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周折
?“福晉!福晉!”
晌午的時候,我正在廳中飲茶的功夫,寶福兒就一路小跑奔了進來。
安茜看他嚷嚷得厲害,忍不住啐道。
“也不瞅瞅是個什麼地界兒,大呼小叫的,沒了半點兒的規矩,咱們格格可跟你這兒丟不起這個人!”
寶福兒聽了也顧不上反駁,急喘着粗氣,壓着嗓子說。
“福晉!小王回來了!”
“什麼?!”我手中的青瓷一顫,“快將他帶上來。”
“是!奴才這就去!”
安茜這會兒神色也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格格?咱們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呢?”
我尋思着,也不忙回答。
胤禩昨天已經放下話來要我全權處理這次的事情,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了,更何況今早他除了派人去直郡王府之外,再無任何吩咐,就足以表明了態度。但是,這件事牽連不小,我必須謹而又慎,以免落下一個處置不公的話柄。畢竟,這府里真正的主事人是他。只有他的意向才是能夠讓所有人俯首信服的。
我苦笑着搖了搖頭,再仰首時,那王總管陪着自己的獨子小王已躬身步進廳門。王總管站在廳隅,跟我打了個千兒,又向自己的兒子使了個眼色。
“奴才……”
“罷了,罷了。這些規矩都免了吧。你年紀輕輕的,沒的讓這些給拘束了。”
堂中人一聽,又直立起自己已半跪的身子,隨後恭謹一拜。
“福晉的體恤是奴才天大的福氣,但主僕有別,禮不可廢。”
聞言,我忍不住回頭與安茜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那個整天一副笑眯眯的王總管竟然教出來這麼個少年老成的兒子,進退有度,不亂方寸。雖只是初次見面,但我對他的好感油然而生。
“你念過書?”
“回福晉的話,托貝勒爺和福晉的福,奴才的爹爹才混了個差事,得以餬口。書倒也讀過一些,粗識幾個字罷了,左右不是一個睜眼瞎。”
我點點頭,總算明白胤禩為什麼要遣他去了。想想那王總管歲數也不小了,有這麼一個穩重的兒子,來年倒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奴才不敢。”
“呵……喲!難不成咱們看上一眼還怕佔了你的便宜去?!倒是個懂事的!不過以後啊,咱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在這府里就是一家人了,趁着這兩年和你爹多學學多看看,往後你爹可就指望着你了!”
我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不過就是讓他接上老王的班兒。
王總管一聽說我給了他這麼個定心丸,當下就跪了下來,眼裏閃爍着喜悅的光芒,早就眯成了線。
“哎喲!我的好福晉哦!您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有這麼大的福氣啊!”
“我說有就有!王總管跟着咱們爺也這麼多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麼點子的事兒我還做得了主的!只要你們盡心辦事,貝勒爺還能虧待了自己人嗎?!”
我這話一撂下,那王總管早已熱淚盈眶。
“傻東子!還不快謝謝福晉的恩典!”
轉眼望去,那王東怔愣在原地。
看來,孩子果然還是個孩子,就是再早熟,也還是需要磨練些的。
還沒等我出聲,王東就連忙給我嗑了個頭。
“快別嗑了,看着我心裏就慌得很!東子是吧?快起來吧。”
得了我的話兒,他這才咧嘴一樂,爬了起來,一張圓圓的臉盤上眯縫的眼睛倒是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得了,光顧着說笑了,剛才我聽門房的人說,東子剛從外面回來要見我是嗎?”
“回福晉的話,奴才是一大早得了貝勒爺的令去直郡王府稍了幾句話,這不,才趕回來向福晉回話。”
“哦……”
我應了一聲,久久沒有出聲。
按他這麼說,就是不問,我也猜得出胤禩讓他傳話的大致意思,看來話已經傳到了,就不知道那大阿哥是個什麼反應了。
“那直郡王是怎麼說的呢?”
“回福晉的話,王爺聽了很是惱火,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大罵那個張道人,還遣了幾個下人慾將那道人綁了來親自給福晉和貝勒爺請罪來着?”
“哦?那人呢?”
聽到這兒,我心中湧起一股焦灼的衝動。
“可是,等王爺帶人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跑了……”
“什麼?!跑了?!”
哼!直郡王!大阿哥!你的脾氣發的好!你果然也不是一個好相予的!百般拖延阻撓究竟都是做給誰看呢!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去!馬上去步兵統領衙門給隆科多大人傳句話,就說我今天要是見不到那個妖人,不出了我這口惡氣,往後咱們誰也別想消停了!”
