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這樣自然而然地被推着去做那些自己想做但是不敢做總覺得自己不配做的事情。
不僅是林曉,就連黃祿,凡特斯的所有人,都表現得特別理所應當。理所應當到,恍惚間張亞楠會忘記自己並不是山村裡走出來的,一個什麼都不會也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人。
張亞楠和羅強兩人從小都在一個村子裏長大。里總用來形容神秘而又偏僻的十萬大山,的的確確就存在於他們身邊。所住的村落就在山上,爬到任何視野開闊的高處抬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
在張亞楠上小學的時候,村子裏終於通了水泥公路,不過也直到半山腰。要回到張亞楠家裏,還得走上好一會兒的黃泥路。天氣晴朗的時候還好,一逢下雨,上去的路就特別難走。稍微大意一點的人,說不定還會摔倒。
她就是因此和羅強認識的。
羅強家就住在水泥公路不遠處。那時候沒逢下雨,去上學的大部分人,鞋子上都滿是髒兮兮的黃泥,唯獨羅強,乾淨得彷彿像是城裏的孩子。
但就是這樣愛乾淨的人,幾次下雨碰上從地里背東西回家的張亞楠,羅強都會主動幫忙。
張亞楠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個夏天。她剛和家人在地里收完玉米,便碰上變天。眼看着瓢潑大雨就要下下來了,家裏人連忙讓她背着玉米先走。沒成想,走到半路,便被大雨淋了個正着。水泥路剛走到盡頭,踩在稀泥上又狠狠地滑了一跤。
羅強聽到聲音跑出來,把她扶到屋門口休息了之後,二話不說就接過背簍,自己替張亞楠背了上去。
漸漸地,兩人也成為稍微不一樣些的朋友。後來等到兩人年紀差不多,雙方家裏人也全都是老實巴交的實在人,一來二去,張亞楠就這麼和羅強定了下來。
兩人新婚第一天,羅強就煞有其事地拉着張亞楠聊了會兒。內容只有一個:他想和張亞楠一起去外面闖蕩闖蕩。
對於山區村子來說,去外面闖蕩是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
自打張亞楠記事開始,就知道村子裏不少人都去過“外面”。有的賺了很多錢,把老家的破房子掀了,重新蓋上了很漂亮的小二樓。有的除了逢年過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似乎過得很好又似乎聽到很多不好的傳聞。但時間再早一些,張亞楠聽到更多的還是各種各樣讓人害怕的消息。
叔叔年輕的時候出去打工,差點被人強行拉上黑車騙去了黑煤窯。他告訴張亞楠,在外面一定要凶,特別凶,凶到別人不敢湊上來和你說話。
伯伯年輕的時候,據說在外面做了一點小生意。結果對麵攤位的人,趾高氣昂地當面把他們山裏的人給嫌棄了一通。他伯伯氣不過,湊上去給了對方一板磚。隨後連夜收拾東西,坐了幾天的硬座趕回來。他告訴張亞楠,在外面一定要能忍,特別能忍,不管對方說什麼過分的話,都不能生氣,人啊,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
張亞楠她爸年輕的時候,也出去打過工。只不過運氣不太好,要麼跟着的包工頭拿不到錢,要麼去的工廠老闆總是亂七八糟地無理由剋扣工資,弄得他爸連回來的路費都沒有,最後趁亂逃票才上了火車。也因此,他之前一直不允許張亞楠去“外面”。等到張亞楠結了婚,他沒法兒管了,又看着同村的其他年輕小夥子好像的確在“外面”混得不錯,最後只能默默地在旁邊抽抽煙,沒答應但也沒拒絕。
眼看着張亞楠真的風風火火地開始收拾東西了,她爸才終於沒忍住,藉著出行前一起吃飯的時候,佯裝不在意地隨口說了一句:“要我說啊,等你先懷個娃,讓人羅強出去打工唄。村裡現在的年輕人,不都是這樣?等孩子能上學了,我們還有羅強他爸媽,都能給你們好好帶着。到時候你再一起跟着出去,那不是也挺好?”
