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刀起青州 第二章 此間少年 如花少女
晴雨城的確不大,比不得臨近州府的晉陽、都明、奉陰等大城,更因地處邊陲,東臨十萬大山,當真算不得繁華。但是所謂麻雀雖小,然則五臟俱全,這晴雨城中茶館、酒樓、花樓、賭坊、商鋪等等一樣不少。
又因為緊鄰十萬大山,街上來來往往的也儘是些匆忙之輩,進大山採藥賣葯的葯農,打獵歸來扛着獵物的獵人,也有倒賣貨物的商販,偶爾還會有扛刀舉棒的武者與手持拂塵或念珠的道士和尚經過,某處偏僻的巷子口還聚滿了每個城市都少不了的乞討之人。
晌午時分,自城門口走來一少年,背有一物,長約三尺有餘,四尺不到,面上帶着暖意,步伐緩慢,卻很穩。如果自己觀察,還會發現他走的正是街上最中間的位置,不偏不倚,拿木尺量之,當會發現距離絲毫不差。他打人群中經過,人群彷彿自動為他讓路一般,接近他就自然分開了,似乎從沒注意到他,偶有驚疑之聲,也只一瞬就銷去。
少年頭髮雖然有些雜亂,但是面容卻乾乾淨淨,只是眼底的迷茫不時閃現。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被兩位師父從十萬大山趕出來,讓自己到晴雨城,也不說幹啥。要知道他打小就在山裏長大,走再遠也從沒離開過住處方圓十裡外。而現在他只有一根朝夕相處的“鐵棍”,以及臨離開前被塞到懷裏的錦囊。他和兩位師父住在十萬大山外圍,可哪怕是在十萬大山外圍,距離晴雨城也有千里之遙。尋常人在山裏走這一千里,沒個把月的可走不出來,況且山林里危機四伏,說不得什麼時候就遇到危險了。而他在“鐵棍”的幫助下,僅用了三天就趕到了晴雨城。
突然感覺手中的肩帶往下墜了一下,少年心中疑惑。要知道他背上的“鐵棍”是一件異物,是兩位師父走遍天下為他尋到的拜師禮,從小與他貼身而伴。“鐵棍”外裹着的白布其實是由大師父與二師父合力寫下的符咒,說是用來鎮壓這“鐵棍”的,不然自己身體太弱,會承受不住。而少年與這“鐵棍”日夜相處,兩者早已相熟無比,自己為了趕路,不得已求得“鐵棍”相助,這才稍微給“鐵棍”鬆開了一些封印。
他猶記得兩天前二師父在他耳根諄諄教誨:“徒弟啊,你這根棍子可要保護好啊,他可是你的寶貝啊,你下半生的幸福就靠他咯!”可是眼中的調笑哪怕他沒見過什麼世面也看得出。
他心知是二師父在開自己玩笑,可也明白“鐵棍”事關重大,自己馬虎不得,當下摘下肩帶,用自身氣息感知“鐵棍”的狀態。
良久,他重新背起肩帶,心中疑惑更大,封印毫無問題,“鐵棍”也毫無損傷。
正欲邁步前行,猛地醒覺自己的氣機有些雀躍,而“鐵棍”與自己心意相連,竟然比自己還先要感受到自身的變化。於是停下腳步,細細感應。
少年站立的位置正是福林樓大門口,抬頭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楹聯,上聯寫着“求財源滾滾”,下聯是“請快上二樓”,門框上方倒是沒有橫批,僅是一黑字木底牌匾,不過牌匾上的“福林樓”三字也是歪歪扭扭,與楹聯如出一轍。
少年竟然覺得這種風格有些熟悉,貌似與自家二師父一般不修邊幅。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向門內走去,越靠近酒樓,“鐵棍”下墜的越厲害,拉着肩帶的手,微微顫抖。
必須去討個明白,因為他發現自己從小到現在修鍊十幾年的心境竟然在此時蕩然無存,一絲膽怯,一絲歡喜,一絲不安,各種滋味悄然爬上了心頭。
入門,滿滿的食客,熱鬧的氣氛撲面而來,是他在山裏不曾見過的。
可,讓他氣機牽動的是哪位?為何看遍這些食客也沒發現?
