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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超然果然一反常態,變得氣定神傲起來。

這天早上剛上班,馬超然就打電話讓普天成上去。進了辦公室,普天成看見馬超然新換了件襯衫,收拾得很精神,頭髮也剛剛理過,臉上像是做了保養,整個人容光煥發,給人面目一新的感覺。普天成還未說話,馬超然就發起了脾氣,“怎麼搞的,安排你們把這次督查情況匯總一下,整理成材料,怎麼這麼長時間沒動靜?”普天成有點納悶,馬超然從未給自己安排過什麼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沒說,便道:“馬書記可能記錯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沒說。”“我沒說?”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語氣更壞了,“開完會我就交代了墨秘書長,是不是我要給每位秘書長都說?”普天成尷尬一笑,“這倒未必,墨秘書長沒跟我說,我以為……”“以為以為,你們總是以為,工作是想當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兒,卻也不好爭辯,只能耐着性子聽他批評。

“天成同志,你是秘書長,要統攬全局是不,你不會也把自己當成專職秘書吧?”

這話的用意很明顯,也不應該是省委副書記的水平。普天成垂下頭,他已想好,不論馬超然說什麼,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馬超然又批評了幾句,覺得差不多了,換了口氣說:“最近省里發生這麼多事,天成啊,我們不應該裝啞巴,裝啞巴,老百姓不答應,中央也不答應。前幾天我聽說,大華有個職工跳樓自殺了,我心裏很難過。我們招商引資,發展經濟,為的就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但是個別外資企業以老大自居,他們只要優惠不要規矩,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步,他們卻從不兌現諾言,這樣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裝啞巴了,試探性地說了一句:“大華的情況我不太熟悉,不過那位職工自殺好像跟大華沒關係,聽說是感情問題。”

“感情問題?這種鬼話騙得了誰!財務總監自殺,這裏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會有結論。”

“公安,哼!”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聲,忽地意識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願能有一個讓老百姓心服的結論。”

“馬書記不會對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對誰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說成圓的。天成,這樣的事在海東不是沒發生過,你我都是黨的高層領導幹部,得提高警惕啊。”馬超然左一聲天成右一聲天成,聽上去像是拿普天成當自己人,其實,他是有意將這些話說出來,巴不得普天成回頭就能轉述給宋瀚林。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間的戰爭,遲早要爆發出來,與其讓宋瀚林主動還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搶佔制高點。有了那張磁卡,馬超然信心倍增,一個拿國家和一毛、三毛幾萬職工的利益來滿足自己私慾的人,憑什麼要讓他在權力的舞台上頤指氣使?這不公平,絕對不公平!馬超然儘管還沒想好對付宋瀚林的辦法,但他要傳遞給宋瀚林一個信息,海東不能讓宋瀚林一個人說了算,他馬超然也不是等閑之輩,逼急了,他也會咬人!

普天成佯裝謙卑地頻頻點頭,目光,卻陰陰掃在馬超然臉上。馬超然今天的表現,在跟秋燕妮會過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馬超然不跳。藏在深處的對手總是難防,只要對手一出擊,好辦法也就順應而生。坦率地講,普天成是不怕馬超然的。海東班子中,最讓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複雜啊,藏得也深,其他人,還沒到對瀚林書記和他構成威脅的份上。

這麼想着,他就笑了,語氣也是格外地溫順,“馬書記講得好,這些話我應該牢記在心,時刻給自己敲警鐘。”馬超然聽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誰,按他的話說,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養的一隻看家狗。這隻狗不但狠毒,還很陰險,也很自負。在他的記憶里,普天成是一個不會輕易向別人彎腰的人,但是,他讓普天成彎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裝的,他也彎了腰,彎了腰啊。彎腰就證明他心虛,宋瀚林也一定心虛。馬超然想讓這樣的時刻多延長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裏那口惡氣。普天成卻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不打擾馬書記的工作了,改天有時間,我再聽馬書記教誨。”馬超然不想讓普天成走,卻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這些話,我希望你不要外傳,只當是我們之間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對我有看法,但是我馬超然卻是拿你當朋友的,朋友之間,說錯了也別往心裏去。”

“哪能呢,馬書記您太客氣了,這些教誨,我在別處想聽還聽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那個材料,你還是辛苦一下。老墨這人,工作總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評他。”

普天成掩住內心的反感,他想,馬超然最後這句話,可能是真話。如果普天成沒有記錯,馬超然已經有段時間沒在省里或中央的報刊上發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說,他有段時間沒向外界傳達他的聲音了,而省里其他領導,特別是國平副省長,最近這方面很活躍。馬超然一定是發急,他在等米下鍋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書長可能也是忙,把領導交代的工作忘了,我們這就加班,儘快把材料報您這裏。”

普天成這樣說,馬超然也就不好說啥了,只道:“那好吧,回頭你給墨秘書長提個醒,再有情緒,工作還是不能耽擱。”

“墨秘書長怎麼會有情緒呢,不會的,秘書長的任務就是一切為了領導,這點請馬書記放心。”

面對圓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馬超然更多的時候是無奈,宋瀚林何以驕橫跋扈,還不是有一個能為他赴湯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這麼想着,他又把恨轉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沒人啊,於是便帶幾分傷感地道:“但願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辦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發獃。每次受了氣,或遇到什麼窩心事,回到辦公室,普天成就會盯住那尊陶器。這麼多年,已成為習慣,彷彿那陶器能幫他化解開這些積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環節。馬超然這頓氣,脹得他難受,卻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來,還得把它心平氣和地消化掉,這就是普天成的過人之處。如果每個人的氣都生,秘書長這個角色,就無法擔任了,因為每一天,甚至每一個小時,都有人會因各種各樣的問題,給你氣受。不管省里還是市裡,有兩個官最不好當,一個是秘書長,另一個是信訪辦主任。只要能把這兩個官當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話下,這是普天成總結出的經驗。這兩個職位共同的特點,就是受氣,受形形**的氣,受了還不能露出來,更不能表現在工作當中,和顏悅色地受氣,這便是功夫。受氣和忍氣的過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這尊陶器,不論你往它肚裏灌什麼,它總會沉默,不發作是它最大的優點。

李源進來了,看見他發獃,笑着問:“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沒好氣地說:“我又不是哲學家,思考的事輪不上我。”李源聽他話頭不對,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剛才普天成到馬超然那裏,他是看見了的,所以才趕過來。秘書長之間都有一種默契,一個受了氣,就有關係親密的人來慰問你,與你共同承擔,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寵,卻沒人敢跑來跟你分享。官場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難,卻不能同榮華。畢竟它是官場,跟黑道什麼的還有點不同。當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雖是一忠厚老實之人,但不是說他沒想法。最近調整班子,大家都躍躍欲試,攪得他心裏也痒痒,下面弄個書記雖然離高層是遠了,但細想起來,卻是近了,李源在動這個腦子。

“他最近抖起來了,昨天還把我訓了一頓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訓是不是心裏很舒服?”

“舒服,怎麼能不舒服呢?過去大臣挨了板子,還得謝主寵恩呢。”

“沒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這話不便多說,就問,“老墨呢,最近怎麼不見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壞笑染掛在臉上,“你還找他呢,他捉姦去了。”

“捉姦?”普天成讓李源這句話給弄糊塗了。李源是個不善玩笑的人,不過有時開起來,也有幾分惡毒。他在琢磨這句話的真假,李源湊過來,壓低聲音說:“我也是昨晚才聽說的,肖遠紅在下面有了外遇,對方好像只是個小局長,老墨覺得顏面沒處放,又不敢聲張,這才悄悄趕到南懷,這陣說不定,正跟肖遠紅斗呢。”

肖遠紅會有外遇,這話聽着怎麼這麼假啊?普天成認真望住李源,想從他臉上望出一絲破綻來。

李源賊賊地一笑,“不相信是吧,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還說。”

“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普天成就覺得奇怪了,就算肖遠紅在下面有外遇,墨彬會把這事吵這麼響?天下不會有對綠帽子感興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實奉告,至於真假,還有待你大領導來辨別。”李源說完,信手拿起一張報紙,報紙上正好有起姦夫**案。**串通姦夫,將自家男人三百多萬騙了去。李源看得發笑,“這年頭,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卻沒那麼好的心情,墨彬這些天不見人影,他還以為是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兒做文章去了,原來去了南懷。肖遠紅在南懷下面的普安縣任常務副縣長,前陣子聽南懷方面說,肖遠紅馬上要升,到另一個縣當縣長了。這事真是蹊蹺,想了一會兒,普天成說:“沒那麼邪乎吧,肖遠紅也算個有眼光的人,會看上一小局長?”

李源依舊笑着,“這你就不懂了,心氣再高的女人,逼上順眼的男人,還是邁不動步子。”

“就你有經驗,道聽途說!”

“這話可不敢亂說,再怎麼著,老墨也是咱一個戰壕里的革命兄弟,綠帽子可不敢亂戴。”

“你這張嘴啊。”普天成嘆了一聲,岔開話題,“超然同志讓我們整理一下上次督查黨風黨性教育的情況,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書記不是已安排給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兩碼事。”

“那好,我這就整理去。”李源說完就走了,普天成卻久長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姦,這事太有些離譜。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蔣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來如此!

