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格格不入
林曉按照導航的提示,在一片居民區附近來迴繞了兩圈,才終於騎着小電瓶車在一戶單元的樓梯門口停下來。她抬頭看着眼前的這一片居民樓,面色無比凝重。
眼前這一片與其說是居民樓,還不如說是城中村。而且城中村都好歹還有個“城”字,她眼前這地方,橫看豎看也只能夠得着一個“村”,還得是工廠村這種。
居民樓對面是一片橫機作坊,貨運電三輪裝好貨之後,像一陣小旋風似的猛地一下子竄出去,還沒修平整的馬路上頓時激起陣陣灰塵。
“謝天謝地,今天我可算是知道什麼叫做一騎絕塵了。”林曉看着眼前久久沒消散下去的灰塵,沒忍住嘖了一聲。
斜對面小賣部的老闆娘恰好出來倒水,看着一身正裝的林曉人皺了皺眉頭,拿着盆進去之後,都不由自主地往這邊好奇地又看了一眼。
跟看什麼異星生物似的。
林曉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西裝,嘆了口氣。
是挺和這裏格格不入的。
公司擠在城裏的寫字樓里,小鎮和農村就被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作坊充滿,算是江浙一帶比較獨特額的現象。尤其是在電商行業飛速發展的今天,線上店鋪的門檻不高,同時對小訂單的需求也就愈發旺盛。
擺上幾台機器,全家齊上陣或者隨便再招上一兩個工人,就能組成一間小作坊。對於五十一百訂單起訂量的個人業務員或店鋪來說,都是非常不錯的合作對象。被拆遷后重建的新農村小區,中間隔着一排排比尋常馬路都還要寬敞的過道。門口常年停放着幾排電瓶車的同時,還能讓大小貨車電三輪等自在地穿梭期間。
像是倒退回了幾十年前的城區。
林曉在這個城市待了六年,也不是沒來過這些地方。
只不過以前是合作工廠倉庫會在偏遠一些的地方,會需要時不時地往這些地方跑跑,但最終都還是要回到市區那些美觀大氣的寫字樓里去。近兩年公司事情太多,招了助理之後,她也很少出來了。
現在看到眼前這些塵土飛揚的場景,都還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更不用說,她還是來面試的。可能像是要“開荒”一般,進入這裏工作。
三年,五年,甚至更久。
林曉看着小店那沾滿了水泥漿的玻璃門上,倒映出來的自己模糊不堪的影子,難得地產生了想要後撤的衝動。
腦海里奇異地浮現出了無數之前在社會新聞版塊上看到的那些消息:
“妙齡女子輕信一夜爆紅,誤入狼窩”
“被多年不見的發小同學,給引入傳銷”
“招聘廣告上的知名豪華電影公司,真身竟然只是城中村的一間普通農房”
……
諸如此類,都給眼前的這棟樓蒙上了一層陰影。
林曉忍不住開始揣測,和徐遠航雖然認識多年,也一起做了浙漂。但也就前幾年的時候,象徵性地會聚一聚,隨着各自越來越忙,唯一的聯繫也不過只是朋友圈點點贊,以及過年回老家時碰見的假笑。
這人,真靠譜嗎?
“面試的嗎?”