張亞楠沒出聲,羅強默默地給老丈人倒了一杯酒。張亞楠她爸自覺尷尬,但最後也徹底沒說話了。
“然後我倆身上揣了點兒錢,就這麼坐着火車出來了。”張亞楠說起這話的時候,神情都還有些恍惚。認真算起來,也不過才是幾年前的事情,但那些迷茫和怯弱,彷彿已經像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一般。
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到了杭州,接着又抓瞎似的去坐大巴。張亞楠和羅強兩人都沒有出過遠門,明明認字,但抬頭環顧四周,看着無比陌生的這裏,卻又覺得什麼都看不懂,什麼也不認識。
兩人磕磕絆絆地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巴站,但是壓根兒就記不住老鄉所說的下車地點。恰逢快到了的時候,老鄉正在忙,沒有回信息也沒有接電話。張亞楠和羅強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坐下去。等到了後面反應過來自己一定是坐過頭了,這才又連忙請司機師傅停下。
最後,陰差陽錯地就到了農場社區。
“還好那地方夠偏僻,要是是在市裏的什麼繁華地段,司機師傅肯定就不樂意停,也不敢停下來。”張亞楠說到這裏,還是忍不住想樂,感慨地說道:“萬幸下車沒多久,還是聯繫上了我們老鄉。聽他說,我們運氣好,下車的地方離他們也不遠。正好他們剛下夜班,讓我們往前走走,到一個早餐店碰頭。”
那裏,也就是黃祿碰到張亞楠和羅強兩個人的地方了。
那天早上之後,老鄉陳勇夫妻順利接到了張亞楠和羅強他們倆。匆匆一起吃完飯之後,陳勇夫妻倆就又得馬上休息,不然沒有精力應付晚上的晚班。
張亞楠和羅強兩人在火車上雖然一直都沒怎麼睡好,但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壓根兒就睡不着,便開始四處溜達。
陳勇夫妻倆住的地方自然是離廠區比較近的農村,沒有想像中讓人害怕的繁華,打開門來便是熟悉的田野和鄉間小道。縱然這裏抬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一座山坡,讓張亞楠和羅強都稍微有些心慌,但還好,全天下的農村都帶着一股子相似勁兒。頂多就是,這裏的農村,能比得上老家的鎮上甚至是縣城。
張亞楠和羅強,就算是勉強在這地方安頓了下來。後面的事情,就和黃祿說過的差不多了。
最開始羅強跟着陳勇,偷偷地在廠里學技術,但始終做不好,再加上又急躁,給對方添了不少麻煩。在給對方造成更大的麻煩和困難之前,羅強率先提出了換一個工作。在對方的出租屋裏閑了幾天,張亞楠又開始去找工作,但效果還是不盡如人意。
“我們是真的沒想到,能認識祿哥。”張亞楠笑了起來,想到當時羅強和自己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裏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沒有學歷,沒有本事,連認識的人都沒有幾個,只要不給同鄉添麻煩就已經是他們當時最大的願望了。
但黃祿不是。
那時候的黃祿,正混得風生水起。NEW-STEP正值上升期,乘着互聯網這股局巨浪乘風而起。住在這一片兒的人,就沒有不知道做電商的黃祿的。幾台電腦,幾個人,每天就能賣出無數個包裹,比那些開店的老闆都還要厲害。
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張亞楠聽到羅強和她聊天晚上的事情時,張亞楠第一想法就是這樣。
可也就是這樣一個“另一個世界”的人,一臉理所當然地看着他們倆,說道:“那就自己找點兒什麼事情做唄。”
張亞楠和羅強一開始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嘆了口氣,說:“最近都在找,白天起床了就去外面轉悠。下午趕在陳勇他們醒來之前,回去做個飯,順便問問他們,找的工作怎麼樣。”
“聽他們這意思,好像都學不到什麼技術,工資也不高。”羅強臉上帶着些許不好意思,說:“我和亞楠是覺得工資足夠了,但那裏又沒熟人,唯一認識的熟人也說工作不太好,我們就覺着不應該去了。”
黃祿哦了一聲,繼續忙着自己手裏的事情,頭也不抬地說道:“我是說,你們自己做,不是給別人打工那種。”
張亞楠:“啊?”
“啊什麼?”
“我們……”羅強腦子一下懵了,半晌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迷迷瞪瞪地支吾着說了一句:“做老闆?我們什麼都不懂也不會,也沒幾個錢,哪兒有做老闆的命啊。”
黃祿抬起頭來,手上依舊在不停地折衣服,說:“怎麼?你們那邊的身份證和我們這兒的不一樣?”
張亞楠疑惑:“什麼不一樣?這東西,不是應該到處都一個樣嗎?”
“我還尋思,你們那兒的身份證上是不是多了一行字。”黃祿嘿嘿地樂了一聲,終於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兩人開口說道:“不能做老闆。”
張亞楠和羅強,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時間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回去想想吧,要是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找我聊聊。要真沒錢,我也能借一部分給你們。”
“這不用不用。”羅強雖然還是很懵,但提到錢飛快地就反應了過來,連連擺手拒絕:“我們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麼想法和建議,真不是來借錢的。”
黃祿也不勉強,聳了聳肩,說:“隨意,反正趁我現在有錢,能借還是借。後面,指不定我什麼時候就窮了,想借都沒法兒借了。”
屏幕里的張亞楠,眼眶不自覺地微紅,帶上了些許濕潤:“以前吧,總覺得自己好像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想做什麼,只要三餐一宿餓不死凍不着就行。”
“留在老家,還是去外面打工,對於我來說,似乎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但也就是遇到他們倆之後,我和羅強才算開始慢慢明白過來,終於開始清醒,每天睜眼閉眼就都是希望。”
“就像他們說的那樣,哪兒人,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什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