普天成抓起電話,打給南懷常務副市長孟傑倫。最近到他家來的人中,就有孟傑倫。他查過,孟傑倫那張卡數額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電話讓孟傑倫來一次,把卡拿回去。數目大了並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經驗,也有教訓。後來一想南懷班子的現狀,他又沒打。暫時先放下吧,等調整完再說,他這麼安慰自己。

電話很快通了,普天成說:“是傑倫嗎,我是普天成。”

一聽是普天成的聲音,孟傑倫那邊興奮得話都說不連貫了,連着喊了幾聲秘書長,最後才問:“秘書長有什麼指示?”

“沒啥,墨秘書長去了南懷,搞調研,想讓你盡點地主之誼,生活上多照顧一下。”

孟傑倫那邊突然沒了聲息,過了好長一會兒,才道:“墨秘書長來了南懷,沒聽說啊。”

“是么?”普天成當下心裏就有了底,不過既然演戲,就得把它演完,於是便說,“你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墨秘書長這都去幾天了,你這個副市長,怎麼能不知道呢?”

孟傑倫立刻說:“秘書長,您別嚇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職,領導下來了,也不可能聽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沒去?”

“沒來,我敢肯定。”

按說到這兒就該掛電話了,普天成卻沒掛,多問了一句:“對了傑倫,肖遠紅怎麼回事,堂堂一個副縣長,怎麼能搞出亂七八糟的事?”

“這……”孟傑倫犯了猶豫,過了一會兒,道,“秘書長您是指她跟葉冬松的事吧?”

“那個葉冬松到底什麼人,怎麼能傳出這樣的緋聞呢?”

“葉冬松是普安縣交通局長,遠紅副縣長主管交通這一塊兒,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緋聞來啊,是不是有人故意製造謠言?”

“這個嘛……”孟傑倫吭了一會兒,道,“起先我們也以為是謠言,但據普安的同志講,遠紅副縣長跟葉冬松是走得有點近,加上交通這一塊兒又敏感,群眾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沒有嘛?!”

“有。”孟傑倫給了普天成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答覆。他接著說:“無風不起浪,他們兩人在賓館開房,讓警察堵了門,這事鬧得市上很沒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問,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遠紅在下面開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過肖遠紅真跟一個局長睡在一起,這事還是讓普天成驚訝。自古以來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來,這個葉冬松也非等閑之輩啊。

孟傑倫沒把詳細情況講給普天成,這種事,真是不好講。普安這兩年交通項目多,肖遠紅和葉冬松一時成了紅人。因為有墨彬這棵大樹,肖遠紅自然不把縣上其他領導放眼裏,做事就有些專橫。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條公路開工,縣長吳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給宏運建築的馬永禮,不料公開招標時,肖遠紅和葉冬松合起手來,將馬永禮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將工程發包給另一家叫萬通的公司。據說,萬通公司老闆是省交通廳一位副廳長的親屬,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惱了縣長吳大亮和宏遠公司的馬永禮。不爭氣的是,肖遠紅和比她小八歲的葉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愛情的火花,兩人一時控制不住,燃起了愛火,結果就給了馬永禮報復的機會。縣公安局長是馬永禮的小舅子,馬永禮一個電話,警察就堵在了門上。縣長吳大亮也把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報告后,他沒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將電話打給了墨彬。等市裡人知道時,肖遠紅跟吳大亮已翻了臉。肖遠紅罵吳大亮假公濟私,吳大亮爭辯說:“是警察掃黃,不小心掃到了你們,怎麼成我假公濟私了?”肖遠紅大約也覺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臉,狠狠跟吳大亮幹了一仗。

這種事市上只能聽聽,誰也不好說什麼,只當發生了一場小誤會,或者有人搞了一個惡作劇,私底下大家笑說幾句,逗逗樂。但墨彬親自跑到普安去,孟傑倫還真沒聽說。

也許是家醜不可外揚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為了老婆還是為嫖幼案,普天成一時也不好判斷。但這件事提醒了他,對方也在活動,不可掉以輕心。

羅恬自殺案的風波很快平息下去,羅恬是孤兒,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雙雙出車禍死了。汪明陽告訴普天成這些的時候,普天成心裏湧上一層對羅恬的憐惜之感,一個在孤兒院長大的人,最終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沒有人送她,也沒有人為她流淚。人生有時候,其實就是一個凄涼的圓,從哪裏來,再到哪裏去。不過也好,普天成一直擔心家屬鬧事,現在看來,這份擔心就有些多餘。汪明陽說,火化的時候,鄭斌源去了,是他把羅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陣感動,鄭斌源還算一個男人,他這一送,羅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們沒通知?”羅恬跟前夫沒孩子,如果她在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親人的話,就應該是她前夫。

“通知了,這傢伙簡直不是人,我們打電話找他,他居然狂罵不止,說死了就死了,關他屁事。”汪明陽憤憤地說。

普天成苦笑了一聲,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來這男人要恨她到地獄裏去了。

“老鄭呢,他情緒怎麼樣?”普天成擔心鄭斌源,這些天他打電話,鄭斌源總是不接,看來,羅恬的死對他震動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沒什麼,只是不說話。對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這次沒難為他。”汪明陽一副急於表功的樣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樓,難為他什麼。”

普天成並沒把其他事告訴汪明陽,汪明陽這種人,辦具體事行,一上升到謀略的層次,他的智慧就不夠用了。該瞞他的事,必須瞞。

“對了,還有個情況,我得跟秘書長彙報一下。”汪明陽又說。

“什麼情況?”

“我聽市公安局的同志講,超然副書記前些天去過市局,他對此案很重視,還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護好證據。”

“證據?”普天成怪模怪樣看住汪明陽。汪明陽呵呵一笑,“超然書記把遺物叫做證據,還讓市局寫一份材料,報他那兒。”

“寫了沒?”

“寫了。”

“寫了?”

“請秘書長放心,材料我是把了關的,等於就是向超然書記報了一份死亡結論書。還有,那張卡我也換出來了,放您這兒吧?”

“放我這兒不合適吧?”

“秘書長這裏不合適,那就沒有合適的地方了。”汪明陽說著,將那張磁卡拿出來。這也是普天成命令過的,必須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後患。

普天成想了想,還是接住了磁卡,這東西放誰手裏,他都不放心。

“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吧?”

“秘書長絕對放心,如果這點事都辦不妥,我還當什麼副局長。”

普天成長舒一口氣,馬超然打羅恬的主意,這想法也太簡單了。就憑一個羅恬,能掀起風浪?但他不能阻止馬超然,還要暗暗給他添把火,讓馬超然更變本加厲一些。普天成相信,大華海東背後,絕不止是一個瀚林書記,海東上下,跟大華關係曖昧的,多。特別是目前該項目由國平副省長分管,馬超然這樣做,國平副省長首先不會答應。

眾怒難犯。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勵他去犯好了。

想到這兒,普天成將那張磁卡丟進碎紙機,看着碎屑飛出,他彷彿看到,超然副書記的一場美夢破碎了。

·2

普天成打電話給喬若瑄,想讓她近期回來一趟。那天於川慶一句話,還是點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長把距離拉得太開。他想讓喬若瑄回來,兩人一同去路波省長家。他把禮物都準備好了,一幅從朋友那兒弄的字畫,還有兩罐經他重新包裝后的茶葉。電話通着,喬若瑄不接,再打,喬若瑄竟關了機。

普天成覺得反常,就將電話打給王靜育,王靜育說。喬若瑄去了北京。

“啥時去的?”普天成好不驚訝。

“上周五,估計也該回來了。”王靜育說。

“她去北京做什麼?”

王靜育笑笑,沒正面回答,只說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這女人,真是瘋了!普天成堅信,喬若瑄去北京,絕不是公幹,一定是找他父親的老關係去了。瀚林書記遲遲不將調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給他,普天成料定跟喬若瑄有關。有時候瀚林書記也有點拿喬若瑄沒辦法,說輕了,她不聽;說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關係瀚林書記能找,她也能找,有時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親熱一些。

看來喬若瑄是孤注一擲,非要在廣懷幹下去了。

普天成又問廣懷最近的情況,特別是杜漢武書記最近的表現。王靜育笑着說:“喬市長剛走,杜書記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麼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來了氣。

“都是這次調整鬧的,省里遲遲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來?不只是廣懷如此,我聽說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亂彈琴!”普天成憤而將電話掛了。過了半天,他又覺不該跟王靜育發脾氣。王靜育幾次打電話想到省城來,都被他嚴厲拒絕。現在想一想,杜漢武和喬若瑄都不能安下心來,王靜育就能安下來?