“這位小弟弟,吃點什麼?姐姐親手給你做炸醬麵怎麼樣?很便宜哦?才一兩銀子…”
聲音真好聽,想來說話的人兒一定很美。
定睛一看,眼前的女人自然是美麗的,大約三十多的年紀,粗布麻衣也遮擋不住自身的風情,面龐皎皎如卿月,雖眼眶紅紅,可單單那雙眸子就足以讓任何人心動。
這個姐姐,我見過。
他腦袋輕輕一偏,抵着門框,笑了。
“好啊,一碗炸醬麵。”
一兩銀子一碗面?他雖然久居山林,可也知道這價格是有些虛高的。
但他覺得自己同意吃炸醬麵的決定是對的,因為他發現自己捨不得讓這位美麗的姐姐失望。而且就在答應的同時,自己的心境重新變得無比平靜,無比安然。
老闆娘喜極而泣,吩咐林二蛋:“快帶這位弟弟上二樓!”掩着面跑向後廚。
林二蛋估摸着自己是整個酒樓最理解老闆娘心情的一個人了,但還是感到納悶:就算遇到有緣人也沒必要這反應吧?這麼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可轉念一想,二樓終於開張了?!那自己娶小紅當媳婦兒的日子還會遠嗎?
於是哪怕少年的眼睛比自己的大,林二蛋也決定不計較了,看向少年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個行走的大銅板。
“來來來,這位小弟弟這邊請,咱們上二樓,二樓有雅座兒!”
“你別去!”
緣,不知所起。
少年還沒挪步,就被抓住了左手手腕,抓住自己手腕的手,一絲清涼卻透着溫暖。
這隻手來自小公子。
“他們賣的太貴,是…是黑店,你被騙了!”小公子打抱不平,氣憤地站了起來。
“不會的,我相信那位姐姐不會害我的,放心。”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拿下小公子的手,入手便捨不得放開,只覺柔弱無骨,滑如凝脂。不愧是城裏的公子,這細皮嫩肉的,嘖嘖嘖。
“那,那我陪你上去,如果你沒被騙,我,我就下來。”小公子頭埋的低低的。
“好啊!”少年對這小公子印象不錯,覺得他心地善良,為陌生人都能這樣考慮,當真是個不錯的人吶,想着自己初來城裏,交個朋友蠻好。
於是一行人邁步上樓,至於漢子甲、乙、丙倒是沒跟上去。嗯,因為正吃燒肉吃得香。
剛上樓梯,眾人依序而上,小二在第一位領路,少年在第二位,第三位是小公子,最後是小跟班。
“你這人把我家公子的手放開!”這時小跟班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瞪着眼睛大叫,似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少年扭頭看向小跟班,把握着小公子的手抬起來,原來兩人自剛才到現在互相均沒撒手。
“怎麼了?我不能拉他的手嗎?他也沒拒絕啊?”絲毫沒發現小公子的頭埋的更低了,似乎耳朵還變紅了。
“你,你,你…你這登徒子!”小跟班氣的臉都紅了,要不是顧忌這是在樓梯,怕衝撞了自家公子,早上去把那無恥少年的手給剁下了。
林二蛋早在二樓等的不耐煩了,眼看着鬧劇似乎難以開交,翻了個白眼,出聲叫破:
“我說這位小兄弟和兩位姑娘,咱家店小,樓梯也窄,不如上二樓來敞快說話可好?”
“姑…姑娘?”少年自打進門就開始琢磨自己與這酒樓老闆娘的關係,是以沒怎麼留意“小公子”的相貌,雖然拉着“小公子”的手,也只是覺得果然大家族的公子細皮嫩肉罷了。而且在山裏時,兩位師父也時常牽着他的手。若不然憑那“小公子”的相貌,再加上現在的“肌膚之親”,怎麼可能不發現這位討人喜歡的“小公子”其實是個女兒身?他又怎會故意冒犯人家姑娘?
