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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瀚林書記辦公室出來,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鐘的談話,讓他心裏起了好幾道波瀾,身上也有了汗。時值五月,海東的天氣有點燥熱,南北相間的氣候,熱來得早,俗話說五月熱,六月悶,七月八月不出門。但瀚林書記的辦公室是裝着空調的,讓人出汗還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將這份沉重壓在心底,沒事的,真的沒事,一切都會過去。他這麼安慰着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樓下去。
普天成的辦公室在八樓,瀚林書記在十二樓。從八樓到十二樓,可以乘電梯,也可以不乘,平時普天成都選擇不乘,他習慣走樓梯上去。走樓梯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乘機看看,超然副書記還有部委的同志們在做什麼,大家平日都說忙,忙得吃飯時間也沒有,但普天成總認為,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來的,是說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飯時間也沒有,海東的工作就不是現在這樣。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只能藏在心裏,有時心裏也不能藏。他這個秘書長,心裏藏的東西本來就多,再要把不該藏的藏進來,那是會出問題的。不過觀察還是必需的,不隨時隨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況,他不能算是稱職。這些,是他在**做秘書長時養下的習慣,雖說因此開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領導那裏,他始終是稱職的,這也是瀚林書記力排眾議將他放在省委秘書長這個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個好處,普天成可以借這個機會思考。
普天成平時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演戲給誰看,秘書長這個位子不容許演戲。這麼說吧,只要一進辦公室,這個批示那個文件,就把他綁架了,想動一下身子都沒空。還有從四面八方打來的電話,每一個都要他親自接,電話里會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大到全省的方針政策,小到某位領導家裏的保姆從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問題實在回答不了,他會記下來,該請示哪位領導,他得在規定的時間內請示到。光請示還不行,還要把領導的指示批轉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轉,有些在電話里批轉,文件和電話都不能批轉的,他要把相關人員約在某個地方,認認真真跟人家談上一次。一次貫徹不好,得兩次,兩次貫徹不好,得多次。總之,他要把領導的指示不打折扣地傳遞下去,還要負責落實。如今傳達指示容易,難的是落實。下面這些部門,你稍一放鬆,它就偷懶,或者打折扣。一個人打不要緊,如果一級一級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煩了,走樣不說,還會給你辦得不倫不類。省委調整班子前,前省委書記吳玉浩通過秘書長郭順安給他交代過一件事,廣懷市下面有個副縣長,是吳玉浩妻子的遠方表侄,這人以前從沒找過吳玉浩,聽說中央要調整海東省的班子,吳玉浩很可能要調走,於是他費了不少力氣,終於找到了吳玉浩家裏。如果是以前,吳玉浩也不可能為一個副縣長說話,但這次他真要調走了,就想在海東留下些什麼,於是就讓秘書長郭順安跟廣懷方面打個招呼,把這件事辦了。郭順安那段時間太忙,海東調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兩個大院人心惶惶,誰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順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連任省委秘書長,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門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協尋找自己的位置,實在抽不出精力去辦吳玉浩交代的這件事。再說郭順安也把這事當成了小事,沒怎麼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時間在廣懷,陪瀚林同志督查廣懷的非公經濟發展。郭順安就在電話里將這事託付給了普天成。省委、省府兩個秘書長互相之間託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反正兩人都是為領導服務的,一個服務不過來,找另一個幫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應,並按照郭順安在電話里說的,如此這般跟廣懷的領導明示了。可是兩個月後,原書記吳玉浩離開海東,到中央任職,臨行前特意將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謝一番,說他辦事認真,有一絲不苟的精神。誇獎之詞比平常多了幾倍,聽得普天成臉紅,很不自在。正要謙虛,吳玉浩話頭一轉,帶着批評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書長位子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兩年時間了吧,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很有分寸的同志,沒想到,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丟了。”普天成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又不好明問,只能弓着身子不斷地做檢討。做到最後,吳玉浩不耐煩了,擺擺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後辦事,穩妥點,千萬別把一件小事辦成大事,這樣不好,對大家都不好。”
這是吳玉浩當書記三年來第一次批評他,當然也是最後一次,因為第二天,吳玉浩就要離開海東,到中央某部委任職了。這批評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覺得憋屈。等吳玉浩走後,他調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吳玉浩批評得一點不過分,該批。你猜怎麼了,那位副縣長托吳玉浩,是想為自己大學畢業兩年的女兒安排工作,他在廣懷能力有限,女兒想進市建設銀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沒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吳玉浩門上。普天成也確實是這樣跟廣懷方面叮囑的,讓他們跟銀行通融一下,能辦就給辦了。沒想廣懷方面大顯神通,不但讓副縣長女兒進了銀行,還把副縣長自己的問題也解決了,將他從臨安縣調到嶺南縣,從副縣長一步到位提拔為縣委書記。
這樣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吳玉浩聽了,也感到震驚。當然,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麼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個好詞。
有了這樣的教訓,普天成就變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從省府挪到省委,雖說還是秘書長,但手中的權力還有肩上的擔子,明顯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類似愚蠢的錯誤,他就該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錯,唯一的辦法就是事必躬親,特別是眼下這關鍵時期,大小事都不能馬虎。馬虎出人命,這是對法官說的,對普天成,則是馬虎出大亂。大亂其實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時候,更嚴重呢。這樣一來,本就忙得不可開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幾乎沒有時間去揣摩領導的心思,更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秘書長必須思考的問題。走樓梯給了他機會。普天成走樓梯有兩種情況,一是領導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領導當面彙報。不管哪種情況,他都是要見領導的,而且這時候的領導不再是一個泛義詞,他成了具體的某個人,比如瀚林書記,比如超然副書記。這樣,他複雜的腦子一下就簡單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暫時從腦子裏請出去,專心致志去想這個領導。他叫我什麼事?如果他問起某件事某個人來,我該怎麼應答?有時候領導們或許什麼也不問,就把他叫去,隨便聊上幾句,扯一些不着邊際的話題。這種時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談事情的時候,就越是有大事要發生的時候。
這一天普天成卻破例進了電梯。還好,電梯裏沒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長長出了口氣,跟瀚林書記談話的內容又冒了出來。普天成剛要思考,電梯停了,進來兩個人。普天成趕忙調整一下表情,就聽原孫濤書記的秘書秦懷舟問他:“秘書長好。”普天成沖秦懷舟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後面緊跟着進來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順安。這兩人怎麼在一起?普天成皺了下眉,沖郭順安道:“一大早就上這邊來,有事?”郭順安表情木然地說了一聲:“有事。”然後就盯着電梯裏那幅張貼畫。那張貼畫是普天成擔任省委秘書長后通知辦公廳後勤處貼上去的,上面是修改過的省委機關工作人員五要五不要。郭順安當秘書長時沒貼這個,貼的是電信部門的廣告,普天成認為省委辦公大樓電梯內貼廣告不妥,跟副秘書長李源交換了下意見,就把新印製的張貼畫貼了上去。
郭順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會那麼專註。郭順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掃向秦懷舟。秦懷舟大約沒想到會在電梯裏碰上普天成,顯出幾分尷尬,臉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種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過目光,心裏再一次問,這兩人怎麼會在一起?
電梯很快到了八樓,普天成如釋重負地出口氣,沖郭順安點點頭,也沒說什麼,挺着腰桿走了出來。
秘書曹小安說,剛才吉東市委副書記馬效林來過電話。普天成哦了一聲,沒問什麼事,問了曹小安也不會知道,沒有人會跟領導秘書談具體事,最多問一聲領導去了哪兒,什麼時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來一份文件,說是**那邊剛拿來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給個意見。普天成再次哦了一聲。曹小安從普天成的語氣里覺出了什麼,默站了一小會兒,給普天成的杯子續滿水,輕輕出去了。普天成聽見了一聲鎖門的聲音,他知道曹小安為他鎖上了門。
瀚林書記的談話就在這時候冒出來,普天成軟倒在老闆椅上,感到口乾,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卻喝不下去。他剛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電話響了。普天成沒有急着拿起,等了一會兒,鈴聲仍然不斷,這才拿起話筒,不緊不慢問了聲:“哪位?”
電話那頭迅速傳來馬效林的聲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聲,“是效林啊,剛才是不是打過一次了?”
馬效林嗯了一聲,聲音不大正常地說:“秘書長,說話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識地朝門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講吧。”
“最近他們又在活動。”馬效林的聲音有點變形,聽上去像是被什麼嚇住了。普天成不滿地搖了下頭,又聽馬效林道:“挑頭的還是那幾個人,不過……”馬效林頓了一下,又道:“姓徐的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斷馬效林,一聽他又用姓徐的三個字,惱怒地提醒一聲:“什麼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書長您別生氣,我也是一時激動。對了,昨天我還見徐兆虎跟王成化他們一起吃飯,這事,您要早着手啊。”
馬效林說完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話筒,一時不知說啥。他腦子裏湧出很多張臉,有些是曾經很熟悉、很親切的面孔,有些雖然不親切,但也不能算是敵人。除王化忠跟李國安幾個,普天成自覺都對得起他們,但是這些人為什麼要衝他下黑手,要置他於死地?