這不是個好兆頭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這次調整擔憂起來。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讓下面亂活動,但事實恰恰相反,你把蓋子捂得越緊,下面越沒底,就越想活動。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現在關係千絲萬縷,一個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後就跳出一個大關係,何況杜漢武他們。活動是會帶來負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處理起來就越亂,到時也就越被動。不知道這些問題瀚林書記想到沒?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剛進辦公室,瀚林書記的電話就到了,讓他去一趟十二樓。普天成一陣欣喜,心想,瀚林書記總算要跟他交底了。誰知到了十二樓,瀚林書記卻拿出一份材料,口氣不太友好地沖他說:“這是余大主任寫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書記交代給余詩倫的那項工作,有關黨風黨性教育的,便說:“余大主任寫的東西,一定錯不了,行,我拿回去學習學習。”

“這項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關文件發下去。另外,你們準備一下,在省里幾家媒體做些宣傳,要讓這次活動再掀**。黨風黨性教育輕視不得,一定要讓這次活動深入持久地開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點放到治理整頓上來,一邊造聲勢,一邊集中整頓。目前我們的各級班子,不和諧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嚴重,自己對自己要求不嚴,跟組織公開唱反調。更有甚者,違法亂紀,給黨和人民臉上抹黑,對此現象,我們要高度重視。對那些害群之馬,絕不能姑息遷就,該處理的一定要嚴肅處理。”

瀚林書記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完這番話的,普天成聽得心裏一緊又一緊,瀚林書記無疑是在暗示他,一場更大的風暴要來了。等瀚林書記說完,他對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個大致判斷。看來,班子所以遲遲不調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馬上安排。”說完,普天成又等了一會兒,不見瀚林書記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辭出來。回到辦公室,他又將瀚林書記的話咀嚼一番,感覺能從這番話里悟出點什麼了,才低頭看余詩倫寫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詩倫,如果他判斷得沒錯,瀚林書記一定在後悔,怎麼能把此人安排到這個位置上來呢?政研室主任說重要,重要不到哪裏;說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實際。如今工作不止是怎麼干,更重要的,在於怎麼總結,怎麼宣傳。特別到了省里這一級,政研室的工作就不僅僅是總結或宣傳,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論體系。一個沒有理論體系的省委書記算不得稱職的省委書記,一個沒有思想的省委書記是沒有分量的省委書記。省委書記的思想或理論體系來自哪裏,正是來自政研室這幫筆杆子們。

可余詩倫寫的這是什麼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覺在讀中學生作文,不是說文筆多差,余詩倫的文筆很好,好得都能寫詩了,如果讓他當一個詩刊的主編,絕對能勝任。可是瀚林書記要的是詩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詩倫在黨校工作多年,就算沒寫過這方面的材料,總也讀過一些社論吧,至少每年的**工作報告他是要看的吧,領導講話或署名文章也應該看過一些吧,怎麼就?

他豪情萬丈,談了一大堆存在的問題,細一看,全是個人牢騷。什麼大吃二喝,什麼走馬觀花,什麼瞞天過海,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等等,很像是一個書生在罵街,又像一個正經人評論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場混跡了這麼多年,這樣的文章還是頭一次看到,新鮮倒是新鮮,但差點沒酸掉大牙。

瀚林書記也有走眼的時候啊,看來,誰也不是聖人。他又一想,可能推舉余詩倫的那人對余詩倫太不了解,等於是賣了瀚林書記一當。

這樣的材料是萬萬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書記給他的時候,是那樣一副尊容。普天成這陣想起來,忍不住就想發笑。這些日子,礙着瀚林書記的面子,普天成對余詩倫是又客氣又尊重,在省委給足了他面子,看來,面子有時候也不是亂給的,會害人。

他將余詩倫的材料扔到一邊,現在他明白瀚林書記的意思了,瀚林書記等於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懷裏。幸虧那次會議開完后,他就連夜將材料整理了出來,這也是他的工作習慣,只是考慮到瀚林書記將此項工作交付了余詩倫,他才沒把寫好的材料拿出來。普天成決定晚上再潤色一番,把瀚林書記剛才那番話的中心思想貫徹進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關掉手機,沏上一杯濃茶,開始潤色那份材料。普天成這一生,大半時間就是在書桌上度過的,父親對他的期望,是當一位科學家,但普天成對數學不感興趣,自己也覺得成不了科學家。年輕時候的夢想,是當一位作家,再後來,夢想發生轉變,他迷戀於哲學,想當一位哲學家,或者去大學當一名哲學教授,傳播他的思想。但陰差陽錯,他走了仕途,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樣子。最初他是靠筆杆子起家,給人當秘書。他迷戀文字,儘管官場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話、套話,但普天成總能從中找到樂趣,把空話、套話寫成十分有意義的話。瀚林書記正是看中他這一點,說他天生就是一個陰謀家,這從文字的氣息里就能看出來。普天成知道瀚林書記不是在嘲諷他,瀚林書記儘管比他大幾歲,但兩人大學是前腳後腳上的,瀚林書記在大學學的是政治學,普天成讀的則是哲學,那時兩人常常就中國的政治特色進行辯論。瀚林書記沉穩老練,說話不露破綻,普天成則喜歡設一些圈套,讓瀚林書記鑽進去。幾十年過去了,當年軍區大院裏的兩個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場上一對聯盟。人生變化,真是說不清啊。

大約十點鐘的時候,普天成聽到客廳里有奇怪的聲音,細一聽像是哭聲。他走出來,果真見盧小卉坐在沙發上哭鼻子。這丫頭,三天笑兩天哭的,搞什麼鬼?普天成問了一句,盧小卉哭得越發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兩隻眼睛已經紅腫。下午吃飯她還好好的,沒什麼反常,這會兒怎麼了?

普天成坐在沙發對面,認真問:“有什麼事就說出來,我這個家,不允許哭哭啼啼。”

盧小卉止住了哭聲,怯怯望住普天成。

“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媽病又犯了,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後盧小卉說。

“不是下午都沒事么,怎麼?”普天成有幾分驚訝。

“我弟弟剛打來電話,說昨天住了院。我媽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說醫院已經確診了。”

原來是這樣。普天成感覺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發出尖銳的痛。盧小卉家的情況他算是了解一些,一個讓人同情的家庭,現在她母親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麼傷心。“你把眼淚擦了吧,哭解決不了問題。明天你回家,母親生病,你這做女兒的應該在身邊照顧。”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不回去。”盧小卉突然說。

“……”普天成有點驚訝,詫異地盯住盧小卉。

“我弟弟考公務員,成績明明比別人高,可是錄取時沒他,我爸聽了很傷心。家裏這個樣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瞞着家裏,說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現在回去,我沒臉見爸媽。”

原來是這樣啊。普天成長嘆一聲,心裏忽然就對盧小卉多了一層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說過,說是參加了縣裏的公務員考試,成績好像是第二,接下來要參加面試。普天成也只是聽了聽,並沒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緊,還有下次嘛,要緊的還是你母親,實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來治。”普天成安慰說。

“家裏沒有錢,就指望我打工掙錢呢。”盧小卉又哭了起來。

普天成就不好說什麼了,錢,錢,錢,走到哪裏也脫不了這個字。他起身,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一咬牙道:“這樣吧,你明天回去,如果縣裏條件差,就把你母親接到省城來,醫院我替你安排。錢嘛,暫時先由普叔給你墊上。”

盧小卉還是哭,小肩膀一聳一聳的,哭了一陣,嗚嗚咽咽地說:“普叔已經給了我那麼多錢,我哪能還拿您的錢。明天我就去賣血,我媽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這什麼話,誰讓你賣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氣。他是聽不得賣血兩個字的,過敏。他在龜山當縣長時,真就遇上過這麼一件事,女兒為了救病重的父親,隔一天就去賣血,去時拚命喝涼水。醫院條件差,血源又緊張,也沒察覺,等發現不對勁時,十七歲的女兒已不行了,過量抽血引發後遺症,沒活一個月就死了。這事對他衝擊很大,以後每每聽到這兩個字,他的心總會痙攣,彷彿別人從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陣安慰,盧小卉總算是不哭了,腫着一雙眼說:“我聽普叔的,可……”

“啥也別說了,就這麼辦吧。”

安頓好盧小卉,普天成再次來到書房,可心再也靜不下來。盧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親患癌,無錢醫治,指望著兒女能撐得起這個家,兒子卻又被潛規則潛了。一個農民,供個大學生不容易啊,據盧小卉說,她弟弟四年大學,家裏欠了一屁股債,父親迫不得已,到小煤窯背煤,差點被砸死在煤巷裏。那個地方山大溝深,經濟條件十分差,考學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學呢?數以萬計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畢業那天便是失業那天。公務員考試成了獨木橋,多少人擠在這座橋上,可最終結果呢?

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問題,最後竟把自己想得無法入睡。肥胖,高血壓,失眠,是官場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過失眠的苦,吉東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覺,頭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後來經一位老中醫細心調理,算是好點了,可是失眠還是像賊一樣,出其不意襲擊他。他起身,來到書房,打開一瓶藥酒。這藥酒也是老中醫告訴他的一個秘方,睡前少喝一點,可以幫他放鬆,有助於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讓人永遠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歡在黑夜裏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讓人的靈魂徹底處在無爭無欲的乾淨狀態。

普天成睡覺時,已經凌晨兩點了。不知是累了的緣故,還是藥酒的效力,總之,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聞到一股幽香,帶着百合的味道,還有淡淡的卻很真實的梔子花香。夢中的他使勁嗅了幾下,翻過身去。但那股香還在,越來越清晰,似乎還挾裹着別的一股什麼味兒。跟着,他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懷裏蠕動,軟綿綿溫乎乎的,一種類似於頭髮的東西撩得他渾身奇癢。等他意識到不是夢時,猛地翻起身,打開了燈。

普天成驚恐地發現,床上竟然多了一個人,而且是盧小卉。盧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臉頰泛着紅,一雙醉眼朦朦朧朧。

“你在做什麼?!”普天成驚叫一聲,低頭的一瞬,突然發現盧小卉什麼也沒穿,嬌小玲瓏的身子一絲不掛,完全呈現在他眼前,特別是少女那一對結實的**。他慌忙關了燈,“出去,你給我出去!”