上方傳來一聲短促的問話,對方聲音沙啞得甚至有些模糊。林曉微微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什麼,仰頭髮現還真有個人在樓梯轉角的窗戶口那兒站着。
那人站着的位置恰好有些背光,讓人不是很能看清楚具體容貌。他嘴裏叼着一根煙,明明是往下看的姿勢,卻又微微地仰着下巴。
看起來相當的不可一世。
深秋的風囂張得不行,輕而易舉地把地上的塵沙捲起,同時還把林曉出門前精心收拾的齊肩短髮,給吹得亂七八糟甚至還遮住了眼睛。她覺得自己現在的形象,一定非常傻逼,但也沒功夫去搭理,就這麼直愣愣地站着忘了動作。
對方的劉海有些略長,探出頭來的時候,也被吹得亂糟糟的,估計和現在的自己不相上下。
想到這裏,林曉才猛地一下回過神來,仰着頭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嗯了一聲。應完又覺得自己聲音好像太小了,對方應該沒聽清楚,只得又重新清了清嗓子,說:“啊,是啊。”
“上來吧。”那人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點了點頭沒繼續說下去,只是拿着煙狠狠地又吸了一口,好像並不想繼續搭理她的樣子。額
林曉一頭霧水地環顧了下四周,走進陰暗的樓道的時候,心裏飛速地閃過一個念頭:剛才她進來的時候,周圍應該是有其他人在看着的吧。如果發生什麼意外不幸遇害,也能夠找出幾個目擊證人來。
只是,應該也不至於吧。
環境是和謀財害命現場差不多,但哪有壞人趾高氣揚,大剌剌地讓准受害人自己過去的?
懷揣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林曉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自己臉上的面部表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僵硬,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
那人恰好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在窗邊用力地摁了一下,看到她上來,臉上依舊沒有什麼太明顯的表情,說:“進來吧。”說完,轉身就進了旁邊一戶大開着門的屋子。
屋子兩側門框上,還貼着只剩下一半的已經褪色的對聯,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面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右邊剩下生意興隆,左邊剩下財源茂盛。
林曉:……
林曉略微猶豫了下,還是跟在對方後面走了進去。
這邊的居民樓和普通商品房小區有些不一樣,即使是拆遷后重建的房子,面積也要大出很多。通常一樓只有兩戶人家,裏面非常寬敞,更適合半民用半公用的工作室需求。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便宜。
既能享受江浙滬各方面的好處,又能享受三四線小城市的價格。
走在樓梯里的時候,還沒有什麼太大的感受,等走到門口,就能聽到從房子裏面傳出來的隱約說話聲了。塑料包裝袋摩擦所發出來的窸窸窣窣,其中還夾雜着一些說話的人聲。
和對方之前在微信上說的差不多,這裏的確只是一個比較小的麻雀作坊。林曉轉身進去的時候,眼角餘光瞥到剛才那認站過的位置,旁邊床太上還放着一個已經裝滿了煙頭的煙灰缸。巴掌大小,剛少能夠放在窗檯邊緣。
嗯,看起來還是一隻煙癮相當大的麻雀。連煙灰缸,都能從屋內蔓延到這兒來。
也就這麼一走神的功夫,林曉進去之後再一抬頭,隨即就愣了下。
剛才領他進來的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屋內的佈局倒是和想像中的差不多。
原來的房子應該是比較大的三室兩廳,兩個客廳改成了一個比較大的工作間。中間的位置像工廠那樣,放了兩張非常寬大平整的工作桌,用於包裝衣服熨燙等。四周靠着牆壁的位置,都各自放着一排排的貨架,上面堆了不少摺疊打包好的衣服。貨架和工作桌中間的位置不算寬,放上椅子之後,僅能讓一人通行。
儼然一間標準的小倉庫樣式。
工作桌兩邊這時候分別坐着一男一女,女生看起來年紀不大,正在和對面的男生說著什麼,只不過被突然出現的自己給打斷,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臉好奇地看過來。靠牆的正方坐着的是一個看起來年紀稍微大一些的中年婦女,輕描淡寫地掃了林曉一眼,繼續做手中的事,頭也不抬語調平和地開口:“面試的啊?”