普天成最後什麼也沒說,略帶幾分黯然地掛了電話。
然後,他就獃獃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來。
剛才瀚林書記找他,也是這件事,王化忠他們把舉報信寫到了省紀委,紀委化向明書記又把信轉到了瀚林書記手裏。瀚林書記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麼搞的?”瀚林書記很少用這種責備的口氣跟他說話,自從瀚林書記把他從吉東調進省**,他們之間便有了一種新的默契,關係也比以前更進了一步。如果說以前他只是瀚林書記跑在最前面的一條腿,幫瀚林書記征戰沙場,平定天下,現在他就成了瀚林書記的另一個大腦。在省府兩年,他的智慧和謀略發揮到了極致,靠着這些智慧和謀略,瀚林書記創下了一個又一個佳績。在是非面前,他的鎮定與果斷又成了一把劍,幫瀚林書記掃清一個又一個障礙,最終宋瀚林以驕人的政績和無人可爭的絕對優勢,順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東省名副其實的一把手。他跟瀚林書記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書記由單純的欣賞他、器重他變成依賴他。前幾次王化忠他們的舉報信,都是瀚林書記強行壓掉的,當然,已經離任的吳玉浩書記也起了不少作用。總體來說,吉東那邊的風波能平息下去,跟兩位主要領導的關心和保護分不開。可是誰知,本來已經滅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復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態勢。
“控制不好,是會出亂子的!”這是瀚林書記剛才跟他說的話。但是怎麼控制,由誰來控制,翰林書記沒有說,也不會說,普天成就得費心費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來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書長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擺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書架上,馬恩列斯毛選集下面。此陶器形狀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積較大,重心偏低,上部為彎月型,宛若妙齡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狀物。球狀物酷似古時男人頭頂之發冠,也有說其形狀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頂部。總之,是讓人浮想聯翩的那麼一個物件。這物件是普天成在龜山縣做縣長時得到的。那時普天成年輕,四十歲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壯派之一。一日,龜山發大水,洪水肆虐,捲走房屋無數,牛羊數千隻,山民被迫退縮到龜山山腰處,普天成在一個名叫白雲觀的道觀里設起了臨時指揮部,指揮幹部群眾抗洪救災。那場洪水持續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斷,通信設施全部被摧毀,他們就像困在孤島上的戰士。所幸,因他指揮得當,那場洪水只捲走了兩名搶險幹部的生命,山民無一受傷。事後,普天成受到重獎,官升一級,被提拔為龜山縣委書記。又是半年後,普天成忽然想到白雲觀去看看,順便想跟道長妙山真人商量一下,縣裏想拿出一筆錢,重修白雲觀。哪知到了龜山,白雲觀依舊,只是不見妙山真人。問觀內道人,皆說十日前踏雲而去,不知何時回來。普天成站在觀前那棵參天大樹下,望着曾經被洪水包圍的龜山縣城,發了一陣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過來,從懷裏掏出一黑木匣子,雙手捧給普天成,說真人離開時,曾囑託他,農曆臘月十三若有貴人來觀,必送此物。小道人還說,此物乃白雲觀鎮觀之寶,據說在道家手中傳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聽了好奇,當著小道人的面,打開黑木匣子。掀開層層疊疊的包裹,一縷青煙從雙手間飄出,隨後,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為青釉色調中最古樸的一種,素稱“秘色”。普天成捧着這件形狀怪異結實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發灰的顏色,腦子裏忽然記起《高齋漫錄》裏的一句話來:“秘色瓷器,世言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造,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雖不愛收藏,對古董也沒啥興趣,但憑白無故得到這麼一件寶物,還是十分珍愛。況且小道長隨後又說,妙山真人還有句話留給他:世間之理,皆在陶中,堅守本色,扶搖直上。
普天成一路帶着這陶器,也帶着妙山真人這話,從龜山干到了海州,由當初的縣長,干到了現在的省委秘書長。真可謂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因其獨特的從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場藝術,在海東官場中享有“官場教父”之美稱。不少人以為,當年妙山真人因為一場洪水,窺到了天機,早就料到普天成會出人頭地,才將那寶物饋贈於他。也有人說,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無形之手在保護他。普天成對此始終保持緘默,不過他對這件寶物的愛惜程度,卻超乎人們的想像。每次陞官換地方,別的都可以不帶,獨獨這陶,他定是像請神一樣要請來。有人信誓旦旦說,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樣,虔誠地拜陶三次。還有人說,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惱或解不開的疙瘩,就跟陶請示,陶能讓他走出迷津,化凶為吉。對陶器頗有研究的省委副書記馬超然一開始也覺得這陶神奇,因為他壓根兒沒想到普天成會來到省委,還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後來他到普天成辦公室,刻意對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後忍不住捧腹大笑。
馬超然說,這陶雖是古董,實際上卻是古時纏足女子的專用溺器。舊時纏足**雙腳疼痛難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攙扶,夜間小便只有用這種溺器了。類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館中就有。
普天成聽了並不生氣,早在馬超然鑒定之前,他就將陶器帶到北京,請一專家鑒定過。專家大驚,說此物價值連城,這件陶器是唐代甌窯青瓷釉的代表作,宮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買來送給皇父的,意在祝願皇父的江山永遠不倒。專家又說,這物一直在達官貴人中間流傳,清乾隆時,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孫女意外得到,帶進了和府。和坤非常喜愛,擺在床頭夜夜把玩。至於和砷死後,此寶物怎麼又到了民間,又怎麼被道人所得,專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再三叮囑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寶,必是禍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將它交到國家博物館去。
因為沒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將專家的話藏了起來,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馬超然的話,別人問起便說,一件尿壺,不值錢的,之所以擺在那裏,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別人聽了,也就一笑了之,並不認為普天成真就擁有一件寶物。
普天成自己,卻是將它視為神物的,且不說它給自己帶來那麼多好運,單是這物的顏色,還有它的象徵意義,就夠他琢磨一輩子。
此物色泛灰藍,釉面無光,最不引人注目,卻最耐時間考驗。
想想看,官員臉上哪個沒有這樣的色彩?
陳舊而不耀眼,古樸而不張揚,老成持重,四平八穩,雖左右搖擺卻不失中心。頭顱高昂,預示着要想戴紅頂子,就得伸頭去要,去爭;大肚穩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穩,還得根基深。無論色調還是造型,都蘊藏着官場大智慧。
普天成靜靜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個遙遠的地方。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腦子裏一時沒了主意,普天成就會盯住那陶器。彷彿,那陶器會提醒他,給他暗示,給他智慧,給他渡過難關的辦法……
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省**秘書長於川慶打來電話。於川慶跟普天成是老關係,老朋友。普天成在吉東市做市委書記的時候,於川慶是另一個市的市長,兩人的交情自那時開始,後來又因普天成順利做上了海東省**秘書長,成了省府領導,這份友誼便日漸加深。這次中央調整海東班子,原省長宋瀚林接替吳玉浩,出任海東省委書記,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書記路波任省委副書記、代省長。路波放棄若干熱門人選,最後還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檔、海州市常務副市長於川慶帶進了省**,做起了**那邊的總管。這樣,普天成跟於川慶,又由朋友變成了搭檔。
“領導忙啥呢,剛才我讓小丁拿過去一份文件,請領導犧牲一下時間,抓緊看看,這邊催呢。”於川慶說。
普天成對着話筒呵呵了兩聲,“還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唄。文件小安跟我說了,馬上就看。”
於川慶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擾,打這個電話,一方面是禮節,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擱了。省長路波催得緊,這文件本周就要發下去。臨掛電話,他又說:“有些日子沒一起坐了,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舊呵呵了兩聲,“周末再定吧,現在說了不頂用。”
掛了電話,普天成拿過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來。普天成有一種過人的本領,不管遇了啥事,有多嚴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馬就能定下神來。於川慶就羨慕普天成這個本事,說他定力好,排除障礙的能力更好。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於川慶身上,於川慶是沒有定力坐下來看材料的。
材料其實也不是多緊,省**要在全省**機關開展作風紀律整治活動。前段時間,也就是路波省長還沒上任之前,省**發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統計局一位副局長帶着三名下屬還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風景區遊玩,中間下屬喝醉了酒,跟景區工作人員發生口角,副局長非但沒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區工作人員一巴掌。這一巴掌正好讓到景區拍攝照片的一位攝影師拍到,湊巧的是,攝影師是一位老紀檢,又是省政協委員。副局長發現后,強行要攝影師刪掉照片,攝影師不從,雙方差點再次發生衝突,幸虧景區管委會領導趕到,才制止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後來攝影師把照片還有事件全過程貼在了網上,引發了一場網絡大戰,有網友把此起事件稱為“巴掌門”,更有好事者採用人肉搜索的辦法,將副局長多年來的一些不良行為全都貼到網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時間到小情人開的酒吧聚眾賭博的違紀事實。“巴掌門”事件讓**蒙了羞,也讓海東的形象在網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雖說過去了,副局長連同幾名下屬都得到了處理,但後遺症仍在。省**決定藉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門及直屬機構開展一次作風紀律整治活動,仔細檢查省**機關作風中的突出問題,開展集中整頓,從而建立起機關作風建設長效機制。同樣的活動省委這邊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個月下發的,工作也開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個月路波省長到中央黨校參加一個短訓班,其他領導一時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長回來后很生氣,聽說已在**幾次會上點名批評了兩名副省長,特別是他學習期間主持**工作的常務副省長周國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這樣的文件一般不會有啥問題,要開展的活動是在常委會上早就定下的,具體實施內容也經幾次討論,加上省委這邊又在先,有範本可以參考,**那幫筆杆子如果連這麼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筆杆子這碗飯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兩個字,原文件有段話是這麼寫的,圍繞促進科學發展和建設中部強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強省前面加了“大省”兩個字,將原來單純的強省改為大省、強省,讓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會兒那兩個字,然後抓起電話,要打給於川慶。號撥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麼一會兒,拿起文件,就朝樓上走去。