盧小卉這次倒沒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緊緊地將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貼在了他懷裏,“叔,我沒法報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鬧!”普天成像被燙着了一般,也顧不上羞恥,光着身子跳下床來,一邊穿衣一邊斥道,“你馬上起來,回你房間去!”

“叔……”盧小卉還不甘心,還在做努力。為了能讓自己走出這一步,她喝了將近一瓶紅酒,這陣,酒精正在燃燒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馬上離開這個家!”

盧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間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了。她像溜進房間的一隻小耗子,在貓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麗而飽滿的身子在這間缺少女人的屋子裏劃了一個傷心的弧線。

普天成則像是剛從大難中逃離出來,驚魂難定。過了大約有二十分鐘,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沖盧小卉那邊喊:“你穿好衣服,出來。”

不一會兒,盧小卉出來了,穿戴得十分整齊,頭低着,兩隻手勾一起,樣子十分可憐。

“你坐下。”普天成說。

盧小卉沒敢坐,也不敢抬起頭來,臉上除了怕,再就是羞恥。

“是不是王靜育讓你這樣做的?”普天成的聲音聽上去很可怕。

盧小卉打個激靈,連忙搖搖頭,“叔,不關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聲。

盧小卉嚇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問你,是不是喬若瑄讓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萬別亂猜,是我,我不爭氣,我……”盧小卉知道自己說不清,索性放聲慟哭起來。

盧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數。從內心講,他是不願傷害這個女孩子的,他傷害的人已太多,說他惡貫滿盈也不從為過,他知道上帝終有一天會懲罰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麼債。

“到底怎麼回事?”他遞給盧小卉一張紙巾,聲音溫和了一點。

盧小卉起先什麼不肯講,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後來讓普天成問急了,才說:“我想讓叔給我弟弟找個工作,他沒工作,我媽死了也閉不上眼睛。”

“這話不能好好說嘛,為什麼要這樣?!”普天成還是覺得盧小卉沒講實話,總覺得這是王靜育或喬若瑄設的一個計,至於為什麼要設計他,一時半會兒他還來不及細想。

“我弟弟說,頂了他的人是縣長的侄子,其他錄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禮的,我家沒錢送,弟是我們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傷心……”

說到這兒,普天成相信了。對一件事的相信,有時候也不需要理由,對方的痛有足夠的說服力讓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張紙巾,這次他沒遞給盧小卉,而是把盧小卉輕輕攬了過來,替她抹了淚。

“你是個好孩子,叔相信你,但這種蠢事,以後絕不許再做!”

盧小卉可憐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將電話打給王靜育:“你馬上來一趟,把盧小卉帶回去。”

“怎麼了,秘書長,小卉沒做錯什麼吧?”

“讓你帶回去你就帶回去,問那麼多做什麼?!”

王靜育一聽普天成說話的口氣不對,不敢多嘴了,說他下午就到。

“對了,家裏茶几上有點錢,你來了以後,代我到醫院看看她母親,市裡如果能幫上忙,就替她母親找家好一點的醫院。”

“我知道了,秘書長請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

等他再次回到家裏時,就發現,人去樓空的家裏好像真少了什麼,讓人壓抑得要死。他在客廳里站了很久,又來到盧小卉睡過的屋子。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電腦又搬回到原來的地方,就連一根頭髮也沒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這麼想着,忽然有些傷心,也覺得自己有點殘忍。畢竟,那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孩子啊。

後來他發現,盧小卉居然沒拿錢。茶几上放了五千塊錢,算是自己的一點心意吧,這個倔犟的孩子居然沒拿。普天成像被什麼咬了一口,抓起電話就罵王靜育:“讓你拿錢你為什麼沒拿?”

“是小卉不讓拿,這孩子,怎麼才幾天,就變了個人?”王靜育委屈地說。

普天成生怕再說下去,說出一些胡話亂話來,只好狠着心把電話壓了。

瀚林書記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寫的材料,他大發感慨:“天成啊,海東第一筆,真是非你莫屬啊。”普天成謙虛道:“哪有那麼多第一筆,書記是在批評我吧。”

“我批評你做什麼,我在想,真該讓你辦一期培訓班,好好把這些筆杆子們培訓一下。再不培訓,這幫人都成老爺了。”

“培訓是黨校的事,瀚林書記不會讓我到黨校去吧?”普天成藉機想把話題往調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書記不上當,他說:“你這個建議倒不錯,應該讓黨校辦一期這個班。你還甭說,現在海東缺的就是像你這樣的筆杆子。”

“那我這就安排?”

“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給宣傳部去做。你馬上安排下去,這份材料以辦公廳名義下發,另外,你跟中央幾家媒體聯繫一下,看能不能爭取上個頭條。”

“上頭條應該沒問題吧,《黨風建設》的主編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聯繫。”

說完材料的事,瀚林書記話題一轉,問:“聽說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瞞不過書記,她這次去北京,連我也沒告訴,我還是聽下面人說的。”

“若瑄是對我有意見,跑北京告我的狀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長還打電話教訓我呢。”

“不會吧,她哪敢告書記的狀。”

瀚林書記長嘆一聲,“你這個夫人啊,跟小時候一點都不像了,我們幾個中,數她變化最大。”

瀚林書記一提小時候,普天成的臉色就不那麼自然了,彷彿,他又聽到那脆生生的聲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書記意猶未盡,又說了一些關於小時候的事,還順帶問了一句鄭斌源。普天成把鄭斌源最近的情況如實告訴了瀚林書記,瀚林書記沉默良久,道:“我始終想不通,應該把他當人才呢還是把他當蠢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讓人惋惜啊。”

“老鄭性格比較固執,做事喜歡鑽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識分子,跟我不同,書記還是多原諒他吧。”

“我原諒頂什麼用,讓他到輕工研究所去,組織部找他談話,他居然說,要到**來養老,說前半輩子賣給企業了,後半輩子不能太虧。這種混賬話,他也說得出口。”

普天成臉一白,組織部找鄭斌源談話的事,鄭斌源沒告訴他,他怕這件事黃了,忙說:“書記給組織部做做工作吧,得找個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輩子真成問題。”

瀚林書記苦笑道:“別人是爭搶,他呢,兩腿蹬住不往前邁。天成啊,你說得對,我們也得替他下半輩子着想。這樣吧,抽空你再跟他談談,我讓組織部抽時間再找他談一次,實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緊跟他談。”普天成說著,拿出余詩倫寫的那份材料,請示道,“這個怎麼辦?”

瀚林書記看了一眼,“直接退給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辦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給余詩倫,普天成反倒為難起來,這等於是在打擊余詩倫。余詩倫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這種人,心氣高傲不說,還很自負。按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太把自己當碟菜了。這種人你還不好開導他,更不能說他寫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電話,打給政研室。接電話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記起她姓楊,就說:“楊秘書么,我是普天成,麻煩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不多時,楊秘書進來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說:“這份材料你拿回去,讓政研室的同志們多學習。”說完這句模稜兩可的話,就低下頭處理起了文件。楊秘書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為這件事就可以這麼掩蓋過去,誰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詩倫就理直氣壯進來了,開口就問:“請問秘書長,我這材料哪裏有問題?”

普天成裝作糊塗:“誰說有問題了,你怎麼能這麼理解?”

“是我這麼理解還是秘書長你這麼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議論這材料。”

“議論是好事,證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這麼認為。”余詩倫聲音很高地說。

“余主任怎麼認為?”

“我認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貶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悅了,帶點脾氣說:“余主任,我是讓大家學習和探討,不是在貶低誰,有這麼貶低別人的嗎?”

“有,別人我不敢說,你普大秘書長就很難說。”

這話明顯是在挑釁,普天成壓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這麼想,那就讓政研室把材料拿回來。”

“那材料我是寫給瀚林書記的,不是寫給哪個秘書長的!”余詩倫越說越離譜,他簡直就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跟這種人生氣,實在划不來。“行,你就直接呈給瀚林書記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說我寫得像詩,像革命口號。”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這話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寶貝說的,了不得,連這文章像詩都能看出來,應該培養。他轉向余詩倫,“余主任,把關材料是秘書長的職責,如果余主任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環節,我勸你還是多學習一下。”

“學習,你以為我沒有學習?”余詩倫激動得不能自已了,高聲辯道,“我就看不慣你們寫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話空話,大話虛話,沒一句實的,有問題不敢碰,有錯誤不敢點出來,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個口徑,一點自己的思想都沒有!”——

“夠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聞聲進來了,一看是余詩倫,就知道怎麼回聲,勸了幾句,將余詩倫推了出去,回頭跟普天成說:“你跟他吵什麼,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見識。”

“是我跟他一般見識嗎?”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這人典型的書獃子,真不知道書記怎麼把他給調了進來,我們遭罪啊,攤上這種木頭腦子。”李源說了半天好話,算是把普天成肚子裏的火說沒了。想想也是,跟余詩倫這種人,發什麼火呢?思想,你以為你寫的那就叫思想?還自己的思想,這個世界上,能有幾個人配有思想,如果誰都想有思想,這世界還不得亂套?海東省也只能瀚林書記一個人有思想,就連路波省長,怕都不敢說有思想,你一個余詩倫,就跑來跟我談思想?還說這材料是用心寫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寫的?是用腦子寫的!

