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千慮乃必有一失
待得十日過去,霍改要求的冰紈細綢也已齊齊整整地放上了奔向陳府的馬車。
用罷午膳,霍改一身淡墨雲衫,頭束黛青方巾,姿儀端美地向馬車走去。
“小侖。”身後忽而傳來萬思齊的聲音。
霍改停步,扭頭:“何事?”
萬思齊散着冗長的墨發,寬大的單袍鬆鬆地披掛在身上,偏他邁步又極是豪氣,每一走動,便瀟洒如御風而行,英氣逼人。
霍改縱然見慣了這人的美色,依舊小小地驚艷了一把——此乃崑崙頂上仙君否?
萬思齊走到霍改眼前,低下頭,望着霍改的眼:“小侖,這秋闈將近,現下你心裏有幾分把握?”
霍改微微一愣,應付道:“大概五分把握吧。”
萬思齊皺了皺眉,面色也冷了幾分:“你與那陳大人也算有些交情了,這樣也無法保你前程么?”
霍改斂下眼瞼,嗓子裏溢出一聲低笑:哪裏有仙君,看着再淡泊,終究還是個凡人而已。
“他總不可能跟我直說他是否會在科考上助我一二吧?這等事兒素來是心照不宣的,我哪裏能有百分百的把握,唯有在考前多巴結巴結罷了。”霍改答道。
萬思齊認真道:“那你多費些心罷,若是需要送禮打點什麼的,只管跟我提。務必要趁着這次秋闈的機會,得個舉人功名。”
“自當儘力。”霍改笑着點點頭,轉身攀上了馬車。
半個時辰后,陳府,大廳。
管家有些為難地看着霍改道:“萬公子,這會兒我家大人正在刺史府里辦公吶,少說也得有一個時辰才能回來。說不得便要萬公子您先等候着了,實在對不住……”
“哪裏,本是我未遞拜帖在先,失禮得很。”霍改清清淺淺地笑着,他可是特地瞅准了這個時間點兒來的,有些壞事,總是要趁着主人家不在,才好乾嘛。
“那您是在這兒等,還是?”面對着這個首次拜訪就弄殘了府里一名一等僕從的少年,縱是管家,也不敢稍加輕慢。
“上次陳大人借我的詩集我已看完,這次便是來還書的。在下想在書房裏等着,可以么?”霍改打懷裏掏出一本泛黃的線狀小冊,揚了揚手。
管家倒抽一口氣,我的娘誒,這不是自家大人打小便擱床頭上,每夜必讀的那本么?沒想到大人竟然還有把這書借人的一天……
“自然可以,萬公子想在哪裏等都成。”管家心說,您要改口想進大人卧房,咱這就給您燒洗澡水去。
霍改看着管家甜美無比的笑容,打了個寒戰,穩了穩心神道:“我聽說陳大人有個朋友受了傷,正在府上養傷,所以帶了點適合傷患用的布料來。還要勞煩您將東西送過去一下。”
管家點頭笑答:“您放心,咱一會兒就親自將東西送過去。”
“那就有勞了。”霍改笑容乖巧。
淡淡的書香順着自窗口湧入的風,在整個房間裏盪開。霍改獨自坐在紫檀的椅子上,歪倚着扶手,面朝門口,時不時地瞟上一眼。他在等,等小狗循着肉香邁着四隻小短腿衝進書房來。
說小狗、小狗到,被情敵禮物這塊肉骨頭當頭砸中的常谷風,如霍改所料,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便帶着軒離滿面寒霜地立在了書房前。
霍改翩然起身,衝著常谷風微微拱手:“晚生萬仞侖見過前輩。”
被霍改這廝打着禮貌的旗號,提醒了一把自己的“高齡”,常谷風那個氣啊。但常谷風怎麼說也是個守禮的雅士,總不能拎上塊板磚就撲上去抽他丫的。
所以常谷風只是冷哼了一聲,然後很有氣勢地一步一步走到了霍改眼前,仗着身高優勢俯視他丫的。
霍改依舊有禮地笑着,手腕一旋,“唰”地打開了手中的摺扇。雪白的扇面上墨色分明——“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前兩句的字跡婉轉秀麗,恰如一極姿盡妍的俏佳人。
后兩句的字跡風骨逸然,恰是常谷風再熟悉不過的。
這絕對是秀恩愛,紅果果地秀恩愛!