普天成這一次沒乘電梯,他習慣性地走了樓梯。副書記馬超然辦公室是在十樓,普天成想讓超然副書記再為文件把把關,雖說這是**的事,但也是海東省的事。超然副書記本身就是秘書出身,他對省委、**兩邊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嚴,經常親自動手,為文件潤色和把關。普天成敲門進去時,超然書記正在發短訊,看到普天成,把寫了一半的短訊廢了,手機合上,問:“秘書長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來的意思說了,雙手順勢將文件呈給馬超然。馬超然說:“行啊天成,兩邊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氣了一下,道:“川慶讓我把把關,我哪有那個水平,就想請馬書記過過目,畢竟這事是常委會上定的,馬虎不得。”馬超然嘴裏說著“好的,好的”,接過文件,放桌子邊,眼睛卻盯在普天成臉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這中間普天成就看到一樣東西,一個剛剛打開的手機包裝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聯想到前面電梯裏看到的秦懷舟,秦懷舟的妻子在電信部門工作,擔任市場推广部的副總經理。普天成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機,是部新的,三星,高端產品,價格應該在一萬以上。
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並沒迴避,而是意味深長地又盯了他幾秒鐘,道:“天成啊,最近怎麼氣色不好,可別太累了,注意身體。”
普天成的臉就陰了,馬超然這句話,還有說話時的表情,讓他忽就意識到什麼。他硬擠出一絲笑:“最近身體是不大對勁,馬書記您先看,我就不打擾了。”
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別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閑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馬上看,過會兒你讓小曹來拿。”
普天成又說了句:“謝謝,辛苦書記了。”然後就告辭出來。
普天成再次回到辦公室,感覺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從瀚林書記那兒回來,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籠罩;這次,心裏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該生出的東西。
普天成自信,他臉上是絕無半點不好氣色的,不管多大風浪,他心裏都裝得下,也必須裝下,不會也不能掛到臉上。官場風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經考驗了的幹部,要不然,別人不會送他“官場教父”這個雅號。普天成明白,馬超然這樣說,是故意,帶着挖苦的意味,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東班子中,要說普天成樹了敵,那也只能是超然書記。這跟他無關,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結局一開始就擺在了那裏,由不得你選擇。正職跟副職是天生的對手,這在官場已成鐵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職,在副職眼裏,自然就成了敵人。他們是拿你當“幫凶”的,而不是別人眼裏神聖的“幕僚”。你儘管對他們也畢恭畢敬,從不抱什麼陰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擋他們把你劃到敵對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習慣了這種劃分,事實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會傻到放棄跟正職的良好關係,而刻意去跟副職套近乎。誰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馬超然從哪得知的消息?沒有消息,馬超然不會把幸災樂禍寫在臉上,他也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明裡暗裏,總在做着手腳。宋瀚林曾形象地諷刺過他,說他像一隻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陞官還高興,忍不住就要跳起來。普天成腦子裏反覆閃現着馬超然剛才說話時的表情,閃着閃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馬超然說了什麼,馬超然後面那句話,明顯是替副秘書長墨彬說的。墨彬是馬超然書記的專職秘書長,上屆就是,他跟馬超然的關係,眾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現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時不時還要鬧鬧情緒,故意給普天成製造點麻煩。
所有這一切,都跟來自吉東的檢舉信有關。
也許,他又要面臨一次人生大風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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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吉東市委副書記馬效林來了。普天成下午有應酬,中央文明辦來了幾個人,調研海東精神文明建設工作。本來由省委常委、宣傳部葉部長陪就行了,臨吃飯前,葉部長的秘書給曹小安打電話,讓曹小安請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來的領導。按常規,這種電話是不能打的,中央來檢查團,省上由誰彙報工作,由誰陪同參觀,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體由哪些人陪同吃飯,在哪裏吃,吃的規格與檔次等,都有規矩。但葉部長讓秘書打了,就證明他想讓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人家好心請你,不能不賞臉,況且,葉部長是京派幹部,以前在團中央工作。對京派幹部,普天成向來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葉部長雖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種意義上,他這個常委是為葉部長這些常委服務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後海山莊十二號小樓,級別很高,菜的檔次是按接待正部級領導的標準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煙是海東地產煙中檔次最高的“海東”至尊,一條五千多哩。可惜文明辦的領導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煩。吃飯多了,你才發現,敬酒是件很麻煩的事,有時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擺在那裏,你就得敬,敬來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給喝多了;有時客人想喝,而你又實在喝不下,你還得豁出命來喝。這還算是好,傷胃不傷工作。要是敬酒過程中弄不好出個啥疏漏,哪怕是極細微的,那也會傷及到整個工作,有時還會連累你個人的前程。普天成吃過這方面的虧。他在吉東當市長時,就因敬酒過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濺到了副省長衣服上。副省長當時沒說什麼,很熱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後,他便聽說副省長對他有了意見,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謙虛精神。那年的考評有兩項工作吉東在全省墊了底,兩項都是這位副省長分管的。普天成從市**挪到市委的時間,也因此延長了一年半。一年半時間,對一般人興許不算什麼,但對官員來說,卻是致命的,因為你的黃金檔期就那麼幾年,錯過一次機會,有時一生就沒了。
調研組組長是中宣部一位巡視員,副部級,此人不愛說話,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說,飯吃得就有些悶。葉部長倒是想搞活一下氣氛,幾次提議開瓶紅酒,助助興,那位頑固的老頭兒就是不表態,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長直衝葉部長和普天成吐舌頭。老頭兒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長不想散去,葉部長給普天成使個眼色,他陪老頭兒回了賓館,讓普天成留下繼續陪其他同志。這時候氣氛才活躍起來,但酒終還是沒喝,司長膽子再大,也不敢犯這個戒,不過段子倒是講了一大桌。普天成沒想到,表面斯文說話文縐縐的司長講起段子來,卻是既經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風。後來他才得知,司長原來是位詩人,為了仕途,忍痛把詩割捨了,大約是激情沒處施展,只好發揮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時,葉部長說了一句讓普天成感動的話:“謝謝你啊秘書長,我最近肝臟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們拿酒對付我,你一來,我就徹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來想說肝臟不好就抓緊去醫院,耽擱不得的,話一出口卻成了:“都說我們腐敗,哪知道我們的苦啊。行,以後你那邊有應酬,只管吭聲,我這百八十斤,還扛得住。”
領導們最忌諱的就是“醫院”兩個字,普天成差點又犯下大錯。
馬效林說,他是下班后才從吉東出發的,有人盯得緊,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普天成眉頭皺了皺,說:“有那個必要麼,你是黨的書記,不是交通員。”馬效林說:“這我知道,但眼下情況不一樣,還是謹慎點好。”普天成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他期望的馬效林不是這樣,以前的馬效林也不是這樣,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馬效林並沒在意普天成的表情,還以為普天成是為檢舉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說:“從目前狀況看,他們還是想為民工事件翻案,特別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厲害。”王化忠是原吉東市委副書記,跟普天成搭過班子。普天成擔任吉東市委書記后,王化忠去了人大,兩人的矛盾自此公開。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協,顧慮和禁忌就少了,做什麼事就都放開了,反正到了最後一班,也沒必要再夾着尾巴,心中有什麼不平,就想吐出來。王化忠當副書記時,跟市長普天成鬧過不少彆扭,特別是幾個下屬的安排上,普天成擋過王化忠的道,這讓王化忠懷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這些恨發泄出來,結果,當時的吉東市委跟吉東人大,很多事情上都達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這一關總是過不了。一開始普天成還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屬去王化忠家裏,把矛盾化解一下。後來普天成就不這麼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職,只要市委常委會過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門開展工作。當時鬧得最過分的有兩個人,一是財政局長柳明,常委會通過半年,人大就是不辦手續,結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後迫不得已,還是離開了財政局;另一位是市廣電局長沈曉瑩,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慣,他懷疑普天成跟沈曉瑩有作風問題,多種場合都這麼說,弄得沈曉瑩工作很被動。一度沈曉瑩都不想幹了,普天成卻堅決不讓她離開廣電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讓沈曉瑩一直臨時負責。半年後普天成使出了殺手鐧,他在省里活動一番,在王化忠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頭上那頂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來,這才讓沈曉瑩名正言順留在了廣電局。
王化忠帶頭舉報他,普天成一點不覺驚訝,事實上這些年來,王化忠就一直沒消停過,他親手寫給省委的告狀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給馬效林的杯子續滿水,繼續聽他往下說。
馬效林擦了把汗。家裏其實不太熱,雖然空調沒開,但也不至於讓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認為馬效林是心熱。
馬效林說:“他們還把吉東大廈翻騰了出來,王化忠親自去監獄找蘇潤,蘇潤不配合,他就讓監獄長給蘇潤做工作。那個監獄長,是王化忠親戚,對王化忠言聽計從。”
吉東大廈是普天成擔任市委書記時親自抓的一個項目,投資兩個億,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來查去,是施工單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腳,承建商蘇潤領了六年刑。
這些情況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裏有數,所以馬效林說時,他一點驚訝都沒有。他腦子裏想的是,王化忠這個時候舊賬重提,到底想做什麼?
