,跟秘書聞捷打了電話,讓他跟司機過來一趟。然後又給家裏打了電話,告訴喬若瑄,晚上陪領導打牌,不回家睡了。喬若瑄嘀咕了句什麼,普天成沒聽清,但也沒多問。合上電話沖馬得彪說:“走吧,到賓館去談。”
到了光明大廈,聞捷給三位沏了茶,給普天成杯子加滿水,拿出筆記本,想做記錄。普天成說記錄就不做了,你去落實一下賓館,開三間房。馬得彪忙說不必了,彙報完情況他們自己去登。普天成沒多話,用目光示意聞捷趕快去,聞捷知趣地走了,普天成說:“三位辛苦了,是不是為龜山開礦來的?”
馬得彪趕忙說:“還是普書記眼睛亮,一下就猜中了,我們就是來反映開礦問題。”
另一位是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馬得彪介紹說是龜山縣岳縣長的秘書小高,又說是岳縣長讓他們來的。小高第一次見這麼大領導,渾身哆嗦着,緊張的樣子讓人看着彆扭,普天成倒是理解地沖小高笑笑,道:“小高你先喝水,謝謝你能帶他們來。”小高紅赤着臉說:“我們一路擔心見不到省長呢,今天真是榮幸。”手顫顫地捧起杯子,沒敢喝,端着。剛見普天成喝了一口水,馬上起身,為普天成加水。
“說吧,具體什麼事?”普天成把杯子交給小高,專註地聽起來。
“普書記。”馬得彪習慣了這個稱謂,可能他覺得稱書記親切些,叫完又覺不妥,改口喚了一聲省長,可接下來再說時,就又成普書記了。“普書記,龜山馬上要毀掉了,當年您提出的規劃還有構想,現在全變了樣。您那時主張‘合理開採,有序安排,一邊開採,一邊保護,服務現在,造福未來’的方針全讓篡改了。以前我們采了礦,統一交給礦業公司,由礦業公司負責銷售。每年的開採計劃也由縣裏統一安排,礦山維護還有安全生產都是在安監局領導下開展的,自從秦老大收購縣辦礦后,所有規矩都變了,現在整個礦山都由秦老大說了算,他的礦強佔了百分之九十的資源,我們只能采點邊邊角角,就這,採下的礦石還得全交給他,他把礦業公司也收購了,現在他是龜山的礦大王,就連岳縣長他們,也得聽他的。”
普天成的臉慢慢變黑,變青。龜山採礦一直是他想碰又不敢碰的雷區,馬得彪說的秦老大不是別人,就是省長路波的大舅子秦大沖,秦素貞的娘家大哥。
“前段時間,秦老大為了跟我們爭礦山,指使手下對我們幾家小礦設路障,結果跟小礦發生衝突,差點打死人。您去鄧家山前一周,秦老大的二號礦野蠻開採,井下發生事故,把十多個礦工兄弟埋了,秦老大瞞着不往上報,縣裏也不敢追問。普書記,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
“真有此事?”普天成猛地就坐不住了。
“無量壽佛,貧道可以作證,馬礦長絕無虛言。”三真道長接話道。
馬得彪又說:“這次事故一共死了十二人,秦老大對上面宣稱只傷了兩個人,私下卻賠給每人二十萬,錢還要我們出,誰不出就封誰的礦。”
普天成握緊拳頭,半天又慢慢鬆開,感覺口有點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有點苦。
“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些年每年都要死人,但一次也沒往上報。還有,前段日子,秦老大忽然要撤掉道觀,就是白雲觀,當年你當縣長時帶領龜山全縣抗洪救災的那個道觀,道長這次來,就是為了觀的存亡。”
“他撤道觀幹什麼?!”
“貧道住持白雲觀這麼多年,從未聽說觀下有金礦,可突然有一天,他們派人來說,觀下有礦藏,要開採,讓我們把道觀搬到對面山上去,重修道觀的錢由他們出。”三真道長說。
“居然連道教聖地也不放過!”普天成怒氣沖沖說了一句,但他知道,這句話說得很蒼白。
送走三位客人,已是凌晨一點多,普天成了無睡意。
龜山採礦,一直是個敏感問題,不只是縣裏市裡,就算省里,這兩年也一直在迴避,極力迴避,誰也不敢過問,誰也不好過問。去年國平副省長去龜山,也是因為下面反映太強烈,告狀信滿天飛,不得不去安撫一下。誰知卻釀成慘案。國平副省長出事後,龜山原書記升任吉東副市長,原縣長接任書記,這樣的安排是路波省長提出的,宋瀚林當時沒反對。後來談起龜山時,宋瀚林憂心忡忡地對普天成說:“天成啊,龜山可是你起步的地方,現在搞成這樣,你心安嗎?”普天成什麼也沒回答。
“心安”是個相對的詞,有些事擱在那裏,根本就沒有“公平”兩個字可言,你也絕不能以公不公平這麼簡單的標準去評判。當權力和財富積聚到一定程度,踐踏的就不只是公平,它會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無所顧忌地狂踩正義、法律、道德甚至人倫。包青天只是一個神話,讓我們在萬般無奈中回味一下,找點精神平衡。而現實卻是,權力和財富被太多的人供拜,它成了兩尊新的神,它沖你微笑一下,你就能成佛,它如果不沖你微笑,你連供香的機會都沒,更別說沾仙氣了。權力場中浸泡多年,普天成太知道其中滋味了。就算有些東西硌得你心疼,刺得你心出血,你也得忍着,寧可讓心爛掉,也不能不顧某種規則而向“神威”發難。
事實上這種“神威”也在他心裏,更在宋瀚林心裏,不同的是,別人的神威破壞規則時,自己會動怒,自己的神威橫掃一切時,感到的只是痛快!
這個晚上,普天成卻繞過規則想到了另一層,龜山開礦還有大河洗錢,這兩枚惡果加起來,能不能構成制約路波的一件利器?如果能,自己又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