“啊,嗯。”林曉難得的有些尷尬和局促,點了點才反應過來,又重複了一遍:“嗯,面試的。”
她對這種居家型的工作氣氛和環境,實在是不怎麼能夠應付得來。
“往裏面兒走吧,掛了不少衣服的那間就是。”大姐抬手往左邊指了下,隨即放下,雙手拿着一件毛衣上下翻飛,驀地把手裏的東西往中間的位置一推,一件包裝好的衣服就給扔在了工作枱中央。
是有功夫在身的。
林曉在心裏默默地感慨了一句,轉身往對方所指房間走過去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剛才應該道個謝的。
工作枱左邊的位置,是兩間由卧室改成的辦公室。
一間用玻璃牆隔開,從這裏能夠直接一眼看清楚,裏面靠牆邊的位置都放上了辦公桌和電腦。而另一間房,就是大姐所說的,掛着衣服的房間。
抬腳往裏走的時候,林曉的腳步略微停頓了下,不着痕迹地狠吸了一口氣,這才走進去抬眼開始打量屋子裏的環境。
黃祿背坐在三腳架旁邊,正專心致之地調試着什麼東西,聽到背後的響動,頭也不回地開口:“你隨便看看,熟悉下。”
“嗯。”林曉點了點頭,仍然還是有幾分拘束。
直播室里和外面的環境達成了高度的統一,東西堆得不算多,可就是四處都透着一個“亂”字。
進門左手方,是放三腳架的位置,靠牆中間一點的地方,也放着一個三腳架,上面夾着平板。平板背後五十公分左右的位置,有一面幾乎佔了三分之一牆壁的大鏡子。右手邊和正前方的牆邊,都像商店裏那樣放着掛衣桿。上面掛了不少衣服,不算有點稀稀拉拉的,旁邊有兩根杆子都還空着。
“這個是新來面試的主播?”
“自信點,把你疑惑的語氣給去掉。”秦越越端着杯子用胳膊撞了下林放,笑得一臉燦爛,帶着明顯興奮雀躍的聲音甚至沒控制住地往上揚:“這身材氣質,不是來做主播難道還是來和你搭夥做運營的嗎?”
“主要是這身裝扮,你之前看到過穿正裝過來面試直播的?”
“也是,”秦越越贊同地點了點頭,感慨:“要是沒聽到剛才祿哥在外面喊的那一嗓子,她要是戴個黑框眼鏡,進來的第一瞬間我會懷疑祿哥是不是要申請破產,都招惹上律師了。”
“瞎說什麼呢?”陳素責怪地看了一眼她,說:“被黃祿聽見你說這種話,小心又要挨罵。”
工作室雖然規模很小,但黃祿也沾染上了生意人的必備性格:迷信。
大清早不能向他拿錢,不能隨便嘆氣,也不能大聲地宣揚生意很好,口頭禪向來都只有一句:生意難做。
秦越越吐了吐舌頭,轉頭看着林放問道:“對了,找主播這事兒,不一直都是你在發招聘消息聯繫的?怎麼你現在一副比我還震驚的表情?”
“不知道,這人不是我找來的。”林放擺擺手,依舊伸着脖子往裏面張望。
“什麼?祿哥終於看不慣你,決定親自下海挑選了?”
“你這話怎麼越聽越奇怪?”