馬效林說了一陣,看普天成興趣不大,不說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說:“對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無表情的臉上忽然有了內容。
馬效林是連夜回去的,他要趕在天亮之前回到吉東,說第二天還有個會議,不能耽擱。普天成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會議是假,馬效林明顯是心虛。馬效林這個樣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張張,胸無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過眼下這種時候,還真的需要這麼一個人,至少能及時把吉東那邊的消息反饋過來,普天成在心裏原諒了馬效林。馬效林走時,交給普天成一樣東西,是王化忠他們寫的檢舉信。這封信上午在瀚林書記辦公室看到過,可惜只掃了一眼,具體內容他無法知道。以前檢舉信、揭發信到了瀚林書記手裏,瀚林書記會在批評他一通后把信給他,但上午沒。正是這個信號,讓普天成心裏有了不安,也有了種種想法。現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覺得有些燙手,也多虧了馬效林,這種東西按說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證明他確實費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掃下去,前面的內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來,無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瞞下,私下交易,掩蓋事實真相,放縱殺人兇手。再羅列出他跟建築商蘇潤的種種關係,後邊再綴上一大串受賄數字,官商勾結,玩忽職守,這些詞王化忠他們寫起來得心應手。他急於要看到的,是有關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終於打聽到了金嫚,看來,他是煞費苦心啊。
遺憾的是,信中沒提金嫚,也絲毫沒涉及他個人生活作風問題,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話:任人唯親,大肆培植親信,在吉東上下建立自己的關係網。
普天成將信扔在一邊,罵了句“廢話”。培植親信,哪個人不培植親信?你王化忠是手裏沒握那個實權,如果握了,比誰都厲害。你不就是想說馬效林嘛,直接點出來不更好!
檢舉信沒提新的內容,讓普天成踏實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開音樂,替自己倒了杯紅酒,邊聽音樂邊輕輕抿着。普天成其實是嗜酒的,當市長那會兒,特別能喝,有次於川慶從自己的地盤上過來找他,兩人比賽着喝,結果普天成喝掉兩瓶白酒,於川慶甘敗下風。後來兩人又到一家名叫紅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裏面環境不錯,服務更是到位,普天成在這方面的本事更令於川慶驚訝。他跟於川慶的交情可以說就是這麼開始的,一起吹過牛,喝過酒,罵過人,泡過妞。拿時髦的話說,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階級弟兄了。不過後來普天成喝酒出過事,酒醉之後扇過公安局副局長一個嘴巴。吉東有個民間小調要申報全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簡單說叫申遺,普天成從省城海州請來兩位專家,讓他們幫忙做工作。酒足飯飽之後,有位專家想洗澡,普天成沒讓秘書陪着去,親自帶專家到了紅河谷。誰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掃黃,把專家給抓在了床上。普天成當時也在洗浴中心,不過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覺呢。兩個新來的小警察不認識他,把他當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給他戴銬子。普天成說:“我沒幹什麼,只是睡了一會兒。”警察說:“乾沒幹什麼你別跟我們說,回頭跟我們老闆說。”普天成問:“你們老闆是誰啊?”小警察笑笑,“媽的,連吉東二哥你都不認識,銬起來!”普天成說:“你們非要銬我就讓你們銬,但麻煩一下,你們先把吉東二哥請來。”小警察不耐煩,扇了他一耳光,“膽子不小,二哥是你見的?老實點,不老實今晚廢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說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說自己是市長。沒成想那個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長,就你這爛樣子,還市長,老子是市長他爹!”後來老闆趕來,認出是他,嚇得撲通一聲跪地上。兩個小警察見勢不妙,跑了,銬子都沒給他打開。最後他才得知,那兩個根本不是什麼警察,公安局要建樓,差錢,只好讓派出所時不時地騷擾一下各娛樂場所,從客人身上榨一點。派出所的幹警在地盤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沒法撕破臉,才從體校雇了十來名學生,臨時培訓一下,換上警察服,去執行公務。那晚普天成實在是氣炸了,這事要是傳出去,他還有臉待在吉東?公安局副局長剛一進門,他就惱羞成怒地還了人家一耳光。不過那次也給普天成一個教訓,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樣嗜酒貪杯,更不能到不該去的地方瞎湊熱鬧。打那以後,普天成開始戒酒,但有些東西能戒掉,有些,想徹底戒掉還真難。
普天成又把思緒拉回到舉報信上,前前後後細想了幾遍,還是覺得沒必要擔心。天不會塌下來,他給自己寬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經歷,的確是挺駭人的,經歷上幾次,也就覺得它不是個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凡事都有辦法解決。瀚林書記還未表態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亂。其實有些時候不是別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還不至於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樣第一個來到瀚林書記辦公室。潮林書記有個特點,每天七點準時進辦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沒有應酬,喝沒喝酒,他都能精神飽滿地坐在辦公室。這點讓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書記辦公室,是秘書長的功課,他要問清楚兩位書記的活動安排,根據書記的安排再調整他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書記正在批轉文件,看見普天成,停下手裏的筆,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說件事。”普天成緊走幾步,站在了瀚林書記桌前,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瀚林書記接著說:“國家發改委要在全國精選一批企業,在資金和技術上給予重點扶持,這是針對當前經濟形勢採取的一項積極策略。這個機會對我們很重要,你馬上着手,會同有關部門對企業做一次摸底,挑那麼三五個,報上去,具體怎麼爭取我們再議,先把名單儘快確定下來。”
普天成習慣地一邊拿筆記着一邊說:“這的確是個好機會,企業問題真是讓人頭痛。”
“對了,這事先不要張揚,發改委文件還沒下,是昨晚跟我電話里透露的。你們的工作也要做得隱蔽一點,不要還沒開展就弄得滿城風雨。現在這幫企業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報以微笑,這樣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還沒下,就證明一切都還在醞釀中,醞釀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煩會比平常情況大得多。“書記放心,我會謹慎的。”普天成說著合上了筆記本。他這個筆記本是件寶貝,裏面各樣的內容都有,既有瀚林書記的指示也有馬超然副書記對某些工作的具體要求,省委高層的秘密,都在這個小小的本子裏。
瀚林書記對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勁,我怎麼覺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書記是指哪方面,沒敢接話,仍舊保持着微笑,等瀚林書記訓示。普天成心裏是很想知道瀚林書記對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儘管王化忠他們沒告出新的內容,但不表示瀚林書記沒新的想法。有時候想法比內容更重要。可是瀚林書記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談完,也沒提一個字。普天成有種解脫,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馬超然辦公室去時,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輕心,王化忠這個**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徹底輕鬆。
馬超然副書記這天有個剪綵活動,是上午十一點。他讓普天成到時提醒他一下,別錯過了時間。去年招商引資引來的**大華集團在海州投資七個億,建自己的分廠,經過一年多的運作,項目終於要破土動工了。普天成說:“我記下了,馬書記還有什麼事嗎?”馬超然說:“沒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們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們忙是應該的,為領導服務嘛。”想了想又說:“馬書記,昨天那個材料你看完沒,川慶那邊等着呢。”馬超然像是才記起來,哎呦了一聲,“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沒什麼意見,再說也是常委會上定了的,讓他們發吧。”說著將材料遞給普天成。普天成接過材料,說了聲:“馬書記您忙,十點四十我上來。”馬超然沒反應過來,訝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綵的事。”馬超然一拍腦門,“看我這腦子,剛說完就給忘了。”
回到辦公室,普天成就想給於川慶回電話,又多了個心眼兒,拿起文件細看起來,結果發現,馬超然哪兒也沒動,就把他加上的兩個字“大省”給刪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長一會兒,最後把曹小安叫來,說:“你把這文件送到**那邊去。”
馬超然刪掉那兩個字,絕不是他不同意把海東建成大省,而是他認出那兩個字是普天成加的,這點,普天成心裏有數。關於建設大省、強省的目標,是瀚林書記在年初經濟工作會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認為,建設強省可以提,每個省都在這麼提,建設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為此徵求過瀚林書記的意見,宋瀚林說:“大省也沒錯,我省人口排全國第二,土地面積也占第三,但就是經濟上不去,排名僅在前十五。我們提出建設大省、強省,就是想激勵起全省人民的鬥志,把海東的各項事業抓上去。”後來普天成嘗試着,在省委這邊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幾次大省和強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兩個字,馬超然總會不言不喘刪去,也不做解釋。普天成就知道,在關於“大省”的提法上,瀚林書記跟馬超然並沒達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後,瀚林書記也沒再提過“大省”這個目標。