心裏罵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說:“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後,有苦頭吃。”

李源也是憂心忡忡,畢竟,身邊有這麼一個人,怎麼著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見余詩倫在超然書記辦公室里高談闊論,好像在說這次班子調整的事,超然書記明明知道這事不該在辦公室公開談論,還是故意把話題拋出來,讓余詩倫豪情萬丈地在那兒表演。他搖搖頭,走開了。普天成說余詩倫是個書獃子,在李源看來,此人簡直就一二百五!

大華海東終於要開工了,消息傳來,令人無比振奮。周國平讓普天成協助搞一下開工慶典儀式,說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調動起來,特別是像普天成這樣的力量。普天成並不感覺周國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參與到此項工作中去,就道:“讓李源協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國平沒想到普天成會拒絕,不過他很快就想到了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國平也聽說了一些,當然,他聽說的遠不止這一點,馬超然在背後搞小動作,周國平早已有所警覺,只是從未表露出來。有天跟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飯,接待建設部幾位司長,馬超然別有用心講了一個段子,周國平明明知道馬超然在影射他,卻笑得前仰後合,還奉承道:“經典,真經典,超然副書記講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樣。”他毫無戒備和防範的姿態讓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們所說,只是一桿槍么?周國平在大華海東項目上採取一系列果斷措施,讓人們對他刮目相看,有人說他太過激,討好瀚林書記討好得過了頭;也有人說他只不過是一桿槍,只管往外發子彈,子彈卻是瀚林書記裝的,打誰,怎麼打,由不得他。這些話聽多了,馬超然也失去判斷力,感到越來越看不懂海東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國平心裏還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強,畢竟普天成是省委這邊的,不歸他調配,只道:“秘書長如果覺得不方便,那就不參加了。不過,你可得把好點子傳授給李源。”普天成笑說:“哪有什麼不方便,省長不是在批評我吧?”周國平說:“批評誰也不敢批評你秘書長,我是心虛啊,你不參與進來,我這心裏就沒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慶跟李秘書長兩員大將,你還擔心什麼?”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比國平副省長還沒譜。接完電話,普天成把李源叫來,兩人就開工儀式各項工作從頭到尾縷了一遍,該注意的事項,一一拿筆列出,最後又把對策和防範措施都考實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囑李源,這個項目雖然不是海東最大,卻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還不放心,他尋思着,該找鄭斌源談談,一毛、三毛職工雖說拿到了超乎預期的補償,能安置的職工,省、市兩級也都想辦法做了安置,總體講情緒是穩定了,但很難保證他們不會在開工儀式上再玩什麼新的花樣,人心叵測,不可不防。哪怕一丁點兒的疏漏,都能引來大亂,這方面的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鄭斌源家去一趟,從他那裏再掏點實話,鄭斌源的電話卻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電話,樂呵呵說了一句。

“你會想我?”鄭斌源帶着怪誕的口氣說。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誰啊。”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着,看來,我這背運,都是你帶來的。”鄭斌源說。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在哪兒,我請你吃飯。”

“在你家樓門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麼?”普天成有點驚訝。

“蹭飯吃啊,難道我連蹭一頓飯的資格都沒有?”鄭斌源慢條斯理地說。

“我都不知道上哪兒去蹭呢,家裏冷灰死灶,哪有飯吃,你往外走,我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讓你家保姆做。”

“你給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說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來,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親的病情怎樣了。王靜育這王八蛋,把人帶走連個話也沒有。車子很快到了家屬區大門口,鄭斌源就站在大門邊,形容枯槁,感覺像個上訪的。普天成嘆了一聲,男人要是沒了老婆,精氣神一半就沒了。又一想,這話也不太對,自己雖然有老婆,可跟沒有差不多,喬大市長從來不過問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鄭斌源上了車,普天成讓司機往白雲賓館開,掏出電話,給白玉雙發了條短訊,讓她準備一包間,他跟客人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雙已等在門口,看見鄭斌源,眉頭皺了皺,鄭斌源也沒好氣地瞪了白玉雙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來往的女人,鄭斌源都冷眼相對,怎麼也友好不起來,似乎,他是喬大市長的保護神。到了包間,白玉雙忙着端茶遞煙,隔空將目光掃到鄭斌源臉上。她是第一次見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塊吃飯,心裏充滿好奇。鄭斌源被白玉雙望得難受,沒好氣地說:“你這裏沒有服務員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難堪了,說:“玉雙你忙你的,叫服務員來就行了。”白玉雙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還知道臉紅?”

鄭斌源不服氣地說:“我臉紅什麼,我又沒做虧心事,四處撒網,天天捕魚。”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普天成罵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潔一點,看看你的樣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換了馬甲就能成紳士?偽君子!”

“你罵誰呢?”

“罵該罵的人。”

“真成瘋狗了,見誰都咬,懶得跟你說。”

“我還想得狂犬病呢,咬死這個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針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給我打一針失明劑,讓我雙眼瞎掉,眼不見為凈。”

兩人鬥了一陣嘴,普天成說:“行了,鄭大所長,光抱怨不頂用,還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這樣下去,我看你連吃飯都成問題。”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國務院啊,就你這樣子去了,天安門廣場都到不了,就得讓人家當盲流抓回來。”

“然後把我關進瘋人院,這樣你們就心安了。”

“這倒是個辦法,哪天跟民政部門說說。”

“天下狠不過你普教父,真想不通,喬大市長怎麼看上你這麼一個……”鄭斌源差點說出“無賴”兩個字。

“我也納悶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離開你的原因,現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瘋掉。”

“少提她,鬧心!”

“鬧心你還惦着人家?最近聯繫沒,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還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會出問題,為女人翻船,會笑死對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鬥嘴,沒意思,雖不傷和氣,卻傷氣氛。他今天有兩個問題要解決,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職工的真實動態,二是把鄭斌源的工作敲定下來。

“我想到大華海東去,前提是必須擔任總經理。”鄭斌源出乎意料地說。

“你瘋了啊,別人躲還來不及,你想自投羅網?”

鄭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進泥潭么,我現在成全你們。”

普天成不說話了,他相信,鄭斌源這番話,絕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時衝動說出來的,他去大華海東,一定是另有所圖!

“這不行,此一時彼一時,當初讓你去大華,是大華需要你這樣的帥才,現在情況不一樣,你去了,不但幫不了大華,反而會弄得烏煙瘴氣。”

“我如果非要去呢?”鄭斌源不聽勸,反而較了勁。

普天成也不客氣,“鄭斌源同志,我明確告訴你,你去不了大華。大華是外資企業,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當菜了吧?”

鄭斌源的臉色暗了,剛才他還趾高氣揚,普天成一番話,立馬就讓他氣短許多。他可憐巴巴望住普天成,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不在自己手裏掌握了。普天成說得對,不是他想去大華就能去得了大華,他算老幾啊,充其量失敗者一個,下崗職工!半天,他徒然嘆口氣,“看來,我只有服從你們的安排了。”

“沒人強迫你,組織部的紅頭文件也不是發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擺小攤,也沒人阻擋你。”

鄭斌源再也不敢鬥嘴了,鬥志似乎在瞬間失去。最近他經歷了太多,那些原來拿他當救星的一毛職工,因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錢,不但不領他的情,反倒轉過來埋怨他,說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來就是向著職工的。這倒也是小事,鄭斌源本來就沒打算讓誰知情,他是為某種正義而戰。但羅恬的死,讓他頓然明白,正義其實是個很虛無的東西,你越是追尋它,它離你反而越遠。很多東西交織在一起,就讓原本自負的鄭斌源心虛,他再堅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這種堅持,有意義么?

普天成這些話,等於是從另一個方向點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認,普天成是現實的,但也是正確的,至少在這個勢利和麻木堆積起來的世界裏,普天成的話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鄭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話說完。普天成卻突然話峰一轉,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訴我,你心裏是不是還有妙琪?”

鄭斌源這次沒說鬧心,而是憂傷地收回目光,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

“問這個幹什麼?”

“瀚林書記交給我的任務。”普天成如實做了回答。

瀚林書記?鄭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這兩個被自己詛咒過千遍萬遍的人,兩個權力的持有者,海東政壇的總導演和總策劃,怎麼會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麼會有心情來關心他?想着想着,他腦子裏驀然就閃出一張臉來,等他看清時,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鐵不成鋼的臉!

屈妙琪在他身邊的時候,沒少提醒他,也沒少諷刺他。讓他跟着普天成學,幾乎是屈妙琪的一個夢想。

“我真想不通,你們一個院子裏長大的,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書記跟得多緊,哪像你,鞭子趕你都趕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鄭斌源清醒。不過我還是要說,你的清醒是小兒科,學學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鄭斌源奮力搖頭,想把這些話驅開,想讓這些聲音離他遠點。他不能妥協,絕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堅持還有意義嗎,誰還在乎他妥協不妥協?他再次想到羅恬,那個傻裏傻氣的女人,一開始也堅持過,也憤恨過,結果呢,她死了,這個世界連一聲嘆息都不肯贈給她!

