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問君何以贈良弓
我一震。轉身望向身後的成灝,他並沒有看我,面容平靜,深紫色的瞳孔里,有看不見的情緒在微微流轉。是啊,黎國在外行軍,需要大批勇士又能夠調動太醫院的,除了寧遠王,還會有誰呢?
只是,他坐在輪椅上的姿態,那麼直,那麼平和。要讓我相信這麼一個男子會行如此不齒之事,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那些人想必是嫉妒王爺威名,自是不必往心裏去。”我朗聲道。
成灝終於看向了我,唇角微不可聞地勾了一勾。
“如果只是嫉妒倒還好說,只怕……”
“你是說,有人故意要壞王爺聲名,意圖趁機奪取兵權?”我在扶蘭苑裏讀了眾多史書,裏面不乏兵法權謀。
二人皆看向我,目光微微驚異,就連清河的也微微變色,不再是眼觀鼻鼻觀心的漠然。
“看來,扶蘭苑沒白白養你八年。”成灝突然道。
這是什麼話,“難道王爺收留我們就是為了今天為你所用?”我也調笑道。不知為何,自他從牢裏救出我,一覺醒來,我竟不那麼懼他了。
知道我是說笑,三人也一起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成灝笑,原來,他笑起來這麼溫暖,竟不像是那個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噬血王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華年呢?穆子蕭會如何待她?
他看着華年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這麼想的時候,我就脫口而出了。
穆子蕭突然就黯然下來,沉默了半晌,他說:“因為我愛她,所以錦瑟,我才一直對你有愧啊。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引你入套,卻毫無辦法。愛這種事,總是無可奈何的。”
“或許,不是你看着她引我入套,而是你、你們看着她入套?”我望着穆子蕭和成灝,徐徐道。
沒有人回答。
“她被關在府里,這件事,還不能被別人知道。”半晌,穆子蕭說。
我當然知道,他們要揪出華之言背後的人。我看着穆子蕭,原來,對他來說,雖然是愛着華年的,但是卻仍要為了道義,為了律法,為了自己的忠心犧牲這份愛。或許,世上所有的男子都是這樣的吧。
我竟有些同情華年。
“你暫時不要露面,安心住在這裏便好。”說話的是成灝。他示意清河推他出去,轉身的那一刻,他抬眼看了我一會,那一眼裏似乎想要告訴我什麼,只是我看不懂,抓不住。
此時,又一個想法沖入腦海:他的腿,是不是也與這件事有關?
大牢的事又浮入腦海,我脫口而出:“那,寧遠王真的站不起來了嗎?”
“那是自然。”穆子蕭回答的極快。
我想,牢裏所見,怕真的是個錯覺。
穆子蕭只是告訴我,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地方是穆子蕭在寧遠的別苑,叫“水雲居”。我自可安心住着,等待消息,其他的事他們會處理妥當。
臨轉身的那一瞬間,他說:“我們在那天在街上糾纏你的婆子身上發現了華年的玉鐲,那是你的手筆吧。”
我抿了抿嘴,看着他不語。
沒錯,那天華年派人隨我上街時,我拉着她的手,說了很多感激的話,順便偷偷地脫下了她手上的玉鐲。在那婆子扯住我的胳膊時,我推了她一把,順手將那塊玉鐲塞進她的衣衫。
穆子蕭,雖然我盼着你救我,但是我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沉默了一會,穆子蕭道:“寧遠王說得沒錯。你果然是他要尋的人。”
丟下這句莫名的話,他便走了,只留我獨自站在房內百思不得其解。
“水雲居”名副其實。這裏從外面看只有一間大屋子,屋內被隔為兩間,一間是我住的卧房,另一間是書房。屋後有鍋灶,似是剛剛搭好。
屋子建在水中央的一座小島上,屋外隨意地生着些花草,應該是鳥兒從四處銜來的種子,一條長長的朗庭,連接着小島與對面的陸地,站在屋外望過去,煙水迷濛,似雲霧繚繞,一片蒼翠的林子在雲霧裏若隱若現,我心裏頓時就平靜下來。想不到多年征戰的寧遠王成灝,竟然有這麼一出淡煙流水的好居所。
其實我知道,成灝和穆子蕭還有很多事瞞着我,比如,華年若要殺我,本有很多方法,為何一定要我嫁給穆子蕭?只是為了讓我放鬆警惕嗎?
或許,五年前,她要嫁的本不是穆子蕭,她愛的另有其人!
只是這些,現在是我不該管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安靜地待着。
我相信真相遲早都會浮出水面。
這些天裏,驚懼、傷心、飢餓讓我疲憊不堪,我回到屋裏,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極安穩,就像我回到了扶蘭苑。沒有算計,沒有爭鬥,沒有傷害。
醒來後走出門外,看到成灝派人送來的兩口大箱子放在門外,他們並沒有驚動我。打開箱子,一件一件地清理着,不禁失笑。裏面除了吃食,還有一些衣服頭飾,甚至連內衣和褻褲都準備了好幾套。另一個箱子裏備了女紅、胭脂水粉,裏面有一個長長的木盒子,我拿起來,很沉。打開一看,裏面赫然躺着一把金色長弓,弓的腰身細長,兩頭尖尖翹起帶有彎勾,那弓上流雲浮動,精美異常。
我失聲道:“驚雲弓!”