普天成收回心思,開始處理文件。秘書長這個工作,一半時間是在文件堆里度過的,省里各部委上報到省委的文件還有要報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個讀者總是普天成,有時候分管的副秘書長也會把把關,但僅僅是把關而已,文件最終定型,還得普天成說了算。好在,普天成習慣了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見文件就頭大,特別是在吉東工作的那幾年,他在全省率開新風,下決心要壓縮文件,整頓文山會海,一度還取得了成效,被當時的書記吳玉浩表揚過。但隨後他就發現,壓縮文件就等於壓縮自己的政績。因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來陳述的,上級檢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為準。你幹得再好,沒有過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勞就會減少一半。還有,上級佈置的各項工作,最終你落實沒有,落實到啥程度,不是以實績為標準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沒幹好,甚至就沒幹,但有過硬的材料,上級照樣可以肯定你。有了這些認識后,普天成不那麼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會海”四個字。他發現,這四個字越強調,湧來的文件或會議就越多。他在省**的兩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對文件把關,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連研究室那幫筆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說,自己這方面是學生,需要跟筆杆子們不斷學習,心裏其實嘲笑,什麼學習,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會套不會套。事實也是如此,好的材料,關鍵有兩條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論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東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據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規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領會透,你才能寫出好的材料來;另一點,就是準確把握主要領導的意圖。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發給下面的,是讓下面的人學習或貫徹的,其實不然,對寫材料者來說,你面對的始終是一個人,就是讓你着手弄材料的那個人。就他個人而言,過去是省長宋瀚林,現在是書記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別是報到中央部委的,要體現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書記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這個弄錯了,你的妙筆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來。省委政研室原來的主任老瞿,號稱“海東第一筆”,吳玉浩書記在海東時,所有的講話還有向北京方面的彙報材料,都出自他的手,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書長郭順安都要讓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屬給上司代酒的理,絕沒有反過來之說,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順安在同一酒桌上,準是郭順安給老瞿代,為此還鬧了不少笑話。吳玉浩調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繼續留在政研室。誰知老瞿連着弄了幾個大材料,都沒能過關,最後一次,還把宋瀚林惹怒了。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進步,還抱着原來老一套,對省委新一屆班子的思想、作風還有工作思路關注不夠,寫出來的東西仍然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不是說原來的水平不夠,關鍵是原來的思想都是吳玉浩的,現在必須換成宋瀚林的,老瞿這方面既固執又愚頑。結果,宋瀚林上任兩個月,就把老瞿海東第一筆的使命結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夢寐以求的海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海東日報》總編輯的夢,也只能到此為止。
普天成這方面就比老瞿開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東西,字字都是點在瀚林書記心窩窩上的,而且渾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為止,如果說有什麼不足,怕就是被馬超然刪去的“大省”兩個字。
這塊心病暫時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決,他想過段時間再認真跟瀚林書記探討一次。馬超然刪得對不對,他說了不算,馬超然說了也不算,得讓瀚林書記說。
瀚林書記現在不說,不是說心裏沒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覺得時機還不太成熟。因為馬超然是上屆班子中唯一留下來的專職副書記,中央下決心對省級班子減負,原來的五名副書記現在精減成了一名,副秘書長也一樣,能在這樣的大幅調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書記還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會浮出來,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將來,潛伏在水下的東西,都會浮出水面,而且會有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一晃十點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裏的材料,往十樓去。按說這種事,讓秘書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堅持一個原則,自己能幹的工作,絕不讓秘書代勞,特別是每天例行公事到兩位書記辦公室了解工作安排,還有重大活動時的提醒,他都親自去。
這是一個態度問題,一個人如果連正確的工作態度都沒有,那你絕不會在工作上有啥建樹。
普天成來到十樓,遠遠看見超然書記的門開着,裏面傳出笑聲。猶豫一會兒,他還是坦然走了進去。辦公室里坐着三個人,除了超然書記,還有副秘書長墨彬,正在神采飛揚地跟超然書記說著什麼。墨彬身旁,是姿色過人、氣質絕佳的**大華集團海東辦事處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華海東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動的主人。
普天成先沖秋燕妮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沖超然書記說:“時間到了。”
馬超然起身,望也沒望普天成一眼,沖秋燕妮和墨彬說:“我們走吧。”
·3
誰也沒想到,這天的奠基儀式會出事。
馬超然他們走後,瀚林書記突然想到黨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說去省委黨校這種地方,組織部長陪着更合適,但組織部長不在,去中央黨校學習了,副部長陪同又顯得規格低了點,普天成便臨時頂了這個缺。這種頂缺的事也是秘書長的基本工作之一,當然也是榮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書記,秘書長是輕易輪不上這種機會的,現在好,只要對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樂於兼這份差。在一個省里,能經常出現在書記身邊,是一種信號,下面的書記、市長天天看新聞,不光是看書記、省長幹啥,更要看書記、省長帶的是誰。你的出鏡率高,下面的電話或問候就多,當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時候,敲你門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見書記、省長的機會不多,能見到書記、省長身邊的人,也算是一種榮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書記到省委黨校,瀚林書記先是聽取了黨校常務副校長李雲良簡短的工作彙報,然後把另一名副校長余詩倫叫來,說有件事想跟他單獨交流交流。瀚林書記跟余詩倫單獨交流的時候,普天成跟常務副校長李雲良在一起,兩人都顯得尷尬,也有幾分心不在焉,嘴上說著話,心卻在別處。瀚林書記今天的舉動很怪,很明顯,他是專程為余詩倫來的,這很反常。按說有什麼事,組織部或辦公廳通知余詩倫去省委就行了,書記到下面專程召見一個人,這還是頭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沒捕捉到這方面的信息。李雲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緊張,好幾次,他都想張開口,問問普天成,這怎麼回事啊,會不會?但一看普天成嚴肅的神情,他就把話咽在肚子裏。普天成的嚴肅不是裝的,那是一種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書記出來,他臉上都是這種固定的表情。其實臉上呈現哪種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為秘書長,書記不笑,他不能笑,就算書記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動一下表情。書記要是不高興,那他臉上的表情更得肅穆。下級的臉其實是為上級長的,但這張臉還不能出賣上級,摸不清上級的真實意圖,這張臉必須繃著,綳得越緊越有水平。
時間過去了二十分鐘,還不見秘書小董過來,普天成有點坐不住了。談什麼事啊,用這麼長時間,下面的書記、市長彙報工作也不過二十分鐘。這個余詩倫,以前從沒聽別人提起,普天成對他更是不了解。再說,了解誰也不會了解到黨校一個副校長頭上,對李雲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來,他的工作還有缺陷,還有空白。往後,這些平時不怎麼聯繫的地方,還是要加強聯繫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見李雲良不停地擦汗,他說:“余副校長到黨校,有五年了吧?”李雲良趕忙說:“兩年,他是前年五月調進來的。”
普天成哦了一聲,象徵性地抹了把汗,其實他額上是沒汗的,這個動作完全是為了拉近跟李雲良的距離,讓李雲良覺得,此刻他們是一條戰線的人。
“宋書記找詩倫?”李雲良果然不那麼拘謹了,嘗試着問了半句。
普天成沒有回答,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道:“余副校長之前在?”
“之前在外經委,調他來時他是外經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還未等他細想,手機響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書記的秘書打來的。普天成馬上問:“什麼事?”秘書江濱慌慌張張地說:“秘書長,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們圍了。”
普天成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問:“情況嚴重不?”
“很嚴重,工人來了大約有三千多名,遠處還不斷地湧來,馬書記困在裏面,出不來。”
“墨秘書長呢,他在哪兒?”