“放,放手啊…”聲音輕如蚊吶。
“小公子”初見少年的頭倚在門框時,只覺得這少年好生熟悉,待少年一笑,更覺得心裏慌慌。等到少年被“騙”,終於忍不住要替少年打抱不平。至於後來為何被少年牽着手走也不反抗,別問她,因為她從被少年握住手,整個人就懵了,只覺得兩耳嗡嗡發燙,面頰熱麻難耐,只好低頭不語,直到被“小跟班”和店小二點破,才想起來要抽出手。
“哦,哦!”少年急忙撒手。
“讓開!”早已等不及的“小跟班”上前拉起“小公子”的手,將少年撞開,匆忙上樓。
而少年靠着牆壁,兩眼發直的望着牽過“小公子”的手,薄唇微張。
待那“小公子”上到樓梯口,心有所感,轉過身看到少年望着手在發獃,不禁羞惱頓足,“喂,臭小子,我叫華凝!”然後徑直走向一個桌位。
少年抬頭時,“小公子”華凝正對着自己說話,雖然此時正中午,天也晴朗,可華凝站的位置剛好處於逆光,但這並不妨礙少年看清華凝那絕美的面龐,哪怕是身着男裝,也是擋不住的美好。更不要提華凝轉身走向桌位的那一瞬間,完美的側臉清晰的映在少年的眼中,少年只覺得什麼心境什麼修鍊統統見鬼去吧!
這樣想着,忽覺腦袋一熱,鼻孔流出兩道熱流,另一隻手一摸,竟然是血?怎麼回事?難道自己破功了?走火入魔了不成?
少年愣在原地,久久不得其所,身後的“鐵棍”不住的顫抖,慌得他趕緊閉目靜立,平復心神。
不說少年在原地瞎折騰,二樓上“小跟班”正在對自己的主子進行說教。
“小姐,你怎麼能讓他抓你的手呢?這,這簡直成何體統!”既然已經說破,“小跟班”也就不再掩飾自家主子是女兒身了。
“我…我不知道。”似乎身份調換過來了,華凝才是“跟班”,低着頭喏喏輕語,做足了挨訓又委屈的可憐相。
“主人好不容易才同意小姐你這次初趟遊歷,千叮嚀萬囑咐我要照看好你,不要讓你受欺負,哎,我真是失職,回去讓主人把我換掉吧!都怪我沒照顧好小姐。”這話說的真假參半。
“不要的不要的,纓兒你還是跟着我吧,換成別的婆婆會凶我的!咱們姐妹倆最合得來!”華凝抬頭拒絕纓兒的提議。
“那你總得聽話呀!要是被歷婆婆她們知道您竟然被一個臭小子拉着手走了半天,她們自然不會對你怎麼樣,可肯定會掐死我的!說不定連那臭小子也會被大卸八塊!”纓兒太了解自家小姐的性子了,天真爛漫,心地善良,家裏人都視之為掌上明珠;這些年來她們倆雖然不斷闖禍,可小姐從沒讓自己背過鍋,更別說牽連其他人了。
“啊?!不是的,不是的,是我先抓他的手的!後來,後來才被他拉…拉住我的手……”華凝本想為那少年申辯,可越說臉越紅,低下頭去看自己手指打架去了。
纓兒心裏頓時“咯噔”一聲,完了,自家小姐這神態讓自己心頭升起一個不好的預感。
“小姐,你不會……”
“纓兒,你說書里寫的一見鍾情,是不是就是指的我…和…嘻嘻……”
從小姐那裏得到確認的纓兒,頓時感覺眼前的世界變成了灰暗,人生彷彿從此時起失去了色彩,無力的趴在了桌子上。
“那你說我是不是該把他帶回家去?如果我邀請他陪我遊歷的話,他會不會很高興?”華凝已經顧不得纓兒的反應了,越說眼睛越亮。
你會害死他的,我敢打賭主人肯定會搞死他的,最起碼他拉過你的那隻手是保不住了。纓兒腹誹不已,那些該死的才子佳人小說通通都是害人的,都該燒掉,燒掉!