吃過這頓飯,普天成心裏踏實了不少,鄭斌源不但保證,絕對不會再有職工鬧事,同時也答應他,願意到輕工研究所去上班。至於屈妙琪,鄭斌源沒多說什麼,不過普天成已從他的痛苦裏看到,鄭斌源這輩子,是不會讓別的女人鑽進他的心的。一個情種!

人是會變的,這是普天成面對這個世界時素來就持有的想法,沒有人會一頑到底,也沒有誰真的會拿一生的時間去證明一個錯誤。是的,普天成到現在還認為,鄭斌源這一生所有的堅持,都是錯誤。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為自己設置一個所謂的崇高目標。生活不是寫作文,生活的全部含義,就在於怎麼一點點地把你的目標理想還有抱負變成現實。秋天收不到果子,你還敢說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麼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義,那是聖人們的事,對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創造的那一點點果實。

從政如此,經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開工儀式原定在八月五號,結果氣象部門告知,八月五號有雨,於是提前一天,八月四號。

普天成一連三天都沒有回家,桃園和勝利賓館早早就迎來了客人,全國政協一位副主席和兩位副秘書長帶着若干人馬提前兩天就到了。他們來一方面是搞一項有關外資和合資企業發展環境與政策扶持的調研;另一方面,也是來為大華海東剪綵。國家發改委、國家工商局、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幾位領導也在其中。沒有想到的是,三號下午,原海東省委副書記孫濤也到了,這多少讓人驚訝。後來普天成才知道,孫濤不久前已到了全國人大法制委,這次他也是帶了一個組,前來調研海東省的法制建設和普法教育工作。來了這麼多領導,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都很高興,當然,對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別要求,要求普天成跟於川慶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為了貫徹這一指示,普天成連着給接待組的同志們開了三場會,幾乎將來的所有領導一對一地落實到了個人頭上,重點領導都是一對二,政協副主席和孫濤副書記那邊,是一對三。三號下午,孫濤副書記剛到,普天成就多出一個心眼兒,讓省委組織部打電話給秦懷舟,務必讓他連夜趕到省城。於川慶得知后,問他:“有這個必要嗎?”普天成說:“有沒有必要,到時你就知道了。”秦懷舟趕到后,普天成擠出二十分鐘,跟秦懷舟做了一次深談,最後說:“我希望你能珍視這次機會,丟開你腦子裏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懷舟沒想到普天成會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時有些扭不過彎來。不過後來組織部副部長找他談話時,他才清楚,孫濤到海東,對他是一次絕好的機會,只有把這次機會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衝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個秘書長能否勝任的最關鍵一項,三天裏,普天成可以說是做到了事無巨細,細緻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覺不到三小時,卻保持着旺盛而飽滿的精力。菜單他要親自審定,上菜的速度還有禮儀他要逐條要求,就連飯後上的水果拼盤,他也要親自查看,只要有一顆葡萄失掉點水分,那果盤就不能上。他的認真,讓一直在這項工作上進步不了的郭木見識了什麼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來跟他銜接工作,見他如此專註於細節,求勝於細微處,連連發出感嘆:“我現在才知道,啥叫總管了。總管總管,原來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閑着。”普天成沒工夫跟秋燕妮說笑,只道了一句:“萬丈高樓會毀於一塊磚,我現在是盯在一塊石子上。”

除賓館接待外,有關車隊、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實了下去。八月四號天很藍,微風吹得人心裏涼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趕到了現場,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揮現場佈置。兩人的目光不時碰在一起,秋燕妮有點心亂,時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鍋啊?”秋燕妮忙壓住怦怦亂跳的心,專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點五十,李源打來電話,說早餐吃過了,領導們稍事休息,就往現場趕。普天成問瀚林書記呢,他決定了沒,到底到不到現場?李源說:“瀚林書記早餐沒見人,估計去不了。”普天成緊着的心稍稍有些鬆動。這些年,他養成一個不好的習慣,每做一件事,都像是為瀚林書記做的,只要瀚林書記到場,他的心就莫名地會緊張,反之,瀚林書記不在的時候,他倒發揮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過瀚林書記,開工儀式,他最好還是不要出席了。瀚林書記當時笑笑,啥也沒說,現在看來,瀚林書記是心裏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計劃進行,現場秩序有條不紊,車隊在路上,也沒有發生令人擔心的攔堵上訪事件。只是快要開始時,於川慶悄悄告訴他,路波省長也不來了。這點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長所以遲遲不表態,到底參不參加開工儀式,是在等瀚林書記的消息。瀚林書記來,他必定要來,瀚林書記不來,他可以有兩種選擇,顯然,路波省長選擇了保守。其實方案就是按兩位主要領導不來設定的,人大跟政協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職也基本到齊,這就行,上面來的領導不會說什麼。他沖於川慶說:“按原計劃進行吧,但願不要再節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節外生枝了。

就在國平副省長代表省委省**做簡短的講話時,坐在主席台下的群眾忽然一陣騷動。當時普天成跟於川慶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眾當中,他們怕外圍進來什麼人,儘管外圍有警察把守,他們的目光還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誰知最沒問題的地方出了問題。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個人,其中有個女的特別顯眼,瞬間工夫,她就從懷裏扯出一塊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後大哭着沖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爺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會場立馬就亂了,普天成和於川慶驚得面色駭然,坐在主席台最邊上的秋燕妮更是嚇得臉色發白。那一塊兒坐的都是大華的職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進來的職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個個審查了的,現在是怎麼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華的,秋燕妮壓根兒就沒見過她,她後面緊跟着的那幾個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國平副省長的講話被迫停下,回頭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沖國平副省長點點頭,大步邁向那女人。誰也沒想到,普天成會當著這麼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氣之大,動作之迅速果斷,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來的男人們見他如此野蠻,想衝上來跟他理論,於川慶帶的人已經到了,沒費多大工夫,鬧事者就讓他們控制到了警車上。

儀式接着舉行。國平副省長鎮定自若,像是剛才什麼也沒發生。台上有稍許的亂,但很快隨着國平副省長堅定的聲音而鎮靜了。整個儀式進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現沒有起到衝擊或破壞作用,只是作為一點點陰影,留在了參加開工慶典的各位領導心中。但對於領導們來說,這樣的事早已見慣不驚,他們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應和快速應變能力。

據調查,鬧事的女人叫羅玉,是羅恬的姐姐。普天成一開始很吃驚,不是說羅恬是孤兒么,怎麼又冒出一個姐姐來。等汪明陽跟他彙報完后,他才長出一口氣,算是心裏有了底。羅玉的確是羅恬的姐姐,父母死後,她被舅媽收養,而羅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後來叔叔跟嬸嬸離婚,無法照顧她,才將她送到孤兒院。這也是羅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極端的原因之一。不過汪明陽說,羅玉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們姐妹倆很少有來往,是有人專程到普安告訴她的。

一聽普安,普天成馬上就明白了,原來墨彬到普安,不是為了肖遠紅,而是……

“卑鄙!”普天成憤憤說了一句,不過轉而一想,墨彬來這一套,也太小兒科了。

孫濤在海東巡視了一大圈,出發前特意提出要帶上原來的秘書秦懷舟,問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禮貌而又客氣地說:“老書記到海東來,全省人民都歡迎,別說是帶懷舟,就是帶我也行啊。”孫濤顯得滿意。這次到海東,受到的禮遇超過了他的想像,特別是普天成,給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覺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還多了一份對老同志的理解與關懷,這在官場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涼,如今就這麼現實,你想得到一張後來者的笑臉,簡直是一種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無微不至照顧他,還跟他談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孫濤感慨萬分。人在位子上時,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東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離開位子,或者手裏沒了權,過去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開。“天成啊,過去我誤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現在想起來,我這老頭子可就有點後悔。”普天成謙虛地笑笑,“老領導您千萬別這麼講,沒有您的批評,我也進步不了這麼快。我還希望老領導能繼續批評我,關心我。對了,您的著作,我還在認真讀,受益匪淺啊。”孫濤心裏越發激動,這次來,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書了,那是當副書記時,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從政的經驗,還有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研究。別人可能對這種書有看法,認為是講話稿彙編,他自己卻十分看重。聽普天成這麼一說,一股久違了的熱情又在他心中升騰起來。

調研工作很快結束,孫濤對海東省的工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說自己離開僅僅一年,海東卻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這個時代,真是日新月異啊。相信海東在瀚林書記和路波省長的帶領下,還會創造出奇迹來。