“他跟海州的領導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談判呢。”
“情況我知道了,我暫時有事,脫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馬書記的安全,隨時給我電話。”說完,普天成收了線。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就成了現場通往省委高層的關鍵通道,必須保證暢通。果然,壓了還沒十秒,手機又一次叫響。普天成拿着手機就往外走。李雲良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目光詫詫地望住他,今天兩位領導的神秘,把他徹底帶進了霧裏。
電話先是公安廳政委打來的,請示要不要出動警力;緊接着又是公安廳廳長,也是同樣的問題。普天成堅決地否決了:“你們要剋制,不能火上澆油!”隨後,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張書記的電話,張書記不在現場,陪同馬書記參加奠基儀式的,是海州市長和副書記。張書記問他,是不是跟瀚林書記在一起,普天成說是。那邊就沒了聲音,頓了約有兩秒鐘,張書記聲音沙啞地說:“情況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說完,不等普天成這邊回應,便掛了電話。海州市委張書記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這個電話,並不是向普天成討辦法,他只是傳遞給普天成一個信息,他在第一時間便知道了,並積極想辦法善後。這層意思將在日後由普天成彙報到瀚林書記那裏。
如果說秘書長有什麼優勢的話,這也可能算一優勢,畢竟,不是每個常委都能天天見到瀚林書記的,更不是每個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現展露給瀚林書記的,很多事上,常委們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們私下有句話,說只有普大秘高興了,瀚林書記才能高興。
電話仍然叫個不停,**那邊川慶秘書長已打過兩回了,說他趕到了現場,**今天參加奠基儀式的是常務副市長周國平,儀式是由周副省長主持,超然副書記致辭。騷亂髮生在秋燕妮致完辭后,超然副書記正在講話,工人們就從東西兩側圍過來,幾分鐘工夫,就把現場包圍了。普天成想問一下,路波省長知道消息不,他什麼意見,又一想問了也是白問,這種情況,路波知道了也會裝不知道,反正現場有兩位主要領導在,他不會發表什麼意見,只會靜觀事態發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黨校那間會客室,那邊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在心裏祈禱,快點結束吧,快點回省委去。瀚林書記的秘書董武從會客室走出來,沖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過去,悄聲問:“完了沒?”董武搖頭,“談興正高呢,讓他們送點水果來。”普天成哦了一聲,又道:“提醒一下,時間差不多了。”董武模稜兩可地笑了笑,進去了。普天成趕忙回到接待室,沖李雲良說:“送點水果進去。”李雲良哎呀了一聲,追悔莫及道:“我咋把這忘了?”說完步子慌亂地,親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看錶,一邊又朝黨校門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鬧事的工人會衝進黨校來。
十二分鐘后,談話終於結束,先出來的是余詩倫,一場談話讓他精神抖擻了不少,進去時還萎靡不振的臉,這陣已容光煥發。看來人就是不能見大領導,一見大領導,身價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顧不上研究余詩倫,緊着步子過去,跟剛剛走出會客廳的瀚林書記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常務副校長李雲良緊追過來說:“秘書長,給我們一個機會吧,讓首長在這兒吃頓午飯。”普天成白了一眼李雲良,沖秘書董武說:“車我已經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書記似乎從普天成臉上意識到什麼,沒說話,步態沉穩地跟在秘書後面,往樓外走去。
車子離開黨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終還是狠着心,聲音怯怯地說:“書記,大華那邊出了點事。”
宋瀚林像是沒聽見,又像是被這話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頭擱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電話,一手撐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亂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發地下了車,往樓上去,秘書董武緊隨其後。迎面有人過來,遠遠停下,弓着身沖宋瀚林點頭。宋瀚林視而不見,快步進了電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後,沒敢上電梯,有點茫然地立在門廳里。幾分鐘后,他打開手機,上面連着跳出幾個未接電話,兩個是於川慶的,還有兩個是海州市長的,最後跳出來的,是馬超然書記的手機號。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須出面了,不能再猶豫下去。大華那邊的情況不用想像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這個項目是瀚林書記當省長時親自到**招商引資引來的,當時作為海東招商引資三大項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視。為了把大華七個億的投資還有先進的技術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東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積極而又開放的政策。大華海東公司所用土地是原來海東第一、第三毛紡廠的地盤,位於海州市海寧區毛紡城。這兩家毛紡廠原是海東最大的國有企業,六年前停產,後來海東省**採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沒能救活,不得不宣佈破產倒閉。大華公司來到海東后,經多方考察選點,願意用兩個億的資金收購一毛、三毛,並負責安置部分職工。這對海東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但在項目初期征地過程中,一毛、三毛職工就圍攻了大華。當時來海東的是大華總部投資總監、項目專家米歇爾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齡差不多。那次風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後,米歇爾先生還在瀚林書記面前直誇他,說他果斷、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驚人地沉着。瀚林書記也充分肯定了這點,並說:“一毛、三毛這兩塊硬骨頭,就交給你了,你要負責到底,把歷史留下的這個包袱徹底解決掉,讓大華海東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書記到省委后,這個項目便移交到超然副書記手上,**這邊由常務副省長周國平負責,同時,為慎重起見,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專門工作小組,配合省上工作。
一個由省市兩級共同抓的超大型項目,居然在奠基儀式上,發生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
其實,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有人提前把它說出來。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撫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來到辦公室,從文件櫃裏取了樣東西,他讓秘書曹小安叫車,特意叮囑要兩輛車。五分鐘后,普天成坐在了車裏。司機問:“是去現場?”普天成沒好氣地說:“去現場做什麼,往海寧區開!”
一毛、三毛就在海寧區,只不過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紡城家屬區。普天成知道,這個時候去現場,無異于飛蛾撲火,超然書記和國平副省長都平息不了風波,他一個秘書長去了又能奈何?況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現在現場,要不然,超然書記和國平副省長的面子往哪兒放?必須智取,這是普天成給自己的忠告。
車子進入海寧區毛紡城,面前是一條坑坑窪窪的水泥路。這條路曾是海寧區的景觀大道,當年不知有多風光。時過境遷,如今毛紡城的風光不再,當年的輝煌早已隨風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讓人悲切。破舊的樓房,中間夾雜着低矮的棚戶,還有臨時搭起來的小飯館小商鋪,跟整個海州的日新月異相比,這裏堪稱被人遺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隨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麗的海州上。
車子在五區十二號樓前停下,普天成顧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車,匆匆往樓上去。他沒給鄭斌源打電話,他相信鄭斌源此刻就在家裏。上了五樓,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門,破舊的防盜門被他砸得海響,裏面沒有動靜。普天成氣得大罵:“鄭斌源,你給我出來,你以為鑽在家裏我就找不到你?!”叫罵了五分鐘,門哐啷一聲開了,鄭斌源探出半個身子,不滿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還知道中午啊,我以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曉得了。開門,讓我進去!”
鄭斌源打開門,普天成罵罵咧咧走了進去。屋子裏亂得慘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發上滿是圖紙,襯衣襪子混雜在圖紙里,茶几邊的那盆君子蘭只剩幾片黃葉了,花盆裏積滿茶葉和煙蒂。
“行啊鄭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說著,將手裏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黨的福,我還沒死。”鄭斌源陰陽怪氣道。
“閉上你的嘴!鄭斌源,你就墮落吧,我看你遲早得進瘋人院。”
“那你現在把我送去好了。”
“現在沒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兒?”
“去哪兒,鄭斌源,你還裝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闖了多大的禍?”
“闖禍?我鄭斌源門也沒出,就在家裏睡大覺,闖什麼禍了?”
普天成氣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鄭斌源,你看看,去年談好的十二項,哪一項我沒落實?可你背信棄義,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眾鬧事。”
“你說的什麼,我聽不懂。”鄭斌源懶洋洋地往沙發上一倒,圖紙發出刺耳的**。
“給我起來,馬上去二號區,讓你的工人散開!”
二號區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來是一毛廠用來堆原料的地方。
“我現在是光桿司令,哪有什麼工人。”鄭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閉上眼,裝睡。
“你個渾蛋,敢跟我玩這一手,誰不知道你鄭斌源現在是工人領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專門跟**作對,鄭斌源,你真有種啊。”
鄭斌源繼續閉着眼睛,普天成說什麼,他都充耳不聞。普天成知道罵下去沒啥結果,他的心在二號區現場,必須得把鄭斌源弄起來,沒有他,今天的騷亂要想結束,很難。普天成一把提起鄭斌源。長期營養不良的鄭斌源到了普天成手裏,簡直輕若小雞,他哇哇大叫,質問普天成要幹什麼,普天成說:“什麼也不幹,我讓你去現場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書記和省長圍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國新聞關注的焦點。”
“那關我什麼事,我一不是廠長,二不是書記,我只是一個無賴。”
無賴是上次談判時普天成罵鄭斌源的話,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談,條件極盡苛刻,差點讓普天成敗下陣來。若不是普天成手裏有宋瀚林這張牌,敢於答應別人不敢答應的條件,大華根本就不可能搞什麼奠基。
“你就一無賴,今天你這無賴必須到現場。我限你半小時,工人如果散不開,我親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沒地方吃飯呢。”聽聽,鄭斌源現在的口氣,真跟無賴沒兩樣。
兩個人又唇槍舌戰了一陣,普天成仍然說服不了鄭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鄭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啊?!”鄭斌源呵呵一笑,說了聲“隨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臉道:“鄭斌源,你給我聽清楚,這個項目是海東省頭號引資項目,在中央也是掛了號的,你和工人那些條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應,多苛刻我也認了,但今天你必須讓工人離開,不能影響奠基儀式。否則,前面談的,一律無效!”