常谷風猛然奪過摺扇,眯眼細瞧。
“前輩怎的如此心急,想要看只管開口便是,怎的這般強奪?”霍改趁常谷風被自己所言分神之際,將摺扇奪回,捧在心口:“若是一不小心扯壞了我這心愛之物,小生可是會心疼的。”
常谷風不再看那扇子,冷冷一笑,眉宇間滿是一貫的傲慢:“不過一無知小兒,居然如此張狂。你可是瞧不起本公子。
“我怎麼會瞧不起你。”霍改一本正經地辯解道:“我根本連瞧都沒有瞧你嘛,我可是很忙的,哪兒有這等閑工夫。”
常谷風的上下牙猛然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自相殘殺的衝動。
“你竟敢不將我放在眼裏?”常谷風眯起眼,幽深的眸子,清冷如刀,怒意透過面紗直襲而來。
霍改擺出一張為難的臉,慢條斯理地往火上倒着滾油:“您也知道的,就您這長相,擱眼裏那確實相當自虐,晚輩素來經不起折磨,前輩您就行行好別難為小生了。”
一爪子正中逆鱗,常谷風氣得直哆嗦,再次奪了霍改手中的摺扇,扇尖直指霍改:“我縱然傷了臉,也輪不到你這等下賤貨爬到頭上肆意踐踏。”
霍改毫無壓力地聳聳肩,無辜眨眼:“你自己長了張鞋拔子臉,就別怪人老往上踩不是?”
逆鱗臉蛋再遭中傷,常谷風修長的手指一下子握緊,摺扇被捏得咯咯直響,慘白色漫上骨節:“你這起子小人,不過是仗着柏舟給了你幾分好顏色罷了。你可知道,柏舟為何對你青眼有加?”
“因為我的臉和當初的你有八分相似?”霍改挑眉。
“信不信,只要我一開口,柏舟再不會管你這個替代品的死活?”常谷風的嗓音里充滿惡意的快感,蒼白的手指拎着扇面兩端,刺啦一聲,將摺扇扯成了兩半。然後一甩手,丟到了霍改腳下。
信,怎麼不信,原文裏陳柏舟不就這麼對萬仞侖的嗎?所以我才提前做了不少鋪墊啊。
霍改彎腰撿起破裂的摺扇,直起身,視線在常谷風的面紗上緩緩滑過,蔑笑:“你覺得柏舟會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一整座樹林?啊對了,你連一棵樹都算不上,撐死就算叢灌木罷了。你以為柏舟是侏儒么?被一叢灌木給弔死?”
常谷風一語不發,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恨意。
“柏舟不過是可憐你這醜八怪,才好心收留罷了。啊,對了,以柏舟的習慣,總是要熄了燈,放了床帳才好享那魚水之歡的。沒準兒你打着的就是這個主意吧,待得周圍黑成一片,你也就不怕柏舟被你那鬼樣子倒盡胃口了。”霍改做恍然大悟狀,輕拍着手。
床幃之事被人這般信手拈來,常谷風心下冰寒,卻依舊挺直了背脊,狠狠瞪着霍改,不見半點怯色。
霍改傲慢地揚起嘴角嘲笑道:“可是啊,牛糞終歸是牛糞,上鍋蒸了也變不成香餑餑的!就你那老皮子老臉?嘖嘖!長這麼大,我還頭一回遇到拿自己當香餑餑的牛糞吶,可算是開眼了,哈哈哈……”
霍改發出備註為小人得志的標準反派之笑,轉身就走出了書房。
反派角色生存要訣,幹完壞事,說完台詞之後,一定要趕緊走人,可有效防止被人堵在角落裏揍成豬頭。
霍改邊走邊低頭看着手中的破摺扇,桃花眼眯成一彎弦月:道具一已然成功陣亡。那道具二現在應該也已被軒離“引見”給了常谷風——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相愛之人若永遠如初見時那般美好,又怎會有為相離相棄而怨恨的一天。如今輕易地變了心,卻說這人心本就是易變的吶。
這可是活生生地為自己的變心找借口啊——你既已不如初見時美好,又怎怪得我變心?
常谷風,不知你看到陳柏舟的親筆詩時是何等感受?
更何況,這詩還題了那麼一個容易誤會的名字——思無常。思無常,是在想世事無常,還是在希望沒有常谷風這個人呢?
常谷風,“親手”在陳柏舟最愛的詩集裏翻出變心證據的你,如今還剩下幾分膽子去求陳柏舟為難我?!