林二蛋此時已經目瞪口呆了,沒想到那個比自己眼大的傢伙陰差陽錯之間竟然吃個面連媳婦兒都有了,聯想到自己與小紅之間還尚有一段路要走,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噔,噔,噔”上樓梯的聲音傳來,那個幸運的少年上來了,鼻血這會兒已經不流了,只是沒擦乾淨,仍有一道血印留下。
少年上樓后快步走向華凝的桌位,徑直坐在了她對面,與華凝兩相對視。
“呀!你鼻子怎麼流血了?快別動,我給你擦擦!”華凝恍然見到自己的“一見鍾情”坐到了自己面前,卻發現其鼻下竟有血印,急忙從懷中掏出一方香帕,為他輕輕擦拭。
一旁的纓兒已經放棄了勸解,眼中滿是憂慮。
“噔噔噔噔噔噔……”又是一陣上樓聲。
一陣香風掠過,喚醒了沉醉彼此目光中的少年男女。
卻原來是老闆娘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炸醬麵放在了少年跟前,並順勢坐在了最後一張空板凳上。
令人驚艷的是,老闆娘竟換了一身衣裳,紗裙廣袖,紅裝玉服,髮髻奇巧,青絲披肩,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了。身後的林二蛋張大的嘴足以吞下一枚鴨蛋,心中咆哮不已,老闆娘你這是扮嫩要來搶親了嗎?
“炸醬麵做好了,看姐姐揉面揉的手都紅了呢!”一手托着腮,一手在碗的上空好似蝴蝶般來回翻轉,撲楞着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
大家這才把視線放到了桌子上。
只見麵條潔白圓潤,粗細適中,醬料黑紅透亮,肉丁均勻飽滿,黃瓜絲作為菜碼覆在最上頭,醇厚的醬香肉味透過瓜絲的清鮮與面香混在一起,不得不承認,這老闆娘的手藝是頂好的。
少年在這老闆娘面前很聽話,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下意識跟着老闆娘的思路走。取過筷子,卻並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沒吃過這樣的面。
這時一隻小手從他手裏奪下筷子,是華凝。
“吃炸醬麵呢,需要把醬料與面拌勻了,這樣才會美味,吶,好了,你嘗嘗看!”華凝將攪拌好的面用筷子夾起,遞到少年面前。
纓兒很無語,自家小姐為這臭小子親手拌面,這可是主人都沒有受過的待遇啊!小姐,你得矜持呀!那臭小子,你敢接下我家小姐的面我就找人揍你!
少年自是沒理會纓兒眼裏的殺氣,見面到了面前,一探身,張開嘴就吃下了華凝“為他挑起的面”。
“啊!”華凝只感到雙頰火熱,她為少年拌面,一是好心向看這炸醬麵是否是騙人的,二是的確對這少年有好感。可沒想到自己打算遞給少年的筷子,卻被他當做自己要喂他吃。慌得放下筷子,雙手捂住臉頰,驚叫一聲。
少年畢竟出自深山,雖然有師父教誨,可對這男女大防終究不懂。不明白華凝為何驚叫。
“你也吃。”這炸醬麵真好吃,滿口溢香,必須要讓華凝也嘗嘗。
“放肆!我家小姐豈是你可以調…小姐?!”纓兒頓感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華凝本在捂着臉暗罵自己不知羞,可看到少年真的將面夾起送到自己嘴邊,目光略過少年澄澈的眼眸,心頭一喜,竟張嘴吃下了夾過來的面。
哪裏還管什麼黑店不黑店,騙人不騙人。
少年抿嘴一笑,華凝顯然很喜歡吃他給的面。
少年與華凝,一個心思純凈赤誠,一個天生爛漫無暇,均是自幼不曾離家。這次初遇,兩人互有好感不說,情感又如此契合,只覺得彼此存在於彼此,兩心無礙,想到什麼就去做了,哪管得上他人想法如何?這種抑制不住的情感,在這十幾歲的年紀,最是常見,卻也最為難得。
老闆娘望着眼前的一切,眼底藏着期待,凝視着少年的眉間。
林二蛋與纓兒卻只想爬到屋頂大聲怒吼,這秀破天的操作你們兩個是怎麼想的就敢做出來了?
少年眼睛都不想眨,看,眼前多美好的人兒。
而華凝本來還有顧慮,但見少年眸子裏滿是自己的身影,羞喜之情溢於言表。
這少年與華凝,終究在彼此心中烙下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