“你敢?!”鄭斌源猛從沙發上彈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臉。
“我有什麼不敢,廠子是你們自己申請破產的,工人全都簽了字,**不給一分錢,也照樣能說過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會罵我,說我吃裏爬外,是你的走狗,原來你真沒安好心。”
“我就沒安好心!”普天成也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又僵持一會兒,還不見鄭斌源有動靜,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鄭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請不動你?那好,我給瀚林書記打電話,讓他親自來請!”
一提瀚林書記,鄭斌源臉上的表情變了。他,普天成,還有宋瀚林,小時候是在一個大院裏長大的。瀚林書記大他和普天成幾歲,是那個時代大院裏的孩子王。但是那個時代普天成的父親官最大,下來是瀚林書記的父親,鄭斌源的父親一開始只是普天成父親的警衛營長,後來提拔當了團政委,再後來,就到一毛廠任職了。鄭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時候就怕,現在更怕。
鄭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過他的衣服,聞了聞,一股霉氣,氣恨恨扔給了他。
鄭斌源沒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離婚了,兒子跟着老婆去了國外,他現在一個人過。
一毛廠破產前,鄭斌源是廠里的總工兼研究院院長,後來廠長和書記相繼出事,犯了窩案,省上讓他臨時負責了一陣子,但千瘡百孔的一毛廠已積重難返,就算是神醫妙手華陀來了,也難以救治。
鄭斌源最終還是下了樓。看到他,秘書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讓鄭斌源上另一輛車,並跟司機叮囑,讓他把鄭斌源直接送往現場,如果有什麼意外,直接打川慶秘書長手機。司機點頭去了。普天成又在樓下站了會兒,上車,跟司機說:“跟在他後面,拉開點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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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亂總算平息,超然副書記跟墨彬他們灰頭灰臉回到省委大樓時,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樓大廳。馬超然看見普天成,面帶尷尬地走過來,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襯衫都讓汗水濕透了,領子那兒留下斑斑汗漬。“辛苦你了。”馬超然說。普天成動了動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時后瀚林書記要見您。”馬超然快步進了電梯,秘書江濱跟了進去。副秘書長墨彬還站在那裏,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複雜,剛才現場的混亂局面,給墨彬上了生動的一課,他不得不承認,在突發性事件面前,他的反應,還有控制事態的能力遠遠低於普天成,這讓他心裏很不服氣,但又無奈。“行啊,秘書長,多虧了你。”墨彬抹把汗,彆扭地說。普天成沒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書記剛才讓秘書通知他,讓他到桃園,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準備好了沒。墨彬還想跟普天成說什麼,普天成已越過他,出了大廳,他的車子就候在門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車,離他而去,內心湧上一層說不出的滋味。對自己這位搭檔還有老對頭,墨彬現在真是缺少辦法,這麼想着,他腦子裏又冒出王化忠那張臉來。
桃園坐落在風景秀麗的桃花山下,群峰連綿、古樹參天的桃花山讓海州這座省會城市具有了靈氣,每年三月競相怒放的桃花更讓這座江畔城市燃燒着火一般的熱情。桃園是省委接待處,普天成趕到時,接待辦主任郭木和省委負責這一塊兒工作的副秘書長李源已等在了那裏。簡單寒暄過後,郭木陪着兩位領導進了桃園賓館二號小樓。茶還沒來得及泡,於川慶風風火火來了,見面就說:“領導總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沖於川慶使個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開不得玩笑。於川慶是聰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們打過招呼,默站在一邊,不說話了。普天成簡單將瀚林書記的意見說了,要求大家分頭行動,從頭到尾再將準備工作檢查一遍。
普天成從三號樓開始,一直查到八號樓,確信工作是做到家的,鬆口氣道:“這次接待工作瀚林書記很重視,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視,工作上要細緻了再細緻,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郭木接話道:“接待辦的同志們都很努力,已經苦戰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經幾宿沒合眼了。”普天成皺眉道:“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還沒開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勞,該休息時一定要休息。對了,那批新來的服務員培訓得怎麼樣?”郭木說:“已經通過了考試,平均成績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皺眉,“還不能滿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來。”桃園賓館是家老字號的五星級酒店,能進這家酒店工作,是一種驕傲,但也助長了服務員們的自滿情緒,加上酒店好久沒有增添新鮮血液,服務員及中層管理人員有點老化。普天成剛擔任秘書長,就提出一個建議,新招一批服務人員,補充進來。瀚林書記同意了他的意見,明確指示此項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會同有關部門,從省內十二家高職院校精選了六十名畢業生,通過一系列考核,將這六十名畢業生交到了郭木手裏。並從北京、上海等地請來專家和教師,進行上崗前培訓。整個工作,既有條不紊又嚴格細密,外界傳說,省委接待辦挑選服務員,比民航選空姐還要嚴格。這話傳到瀚林書記耳朵里,有次飯桌上,瀚林書記問起這事,笑說:“天成現在不僅是我們的秘書長,還是我們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當,做一名合格的教員吧。”
六十名服務員最終還是淘汰了二十名,補充到桃園來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處其他賓館去了。但,就這十名,普天成還是不大放心。畢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擔任省委秘書長后第一次面對中央來的首長和嘉賓。普天成再次強調:“一定要以老帶新,不能出一絲閃失。”郭木經他這一說,有底的心也變得沒底了,徵詢道:“要不叫一兩位來,秘書長親自考核一下?”
“這個就不必了,你們把工作做細就行。”
這時間,於川慶他們把桃園裏外的環境也檢查完了,大家會在一起,往餐廳去。
桃園共有餐廳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廳、茶坊、夜總會等休閑娛樂場所,算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明天重點用的有兩個中餐廳和一個西餐廳,還有桃園魚府,一個專門吃魚的地方。明天來的是全國政協一個考察團,考察和調研海東的文教體育工作,裏面不只有全國頂尖級的專家,也有****人士。海東這些年文化事業發展不錯,湧現出了一批在全國叫得響的大家,特別是海東藝術劇院,在瀚林書記當省長時,精心排練了一台大戲《大夢海東》,演出后反響極佳,已經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時間去廣州演出,贏得了廣東各界的一致好評。這次,作為重點戲目,要請考察團觀賞。體育事業進步也快,剛剛結束的全運會,海東代表團拿到了金牌第二的優異成績,算是在全動會爆了冷門。明天陪同考察團的,就有兩位世界冠軍和五名全國冠軍。越是加入進來的人多,衛生還有飲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視。
普天成在眾人的簇擁下,檢查過了一、二餐廳,他對餐廳的衛生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說比以前上了一個台階。郭木還有賓館餐飲部總經理的臉上剛露出輕鬆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廳一名工作人員說:“那是怎麼回事?”郭木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年輕廚師往消毒櫃裏放碗筷,廚師穿着剛發的白大褂,顯得很精神。但他沒注意到廚師頭上沒戴高帽,普天成又問了一遍,郭木還是沒反應過來。於川慶明白了,提醒道:“沒發帽子?”郭木驚了一聲,跑過去就要責問廚師,普天成這邊已說話了:“工作做得很不夠,你們能否順利完成這次接待任務,我很擔心。”
為了讓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緊急召集了一次會議,強調了這次接待的重要性。會議普天成沒有參加,於川慶代表他參加了。普天成一個人坐在二號樓小會議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鐘前,他收到了一條短訊,只有幾個字:真心謝謝秘書長。沒有落款,電話號碼以前也沒存下,那串數字似曾相識,又覺陌生。但是不用問,普天成知道這短訊是誰發來的。他腦子裏驀然浮出一張臉,很清晰,卻又模糊。他搖搖頭,想把她驅走,卻又看見她非常妖嬈地站在面前,臉上閃爍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職工聚眾圍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頻頻請他,說有空一起坐坐。有兩次,秋燕妮借跟瀚林書記彙報工作的空,也專程到他辦公室請過,普天成一直推說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實空有,還多,普天成就是沒有勇氣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個女人的邀請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屬於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記着“女人是是非”這條古訓,十分謹慎地處理着與女人們的關係。到目前,他還沒惹上這方面的緋聞。但是秋燕妮這個女人,卻像魔鬼一樣困擾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將短訊刪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檢查完,又將安全警戒、後勤保障等過問一遍,天已經很晚了,他們就在中餐廳吃了頓工作餐。吃飯的時候,大家臉上表情輕鬆了許多,郭木還講了個笑話,說這次有名服務員沒被招上,纏着不走,非要見領導。郭木見了,跟她講了幾句政策性的話,勸她好好離開,誰知她一聽就哭了,邊哭邊說:“我爸我媽說了,讓我一定要進桃園,說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夢都想讓我侍候大官。這下好,你們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園外面擺個小攤,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給大官站崗。”這笑話一點不好笑,桌上沒一人笑,郭木有些尷尬,正欲低頭喝茶,就聽普天成問:“那服務員叫什麼名字?”郭木趕忙將杯子放下,說:“叫余晴。”就在眾人等着普天成再問下去的時候,普天成突然起身,離開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普天成怎麼了。於川慶跟出來,小心翼翼問:“心情不好?”普天成搖搖頭,“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那時有個夢想,就是想當大官,比我爸還大的官。”
“現在這目標快實現了。”於川慶說。普天成沒理於川慶,繼續往前走。一片樹葉落下來,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頭,盯着那棵老榆樹望了望。他認得那女孩,她是吉東人,她父親叫余百勝,是吉東化工廠一名工人,還是省里的勞動模範,當年吉東化工廠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將它賣給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發了吉東歷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訪,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門口圍堵了三天三夜,一開始工人們鬧絕食,後來經再三勸說,才開始吃送去的東西。那位叫余百勝的,差點拿汽油瓶把自己點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親會說那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哪怕你給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會比別人高出一等。沒了飯碗的余百勝夫婦說那樣的話,並不是發泄內心的不滿,是在教會女兒一個真理。只有吃過苦頭的人,才知道什麼是真理。