瀚林書記因為中央召開會議,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嚀,一定要為孫濤一行送好行。飛機是下午三點的,中午十一點,路波省長設宴,為孫濤書記送行。馬超然、周國平還有人大幾位領導都來了,勝利賓館北京廳內,氣氛祥和,貴賓滿座,熱烈的掌聲經久不絕。孫濤書記特意提出,讓普天成坐在他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長外,還有超然副書記。海東方面敬完酒後,孫濤舉起酒杯,沖普天成說:“今天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給天成,感謝你這些天來對調研組的照顧。”普天成忙起身,說:“使不得,老書記是在羞煞我哩,這杯酒,我怎麼敢端?”路波笑着說:“老領導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老領導,謝謝省長。”馬超然眉頭微微一皺,覺得心裏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說:“我陪一杯,沾點天成同志的光。”說了這句還不過癮,又道:“天成啊,你是哪裏都能落得好啊,老領導第一個給你敬酒,證明你在老領導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轉而面對路波省長,接着道:“都說天成是咱們海東一寶,我看這話一點也不假。”路波省長笑而不語,看着他們。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盡了,老領導新領導都給我敬酒,證明我這肚子,還能裝得下幾兩。”路波覺得他這句話說得有味,又轉向馬超然,看他怎麼回答。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幹了,道:“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天成啊,你這肚子,比幾個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寶貝,你是得到真傳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壺”兩個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馬超然是在自討苦吃。這時候馬超然的手機響了,他借故接電話,離開了桌子。路波這才打圓場:“大家快吃,酒助助興就行了,老書記還要坐飛機,不能多喝。”

孫濤的目光一直盯在遠處的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來。

鄭斌源任職的文件很快下發了,輕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屬單位,所長是副廳級,鄭斌源也是副廳級,屬於平調,用不着上會,組織部定了就行。赴任這天,秋燕妮突然打電話,想做東,給鄭斌源祝賀一下。普天成說:“你就省省吧,別拿着熱臉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傷感,在她心裏,鄭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給**總部諫言,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鄭斌源挖過來,可是總部聽不進去,說:現在事情都解決了,還要他做什麼?普天成安慰她說:“好好管好你的企業,這比什麼都強。”秋燕妮在電話里嗯了一聲,那一聲嗯得,特別有味兒。晚上六點過一刻,鄧雅蘭忽然打來電話,說她在黃鶴樓擺了一桌,還約了五六位過去的同學,想給鄭大所長恭喜,務請普天成把鄭斌源約上,她們恭候二位的大駕光臨。普天成這次沒客氣,沖鄧雅蘭說:“要請你請吧,我請不動他的大駕。”

合上電話,普天成就又想起了遠在異國他鄉的屈妙琪。這天晚上他撥通了屈妙琪的電話,鄭重地請她回來。屈妙琪帶着幾分傷感說:“物是人非,我還回去做什麼?”

普天成說:“應該是物非人是。你還是回來吧,夫妻間的事,好解決,不要太難為自己。”

一句話說得屈妙琪在那邊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罵起了鄭斌源,說他無情無義,無勇無謀,十足的渾蛋一個。普天成笑着說:“罵他還是心裏有他,你們兩口子啊,不把對方折磨得半死,誰也不依。行了,聽我一句勸,回來吧,回來好好過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鄭斌源工作變動的事告訴了屈妙琪,屈妙琪聽了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普天成都讓她哭得難過起來,想想,他,瀚林書記,鄭斌源,三個大院裏走出的男人,事業成功不成功倒也罷了,婚姻,真是一個比一個的糟糕。瀚林書記的夫人在北京,是原來老政委的女兒,一直在軍區文工團工作,在文藝界也是一個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物。可惜這些年有點不務正業了,先是熱衷於投資,當了幾家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後來見這行玩不轉,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熱其實就是他們這幫人帶動的。她還幾次打電話,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購了,若不是瀚林書記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開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書記罵她,不務正業,不像一個省委書記的老婆。最近普天成聽說,瀚林書記的夫人劉建英又回了文藝界,為某個歌星的復出四處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隊,還唱過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後來被曝與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隨後便在歌壇消失。最近網絡上風傳,此歌星要復出了,可能就與劉建英他們的奔波有關。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對着生活,生活之斑斕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卻總覺得,像劉建英、屈妙琪她們,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沒有方向的生活縱是五彩繽紛也只能稱作熱鬧,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談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熱鬧,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決定一個人能否走得高,走得遠。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視的。

功利時代,有太多的東西迷惑着人們,錯誤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雖然不敢保證自己的人生就是對的,但至少,到現在,他還沒迷失。

家裏沒有了盧小卉,是安靜了許多,但偶爾,普天成也感到寂寞,這是盧小卉闖入他的生活前沒有過的。他本是一個從不覺寂寞的人,哪怕一個人,他也覺得實在。可現在,他會冷不丁望住某個地方,痴痴望上那麼一會兒,還會隱隱約約聞到盧小卉留下的氣息。後來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經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覺得,自己還活在火熱的夏天裏。

·5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點按捺不住。說好這個周末喬若瑄回來,第二天他們一同去路波省長家。正好路波省長的夫人也剛剛從北京來到海州,聽說還帶來她的寶貝兒子和兒媳婦。星期四下午,普天成專程去省**,借給路波省長彙報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長很高興,“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塊兒來,嘗嘗我夫人的手藝。”路波省長的夫人是個美食家,菜做得相當精緻,路波每次談起她,都很驕傲,說吃遍天下,還是夫人手藝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喬若瑄突然打來電話,說不能來了。普天成問為什麼,喬若瑄支吾一會兒說,市裡出了件事,規劃局長被人打了。普天成以為喬若瑄說謊,打電話問王靜育。王靜育說真是這樣,規劃局長昨晚在夜總會喝酒,被一幫流氓打了。普天成覺得這事蹊蹺,再一細問,就追問出事情的前因後果了。

事情還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廣懷市明皇大廈前面又修了一裙樓,小三層。此項工程未經規劃部門批准,也沒有任何施工手續,規劃部門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補辦手續,耿明皇就是不辦,還揚言他就是修了,誰能把他怎麼著?此話激怒了規劃局長,規劃局長是喬若瑄這條線上的,他跟喬若瑄彙報,喬若瑄一怒之下說,把它給我扒了!規劃局長就帶上人,開了一台長臂挖掘機,叮叮哐哐就把裙樓的樓頂給扒了。耿明皇將狀告到了杜漢武那裏,杜漢武大罵耿明皇:“補辦個手續能麻煩死你!人家這是照章行事,你讓我怎麼辦?”耿明皇雖然嘴上服軟,但對規劃局長,卻懷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請規劃局長吃飯,然後去一家夜總會唱歌。耿明皇聞知,就派了幾個手下,專門去滋事。請規劃局長唱歌的也是一老闆,自恃在廣懷還有點分量,一看有人掃他的場子,二話沒說就叫了一幫小弟兄,結果雙方發生血斗,當場打死一人,規劃局長一條胳膊差點被砍斷,那位牛氣十足的老闆讓人家打斷了三根肋骨,正在醫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氣得在辦公室來回走動。廣懷的問題,已不止是班子不團結,已經發展到主要領導縱容和包庇黑惡勢力。耿明皇明着是企業家,暗,卻是地地道道的黑社會老大!可惜,杜漢武還保護着他。這樣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喬若瑄啊喬若瑄,讓你回來你不回來,偏要在廣懷跟姓杜的較勁,我看遲早,你們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現在這些大老闆的能耐了,有人說他們是中國新興的貴族階層,普天成笑笑,貴族不是有錢就能當的,他們只是暴發一族,蝕權一族。這些暴發戶對權力的滲透和破壞,已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說他們是潛伏在中國政治場背後的一股暗流,一點也不為過!

周末普天成過得相當無趣,周六一大早,他還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長家去。路波省長見他一個人,問若瑄怎麼沒來,普天成苦笑一聲說,下面有事,絆住了。路波省長哦了一聲,“下面的工作不比機關,你這個單身漢,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說:“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廣懷給領導壞了。”“哪能這麼說,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廣懷這幾年,表現很出色嘛。”路波省長邊說邊請他落座。

夫人秦淑貞聞聲定出來,熱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來準備了禮物,要送給他們新過門的兒媳婦,秦淑貞卻說,小兩口一大早就去了龜山,他們的舅舅舅媽在那邊。普天成這才記起,路波省長的兒子小時候是在舅舅舅媽身邊長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於是就道:“去了龜山啊,要不要我給龜山那邊說說,照顧一下?”路波省長連忙擺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幾了,還照顧什麼,我在這個年齡,已經當縣長了。”秦淑貞說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過去做什麼,現在的孩子,哪能跟過去比?”說著拿水果給普天成。普天成客氣地接住,附和道:“省長對子女要求嚴,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你別信他那一套,他對孩子,慣着呢。”秦淑貞的熱情讓普天成繃著的神經松下來,都說領導好見,是領導的夫人難見,這樣的尷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過。當年他在吉東,有次到老書記吳玉浩家,吳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個小時沒理他。那一個小時,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秦淑貞問起普喬的情況,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間還穿插着開了孩子們的玩笑。秦淑貞說,現在這幫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養。她有個同事,女兒都三十好幾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媽吃不下飯,整天就給她打聽婆家。普天成笑說:“我也怕有那麼一天,現在當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養成你們志剛這樣,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貞給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們急壞了,壞小子,給他找了好幾門對象,他都看不上。現在算是安心了,當父母的都一樣,都得有個過程。”普天成說:“是這個理,將來我要讓喬喬難住了,就到嫂子你這裏取經。”

“那沒問題,保證給你家喬喬找個好婆家。”秦淑貞說著就要給普喬做媒,路波省長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話打住,說:“你們聊吧,我去做飯。說好了,今天在我這裏吃。”普天成剛要客氣,路波說:“咱們到書房去談,讓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這頓飯,她一天都不高興。”

普天成只得硬着頭皮跟路波到書房。本來他想扯幾句就走,留在領導家吃飯,他有點不適應,心理這一關真是過不了。見路波兩口子是真的熱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氣。

簡單聊了幾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問:“若瑄這次沒來,是不是跟耿明皇有關?”