霍改扭頭遙遙望着書房的方向,釋然地嘆息一聲,這回自己的安全多少該有點保障了吧。
自己打“三方會談”起的種種暗示——陳柏舟頸上的紅痕,出場時和陳柏舟的親密姿態,剛剛那有恃無恐的囂張態度,對陳柏舟床上習慣的熟知,摺扇上的合寫的情詩,還有那印證自己所言的《思無常》。
為的無非就是一個目標,讓常谷風相信自己已經成為了陳柏舟的新寵,進而放棄通過向陳柏舟哭求以收拾自己這條原著之路。
更何況,常谷風自己也深深地恐懼着一個現實,他面容已毀。縱然陳柏舟與他相處時,有再多的愛意流露,也絕對擋不住那顆敏感猜忌的心將所有的懷疑不安放大。
攻和受的區別就在於,攻要是被扇了一巴掌,一定是當場扇回去。而受要是被扇了一巴掌,多半是當場淚奔,然後讓攻幫自己把那巴掌扇回去。
常谷風不僅是只受,還是一隻有求於攻的受。若非想要依靠陳柏舟,常谷風便不會故意打聽了陳柏舟的行程,打扮妥當等在山谷里以琴相會。而只要是有求於人的,便註定了受制於人。
陳柏舟若是對他無愛,常谷風便沒了張狂的資本;陳柏舟若是對自己有情,常谷風便不敢再肆意妄為。
霍改停住步伐,倚坐在迴廊的闌干邊,半垂着眼,養精蓄銳。
兩受相爭,要麼忍!要麼狠!要麼滾!
於常谷風而言,自己奪走的,不止是陳柏舟的愛,還是今後的依靠。所以,心高氣傲的常谷風只剩下了一個選項,暗中對自己下狠手。
而這,正是自己所求!
哪個君子會喜歡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呢?有傷害,才有權衡,有權衡,才有選擇。當常谷風的行動觸及陳柏舟底線之時,就是自己成功滿足解咒條件——讓陳柏舟舍谷風而選自己——之時!
霍改暗暗思索着常谷風出了書房,看到坐在迴廊中的自己時會做些什麼呢?是會直接回房,還是走過來酸酸地再噴自己兩句?
然而霍改終究想錯了,因為當常谷風帶着軒離氣勢洶洶地堵在霍改跟前的時候,常谷風只說了一句話:“給我打死這個小賤-人!”
然後軒離拎着不知從哪裏尋來的棒子,二話不說,就撲了上來。
霍改狼狽地跌閃開來,看着常谷風那狠辣決絕的姿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TM要不要這麼囂張啊,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陳府下人的面,你居然直接讓人扁我?!你就不怕真的惹怒陳柏舟,進而拋棄你么?
霍改之前的種種論斷確實有理有據,非常靠譜。然而饒他智者千慮,終究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常谷風的情商。
常谷風,一個被父母當驚世天才一樣供在家裏,連科考都能想不去就不去的小祖宗;一個從小就錦衣玉食對錢財全無概念,連他哥謀奪家產都毫不在乎的二貨。他能以常理度之么?!
霍改敗就敗在竟然以正常人為標準,對常谷風進行設計。
常家父母用自己一生,換他十年天真無邪,所以,常谷風作為一個始終堅信老子天下第一人見人愛的二愣子,對付人的手段從來都非常光明正大——遇到情敵,直接弄死,算我的!
縱然萬仞侖已經不是那個身份卑賤的萬仞侖了,縱然常谷風已經不是那個風華絕代的常谷風了,常谷風的兇殘程度也不會與原著有半點出入。
霍改作為一個陰謀詭計不缺、舌綻蓮花專精、理論經驗兼具的全面發展型反派BOSS,面對常谷風這種見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暴力流,也只得選擇抱頭鼠竄。在槍杆子面前,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好在陳府的下人還沒養成見死不救的習慣,一看事情不對,忙衝上前將霍改從常谷風的圍堵和軒離的棍棒下搶救了出來。
“你們居然敢護着這賤-人,就不怕柏舟回來揭了你們的皮?”常谷風冷眼瞧着面前的小貓兩三隻,霸氣四溢。
周圍的僕役齊齊打了寒戰,看來常谷風住在陳府的這些日子裏,沒少折騰下人。
常谷風縴手一指,正對着霍改那楚楚可憐的小臉:“識相的,就給我宰了這賤-貨,回頭,我自有賞賜。”
霍改欲哭無淚:這年頭,連受都這麼鬼畜了!
“怎麼回事?”一聲厲喝由遠及近。
眾人扭頭,正見陳柏舟大步向這邊走來。
霍改掃了一下眼下的狀況,自己這邊三個人,對峙常谷風主僕兩人。霍改又扭頭看向陳BOSS,陳BOSS那眼神雖然是在自己和常谷風兩人間不斷徘徊,但看那走向,似乎是想走到常谷風身後,充當那傳說中的——堅強後盾。
霍改心中大慟:屋漏偏逢連夜雨,常野怪已經很兇殘了,陳BOSS你還來落井下石,是要坑死爹么?!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