普天成悲涼地笑笑,轉過身來,見於川慶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慶啊,你說我倆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麼不算呢,還是大官,兩個大官。”於川慶呵呵笑笑,這人什麼時候都比普天成樂觀。其實,於川慶也知道,那個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麼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會在聽到她名字的一瞬,身體發出一片抖顫。這種極細微的反應,只有於川慶這種人能看到,郭木他們是看不到的。於川慶站了一會兒,說:“**那邊的賓館人員上還有些空缺,等忙過這陣,我打個招呼。”
普天成頗有意味地看了於川慶一眼,朝餐廳門前的車子走去。
回到家裏,已是晚上十一點多鐘。家裏沒人,普天成的妻子喬若瑄在廣懷,目前是廣懷市市長。在海東政壇,類似他們這種夫妻官還真不少,於川慶的妻子葉莉莉就在另一個市當宣傳部長,副秘書長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當常務副縣長。這也算是海東政壇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於政治場,而且建樹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讓妻子到幕後來,隨便干點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臉。但喬若瑄是一個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議,還發誓要在仕途上超過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說不服妻子,只好隨她去了。喬若瑄這兩年在廣懷幹得有聲有色,將原來綜合指標排名全省倒數第三的廣懷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經濟指標排名,廣懷位居第四,這已是很不錯的政績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親以前的老關係,拚命為廣懷招商引資,招商引資一項,廣懷這兩年始終處於全省的上游,成績比省會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變不了現實,就得服從於現實,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學。他跟妻子喬若瑄,平日裏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工作上的事,是公對公,該怎麼著就怎麼著,絕不因為是夫妻,就互相開口子,搞變通。實在需要照顧了,也不會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場的遊戲規則進行。這兩年,廣懷這邊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協調時,出面的要麼是市委書記,要麼就是常委副市長,喬若瑄很少到他辦公室。生活上則是自己照顧自己,互相不添負擔。好在他們自小都生長在軍人家庭,父輩們打小就培養他們獨立生活的能力,這點,要比一般家庭出來的人強許多。於川慶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剛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說沒有人做飯,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現在也沒找保姆。後勤辦倒是給他找過一位,讓他打發了。現在送到領導家裏的保姆,都是關係戶,要麼就是下面市縣為了公關專門送來的,保姆還沒進門,各種要錢要政策的報告就來了,普天成煩這些,再說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裏也實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掃衛生時,跟後勤辦說一聲,會有相關工作人員上門,實在亂極了,還有秘書小曹。小夥子人很細心,洗衣做飯樣樣在行,有時候忙了,偷偷讓他女朋友過來幫忙。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沒點破。
有些情只在心裏領就行,沒必要點破,點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尷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險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險公司是企業,一直想讓女朋友進**部門。這事倉促不得,再說現在的年輕人,今天嚷着要結婚,明天說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說話,也得等結婚以後。
女兒普喬在北京讀研,普天成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種日子過習慣了,倒也輕鬆。
勞累了一天,普天成想沖個熱水澡,儘快睡覺,明天全國政協的考察團就要到了,到時還不知有多忙。剛把熱水打開,手機忽然發出了蜂鳴聲。普天成光着身子出來,心想:這個時候還有誰發短訊,不會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機一看,普天成怔住了,進而,他的臉色發生了變化。
發短訊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儘管只有短短四個字,在普天成看來,卻如同一首長詩,裏面啥內容都有。普天成心裏泛起波瀾,抱着手機,半天回不過神來。
金嫚是普天成擔任吉東市長時認識的,那時候,金嫚才十八歲,在東湖賓館做服務員。普天成那時已四十六歲,按年齡,他能做金嫚的父親。東湖賓館是吉東市委、市**接待賓館,外派幹部初到某地,一開始都是住在**接待賓館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東湖賓館擁有一間套房。秘書處剛開始安排的服務員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服務員。但是有一次,服務員沒把普天成的衣服燙平,普天成開會要穿它,卻發現衣服皺皺巴巴,沒法上身。普天成雖不是多講究,但也絕不允許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後來他跟秘書處說了聲,秘書處就把金嫚換了過來。
一開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裏有種愧疚,怎麼能把未成年人招來當服務員?後來他知道金嫚已滿十八歲,只是長得小。瓷瓷白白一張臉,還未脫掉稚氣的一雙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樣子乖小又溫順,那雙眼睛尤其活潑可愛,普天成喜歡這個小不點兒。
怎麼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現在記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給他服務一年後,又好像早一點。總之,那個時候他跟金嫚已經很熟了,金嫚有時候叫他叔,有時候也喚市長,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樣疼他,秘書處幾次要調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謝絕了,說不就是服務員,換來換去好像是他太挑剔,傳出去影響不好。其實他是捨不得金嫚。這個女孩兒有兩個好處,一是嘴巴特乖,說出的話總是能甜到普天成心裏,普天成那時工作壓力特別大,吉東人多地廣,基礎工業薄弱,加上他跟市委書記之間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鬧彆扭,他的心裏時常窩着火。只有跟金嫚說話時,這股火才能熄滅。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賴,一天不跟金嫚說話,就彷彿少了什麼。二是金嫚特別能讓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選擇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關鍵的一條。有些人看着老實,用上一段時間才發現,計謀深着呢。市長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長這裏來的人,某種程度上也是秘密,他們之間說的事,談的話,包括贈送的禮物,都是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堅決不能讓知道。金嫚這點上做得極其到位,甭看她年齡小,這方面,卻有天賦。那段時間,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禮金送到賓館來的,有些東西普天成能及時收拾掉,放在相對隱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時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遲了來找他,談了一陣,請他去吃夜宵,然後又洗澡,回到賓館時,已經夜裏兩點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第二天市上有會,一大早他便出了門。開會當中,普天成猛記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禮物的,兩個大紙箱,就放在剛進門處。普天成暗自驚心,等會議開完,飯都沒敢吃,就找借口回到賓館,發現兩個紙箱還在,打開一看,各裝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納悶了,浙商怎麼能這樣,就算要送水果,也沒必要把一箱分成兩箱裝。他正疑惑着,金嫚來了。金嫚剛剛交完班,她已換下工裝,穿一條時尚卻廉價的連衣裙,已經發育的胸脯將衣服撐得鼓鼓的,撐出一大片風景,裸露的脖頸就像剛剛剝開的藕,雪**嫩,還有裙擺下露出的兩條細長的腿……
見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調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張,裝作若無其事道:“早上打掃屋子,順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兩樣水果我分開了,這樣吃起來就不用挑。該放到柜子裏的,我放到了柜子裏,等會兒您查查,不要弄丟了。”說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東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說完就走了,普天成趕忙打開衣櫃,見兩捆被彩色紙包紮起來的人民幣放在衣櫃裏,上面還蓋了一條毛巾被,還有一個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邊。普天成長長吐出一口氣,等清點完這些東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張瑩瑩的臉了。長長的睫毛,跳動着的眼神,還有,還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維最後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樣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認為,這輩子最不該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數時候,他會發出這樣的感慨,那樣小的年齡,就被他……可另一個心裏又認為,這輩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給金嫚回了短訊,也是幾個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過來:老樣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這個“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亂跳,像要跳出來,跳到一個不屬於他的地方。可他必須抑制住,他知道,眼下還不是跟金嫚重溫舊情的時候,吉東的事情徹底處理妥當前,他發誓不跟金嫚見面,更不能答應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絕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濫情。是現實逼的。且不說王化忠他們已經盯上了金嫚,就算沒盯上,吉東對他來說,也是一顆**。這顆**啥時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時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個字。這個老狐狸,到底還嗅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