普天成一聽,知道廣懷發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隱瞞,如實說:“我也是昨晚才聽到,這件事,影響太壞了。”路波沉悶着,臉色很壞,普天成不敢多說了,目光在書房裏遊離,卻又不敢遊離太遠,時不時地,還要望望路波。

“該袒護的他們袒護,不該袒護的他們也要袒護,這些人,組織原則究竟到哪裏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態度讓普天成心裏一松,看來,對耿明皇,路波省長是有意見的。

“片面地追求經濟增長,過分地依賴於大企業、大財團,是我們工作的一個誤區。”普天成順着路波的話說。

“企業是要保護,但他們保護的是企業嗎?”路波的樣子像是動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著說下去,任何一個企業老闆的背後,都有錯綜複雜的關係,耿明皇所以敢在廣懷為所欲為,恐怕因為他頭上不止有杜漢武一把傘。他相信,同樣的顧慮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個省長不會只在自己家書房裏邊發牢騷。

“省長您還是少生點氣吧,這事遲早會解決。”普天成委婉地勸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話題引到別的方面,談這個,讓人壓抑。

還好,路波也是生過一陣子氣后就平靜了,似乎他這個省長,也有很多無奈。“天成啊,我們談點別的。對,就談談你那尊陶器,我聽他們把它說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訴我,真有那麼神秘?”

“哪裏,省長您可別聽他們瞎說,其實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歡它了,就引起別人誤解。都是瞎傳,在龜山,那種陶器很多,幾十塊錢就能買一件。”

“我就說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義,怎麼會迷信一尊陶器呢。”

“問題還是出在我這裏,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沒有這些傳聞了。”

“送倒不必,一個人喜歡一樣東西,不管別人說什麼,都應該堅持下去,這是做人做事的原則。”

“省長能這麼看,天成就放心了。對了,我帶了一幅字畫,想請省長鑒定一下。”

“字畫?”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會看什麼,我對那玩意兒一竅不通。”

“省長謙虛了,這字畫我放了將近一年,心裏沒譜,一直不敢把它拿出來,省長您就辛苦一下,幫我把把關。”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贗品放家裏當寶貝。”

普天成到書房,拿了那幅字畫,剛一打開,路波眼裏的光就不對頭了。普天成敏銳地捕捉到這變化,但還是很不在乎地說:“是若瑄去北京時在字畫市場買的,當時就說要拿給省長,我說兩百塊錢買的,你也敢拿給省長。”

路波呵呵笑笑,“這個若瑄,她啥時喜歡起這些玩意兒了?”說著話,眼睛卻一動不動盯着字畫。

“她是附庸風雅,跟我一樣,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張假的唬人。”

路波仔細地盯着字畫看半天,神情忽而緊張,忽而鬆弛,最後,慢悠悠說:“這幅字應該是康熙爺的真跡,但這東西不會到市場上啊,若瑄怎麼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爺的,若瑄說,賣字畫的人告訴他,這是北京一名老書法家的遺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討價還價,最後二百元就拿了下來。我看,它可能連書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賣字畫的模仿的。”

“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頑主,啥都能造出來,而且絕對亂得了真。要不你再請人看看,我對這些,只懂點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說。普天成卻從他臉上看到意猶未盡四個字。

“省長家來的人多,還是放您這兒吧,哪天來了高人,幫我鑒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這種東西放家裏,會讓人笑話的。”

“這怎麼成,萬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緊張,那是行家看到真貨后的本能反應。

“哪有什麼真的,我還怕佔了省長家的地方呢。”說著,將字畫收起,裝作很隨意地,扔在了書柜上面。

這頓飯吃得很開心,特別是路波省長,少有的熱情。飯桌上又開了幾句玩笑,路波還順帶提起了楊馥嘉,說她不想在婦聯幹了,找他,他說,找我頂什麼用,找組織部啊。

普天成說:“馥嘉是個好同志。”

路波也說:“這話沒錯,馥嘉這同志,的確不錯。”

話到此為止,普天成已清楚,楊馥嘉找過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來,就在於告訴普天成,這人應該安排到更適合她的位子上,具體怎麼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從路波家出來,普天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一趟真是沒白來,不但有效地溝通了跟路波省長的關係,還把楊馥嘉的問題也解決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禮物一共三樣,一是那幅字畫,實實在在是康熙爺的,是他當省**秘書長時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畫玩家想在海州開自己的公司,託人求到普天成門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東的字畫及古玩市場壟斷在自己手裏。普天成幫了他這忙,他請普天成吃飯,拿出三幅作品,讓普天成任挑一件,還聲明,挑假了概不負責。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種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認倒霉。普天成幾乎沒挑,順手就拿了這幅。事後那位玩家驚嘆,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幾百萬得了。普天成笑笑,海東沒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這都得益於龜山當縣長那幾年,他的所學,一半來自於那位真人,一半,來自他的天賦。真人送給他那件價值連城的陶器,其實是被他的天賦震驚。那尊陶器也是他從十幾件一模一樣的陶里順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驗他,結果第二次時他還是順手拿了這件。真人嘆服,說這輩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還是捨不得把陶器送他,至於後來真人怎麼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觀里,讓弟子轉送給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過他相信,凡事都有緣,或許,這輩子,他註定跟這尊陶器有緣。第二件禮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說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個禮拜,把這些年對沿海地區經濟模式的思考還有未來經濟危機的防範寫了出來,這文章絕對有價值,弄不好還會在經濟界引起震動。他給瀚林書記寫了文章,將來發出來,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寫的,所以,他必須給路波省長也寫一篇,這樣,兩邊對他都不會說什麼了。第三件禮物,就是兩罐茶葉,他相信路波會打開,不會把它順手送給別人。那罐里有一對玉兔,雖不是稀世珍寶,卻也來之不易。路波夫婦都屬兔,能有一對乾隆爺玩過的玉兔放在家裏,會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從路波家出來,普天成心情無比激動。於川慶說得對,做人不能做得太絕對,太絕對,路會越來越窄,關鍵時候,替你說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少。跟路波的關係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路波不像瀚林書記,瀚林書記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認準誰,就是誰;認準哪條道,就是哪條道,輕易不改變自己,也不放棄什麼。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堅持原則,時常做出些別人無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實他是在矛盾中尋求一種新的平衡。海東格局未穩,原書記吳玉浩的影響力還在,還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書記又急於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樹起來,想建立起他的模式。這樣,海東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書記與吳玉浩之間的矛盾,其實不,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則表現在現有班子中。一是瀚林書記跟馬超然之間的鬥爭,這股鬥爭一開始還潛伏在水下,現在已徹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書記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說真正的威脅或者壓力,還是來自路波這裏。畢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當市長,後來當書記,長達十年時間。十年啊,海州幾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於拿到了海東一半以上的控制權。這次調整班子,其他市的領導都蠢蠢欲動,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個台階,獨獨海州市很平靜。為什麼?因為那是路波工作過的地方,瀚林書記目前還沒有力量去動它,也沒辦法去動,只能維持現狀。但現狀這種東西,持續久了,它是會發生變化的。瀚林書記不可能不清楚這點,清楚了而又無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動來動去,只能盤活半盤棋,甚至半盤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盤活,才是真正的盤活。

路波當然也意識到了這點,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書記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這種抗衡做得太明顯,畢竟他到省長的位子上還不足一年,立足未穩,如果一上來就跟瀚林書記針鋒相對,吃虧的還是他。所以,更多的時候,路波在妥協,而且儘可能妥協得讓瀚林書記滿意。馬超然一開始也想跟路波結盟,這種政治聯盟在當下官場中不是沒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慘敗告終。政治經驗非常豐富的路波,不可能走這條路,但也不能太疏於馬超然,只能在狹小的空間裏再次尋求一種平衡。種種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這時候,路波就得爭取一個人,讓這個人作為他的平衡點,來緩和各方矛盾,將湧向他的種種矛盾或壓力暫時以緩衝的姿勢傳遞到這個人身上,確保他有從中迴旋的餘地。

思來想去,這個人非他普天成莫屬。能擔起這作用的,海東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個。這便是普天成敢於向路波主動拋繡球的原因。當然,內心裏,普天成對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實幹家,是位頗有遠見和抱負的領導,海州各項事業能發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沒。

可惜,政治場的輸贏不是靠實幹來定的,某些時候,實幹遠不如巧幹會幹,況且,誰也不能說瀚林書記就不是實幹家。普天成有時候也想,如果他們能合二為一,那是再好不過,但這種結果會發生嗎?

鬥爭中發展,發展中鬥爭,這是任何事物發展鐵的規律,官場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畢竟一樁心愿已了,且不管結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贏得了主動。這麼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說過,有個可以讓男人完全放鬆下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現在就想找這樣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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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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