林曉:……
畢竟這只是普通居民房,房間隔音並不算好,更不用說外面的人已經習慣了現在的這種相處模式,絲毫沒有背後議論人應該把聲音放低的自覺。
黃祿在調試的間隙,抬頭看了她一眼,說:“聽徐遠航說,你之前是做外貿面料的?應該對服裝也有些了解吧。”
“嗯。”林曉點點頭,想了想又補充說道:“不過更傾向於面料特性和流行趨勢方面,版型尺碼這些,也就一些簡單了解。”
“沒事兒,懂一些基礎的能唬人就行。”
主要還是靠臉和身材吃飯。
林曉:……
林曉在心裏默默地把對方的未盡之言補充完整,徐遠航介紹她來之前,也說的挺簡單的。
長得好看,穿衣服好看,會說話。往鏡頭面前一站,簡單地解說幾句就行。
尤其是現在淘寶直播行業不過剛開始起步,很多店鋪的主播都是老闆甚至是運營親自上陣。直播間隨處可見頂着啤酒肚和早年禿的肥宅壯漢,舉着一件可愛得不行的童裝或者女裝,扯着嗓子開始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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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有顏值有身材的主播需求更盛。
即使知道這是行業特性,就跟模特一樣,總是要讓自己好看,消費者才會注意到你身上穿着的衣服好看,進而產生想要消費的慾望。
但林曉心裏還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
這麼多年她的工作經驗,幾乎都能夠算是在幕後。面料業務員,不用穿起來向別人展示什麼,頂多也就是拿着印花布隨手在自己身上比劃一下。現在卻要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以前工作上所累積下來的那些知識和經驗,在這裏似乎都派不上什麼用場。
想到這裏,林曉心裏難得地打了個突。
就連面試,也和以前有着非常大的不一樣。
正經簡歷,一面二面,英語和面試官你來我往的不激烈互動,在這裏都統統不存在。
當時徐遠航直接推了個人給她,說是店鋪的老闆,對方隨口問了幾句身高體重年紀就讓直接來面試了。而面試的地方,只有一個不修邊幅,收拾的非常隨性,半天也沒自我介紹的疑似老闆的人,以及一個凌亂無比的直播間。
“行了!”黃祿終於從前面的三腳架中抬起頭來,踩在地上的腳微微用力,把椅子往後猛地一下給滑到後面,朝林曉揚了揚下巴:“來吧。”
“什麼?”林曉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試播啊。”黃祿起身把椅子推到門后的位置,朝他剛坐着的位置指了下。
林曉這時候才注意到,黃祿剛坐的位置前面,除了夾着手機的三腳架之外,還放着一個略高一些的,類似圓形白熾燈的東西,不知道什麼時候亮了起來,發出了一圈淡淡的白光,有些晃眼。
恰好在手機上方一些的位置,估計是用來打光的。
這就是直播的所有了?
林曉之前對這個沒多接觸,僅僅只是在徐遠航的朋友圈裏,看到過他那個粗糙無比的攝影棚。和眼前的場景對比起來,只覺得這裏的粗糙彷彿翻倍。
哪哪兒都透着一股貧窮小作坊的氣息。
“怎麼了?”似乎是終於注意到了她的遲疑,黃祿包着手臂往前略微探了下身子,疑惑地詢問了一句。
林曉這時候才徹底反應了過來,是現在打光燈和對方臉上來回打量了一圈之後,沒忍住開口:“現在?直接直播?”
黃祿依舊抱着手臂,點點頭,儼然一副無情剝削的地主階級形象。初出學校被面試官審視的緊張和局促感,直到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蔓延了上來。
林曉站在手機面前,打光燈在她臉上留下淡淡的一層光暈,但這時候已經完全顧不上緊張和忐忑了,更多的只有茫然。
應該怎麼播,播什麼?
難不成得直接來段英文自我介紹?
“播啊。”黃祿說完,估計是自己也覺得現在這樣有些過於急功近利了,猶豫了下,想了想又重新開口。
林曉的眼裏突然升起了希望。
她來之前統共也就看過一場一個小時的直播,還看的是回放,開着倍速不斷拉動進度條才勉強看完的那種。
現在,剛到這裏還不到二十分鐘,就讓她直接上去直播,那不是開玩笑嘛!
下一秒,黃祿還真的就像是和她開玩笑似的開口:“不自在是吧。”
林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行,”黃祿一臉瞭然地看着他,說:“那你先醞釀準備一會兒,我在隔壁辦公室。開啟直播后,我那邊也能同步看到,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和我溝通。你準備好了,就直接在屏幕上按一下開始。覺得補光燈色溫不合適,太刺眼或者不夠亮,調節器在背後,旋轉按鈕,你折騰兩下就懂了。”
說完,黃祿轉身把門嘭地一聲帶上,整個房間瞬間就變得無比安靜。
林曉覺得自己腦子也在這時候徹底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