沒錯,是驚雲弓,相傳這驚雲弓是兩百年前由造弓師陌影所造,陌影花了畢生時間只造了一把弓,傳說良弓造成的那天,他舉着弓大笑幾聲,對着天上流雲大喊:“吾輩豈可念蓬蒿,蔽日驚雲望蒼天!”言畢,便化為一縷金色光芒朝着天邊而去。
驚雲弓偶然為前朝牧伊夫人所得,牧伊夫人乃絕色,據說一次前朝國主設宴招待外賓,一位使臣借酒用語言調戲牧伊夫人,夫人當即拉弓,射下使臣的帽纓,從此再無人敢在牧伊夫人面前不敬。
以前,在書上讀到驚雲弓的故事,我敬佩陌影畢生匠心,也愛牧伊夫人的敢愛敢恨。對驚雲弓更是心嚮往之,沒想到,此時,它就在我的面前。成灝把它帶到了我這裏。而我,何德何能,竟能受此大禮?
我又想起穆子蕭的話:“你就是寧遠王要尋的人。”
究竟是,什麼意思?
想不通,就不去想。這一生總有很多謎團,該知道的總會知道。
我在水雲居一住就是兩個月。這兩個月雖然漫長,卻並不孤單。因為……
我在書房裏讀書,這裏雖是別苑,但是藏書卻比扶蘭苑裏多許多,還有很多是近些年的各國要事記載。
我按着索引在架上找一本書,夜已經深了,我提着油燈,一排一排,湊近了看。
一本、兩本,嗯,都沒有。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你也不怕瞎眼!”一個聲音突地在身旁響起,我打了個激靈,油燈從手上掉了下去。
呼的一陣風,油燈被一個黑影接在手裏。原來是夜幽王。
“你是想燒了這裏?”聲音有些慍怒。
“明明是你!一點聲音也沒有,鬼鬼祟祟!”我不服氣。
“嗯?”我看不見他面具下的眼睛,但是卻能感覺到他臉上的殺氣。
我自知說話過分了些,忙打着岔:“夜幽王大人,你看你這麼威風八面、高大威猛,怎麼看都不像寧遠王的手下呢?”
“誰說我是他的手下?”這句本是奉承他的話,讓他彷彿更生氣了。
“嗯,不是,上次,我問你是不是寧遠王派你來的,你也沒有否認嗎?”我居然有些結巴了。錦瑟啊錦瑟,你的從容勇敢鎮定,去哪裏了?
“哼,”夜幽王的聲音很是不屑,“只不過見過幾面罷了,我做事從來都是只聽從自己。”
“啊,啊!也是,”我打着哈哈,沒辦法,他的語氣,他的面容,氣勢太強大了,“那,夜幽王大人,你,你今天光臨寒舍,有何貴幹啊?”
“寒舍?”夜幽王環顧四周,“你管這裏叫寒舍?”似乎又生氣了。
這只是謙辭啊。我在心裏嘀咕着,但沒敢說出來。上次他在大牢裏拎着我的衣服,那種感覺還在,雖然我知道他並無惡意。
不過,他到底為何出現在我身邊?自從我離開扶蘭苑,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懂猜不透。
見我不說話,他伸手,穿過我的耳畔,他的氣息頓時離我很近,我僵着身子一動不動。他從我身後取下一冊書,遞給我。正是我找的那冊。
奇怪,他怎麼對這裏這麼熟悉?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心裏醞釀開來:“夜幽王,你不會和寧遠王是同一人吧。”
他立在原處道:“你說呢?”
我一思忖,不可能啊,兩個人聲音完全不一樣。寧遠王清冽明朗,夜幽王的聲音要低沉很多,並且,寧遠王他,腿是受傷了的。最重要的是,寧遠王溫和,而夜幽王……我不禁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黑色面具下的他神情冷冽。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抱歉,是我想多了!”我眯眼笑了笑。
他奪下我的書,扔到案上,道:“明日再讀。”
便拉着我到了屋外。
坐在屋外的石階上,他並不說話。夜色清冷,一輪圓月靜靜地照着,水波悠悠,圓月的影子映在水流上,在氤氳的霧氣里如夢似幻。
我突然覺得身旁的人沒有那麼可怕了。本來也是,他的每一次出現,都是來救我。
只是,為什麼呢?
“夜幽王……”
“以後不要喚我夜幽王!”他打斷我。
“那我叫你什麼?”
“待我想好再說。”
我……本來想好的話,突然就不知道怎麼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