“呃……這……”
我氣極之下大手一揮,那一老一小都是一怔,隨即那王東扭身就小跑着出了門。
我心裏暗喜,倒是個可以栽培的,竟比他老子還機靈了不少。
轉念又想到了隆科多,這無疑是一個讓他向我們表明心跡,投誠示忠的好機會,就是他肯放過,他身後的那個正牌主子也不會肯。
寧神細想,我心裏也沒了主意。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歷史上年羹堯是在康熙末年眼見老八奪嫡無望才轉而投向了老四。可是這個隆科多卻不同了,直到老四登基伊始,他這個偽八爺黨才露出了狐狸尾巴,也就是說這之前他都是老四派來潛在八爺黨中的暗線。不過這也難怪,就憑他父親佟國維與老八的一層關係,當年又與福全過從甚密,老八對他自然也就是深信不疑了。說來,我倒有些嘆服起胤禩的這份機警。雖然有着這層層的聯繫,他還不望時時對隆科多防備。就我這次中蠱之事,他命隆科多封鎖了這次“後院起火”的消息來說,就不可謂不是一種隱秘的試探。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發生在半天之間,可見他心思的細密入微。
只可惜,胤禩一定沒有料到他的敵人竟這般的犀利敏銳,技高一籌。
隆科多也算是一個人物,就這樣生生地掩了過去,不愧為雍正後來一位得力的助將。這一次交鋒中,他順利博取了胤禩來之不易的信任。
我彎曲指節,叩着花梨雕木桌櫃。
一個張明德還沒有解決又來了個隆科多,這一回我又要如何應對?怎樣提醒胤禩呢?又或者用最直接了當的方法也未嘗不可,我再也不想與胤禩之間有半分的猜忌和間隙。那樣的感受我真的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了。
畢竟……他是我的丈夫,我身邊最親近的人,這以後大半人生中唯一的依靠。
不多時,前院就來了消息,說是幾個大漢用麻袋綁了個人,撂下人就走了。我心中竊喜,所幸胤禩出其不...
意,事前毫無聲張,那張明德狼狽在逃,就連大阿哥都不得不臨時起意推託,必定是匆忙得毫無準備的,這樣緝拿起來倒也容易了許多。雖是如此,但大阿哥也必定沒有想到胤禩還有步兵營的這張牌。隆科多辦事果真乾淨利索又不落痕迹,如果能得我所用也算是一大幸事。雍正的眼光果真不差!
“嗯,我知道了。東子,去把那人關到後院的柴房裏去,晚上等貝勒爺回來自有發落。”
嘴上說著,可心裏卻盤算起了自己的小九九。這張明德是萬萬不能讓胤禩一審的,不然以胤禩的聰睿很有可能一眼就看出了這其中的蹊蹺,難保不會為了顧及考慮我的安全而一查到底,事情就沒完沒了,更加複雜了。
到底要如何呢?
我食指點着太陽穴冥思苦想,總是不得其法。
沒想到這一想,太陽也漸漸落了山。
“格格,您何不親自審那道人一審?等到貝勒爺回來,那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話是沒錯,可顧慮總是有的。這回沒的又將庶福晉牽扯了進來,安茜你冷眼旁觀大概也瞧得出幾分,貝勒爺對她……雖不能盡信,但也算是多有維護的。這件事上,我的處置和態度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會給自己找來麻煩,惹了一身的腥。”
言畢,安茜安靜思索了好半晌,才驚呼一聲。
“原來,原來那天貝勒爺已經懷疑咱們……”
我默認了她的猜測,又忍不住提醒她。
“別看貝勒爺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我,可就是這樣我才不好做的,畢竟現在什麼還都是個未知數,整件事還未弄清楚,任誰也都是猜測罷了。想來,他也很想將此事弄個明白的,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這個府里以後的太平。
如此一來,讓我獨大處置了這個張明德就更是萬萬不可的了,這樣只會讓他覺得我是狠心霸道,甚至是心虛,另有所謀。”
“那可怎麼是好?”
“我現在也說不準了,但是這白天裏後院人多眼雜,着實不是個動手的好時候。咱們必須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了斷了張明德,又能……又能將此事永遠地掩埋,還可以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一個公正的交代,最起碼能夠讓貝勒爺信服的交代。你懂嗎?”
安茜深深頷首,眉頭緊皺。
“福晉,貝勒爺回來了。”
正在沉悶的思索間,門外的寶福兒低聲通傳。
我的神經也在這一刻漸漸盲目了。
“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最緊要的就是先托住貝勒爺才是。”
晚些時候,胤禩在正房裏換下了朝服,着一件純白窄腰寬袖的長衣,袖口和領襟處還有我特意為他設計的淺藕荷薰衣草的刺繡花樣。我站在院門口一直等到他款款而來,寬大的袖口和衣擺在寒風中盡情地飛舞,映在眾人的眼裏是數不盡的挺拔瀟洒。
待他走近,我才從剛才的陶醉中緩過神來,即刻就嘟起了嘴,心說,還好他是來了我這裏,不然讓其他女人看到又是一筆還不清的債了。
“以後這件衣裳你只准穿給我看!”
被我沒頭沒腦的一喝,他和他身後的順兒都是一愣。隨着順兒的一聲悶笑,他方才唇角輕揚,上前一步牽住了我的雙手。
“這是怎麼話說的?衣服做出來不就是穿給人看的嗎?”
“你還說!我說不準就是不準!”
這回可好,就連寶福兒和安茜的肩膀都抑制不住地聳動了起來。
我氣哼哼地吼他,他也不惱,好脾氣地沒話說,一手拉我入懷,另一手輕撫着我的背脊。
“晴兒說什麼就是什麼!趕明兒個,我就讓順兒把這件衣服交給晴兒保管,如何?”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嗯!這還差不多!”
他會心地輕笑出聲。
“以後,可別站在這風口上候着我了啊?瞧這手冰的。”
說著就拉我進了屋子,一直到了已經將炭火燒得旺旺的內間才落座。
在安茜的張羅下,不一會兒,桌上就佈滿了精緻的小菜。
“這大年下的,今兒個你又是頭一天當差,肯定少不了一通忙和,現在這個時辰一準兒餓了,趕緊趁熱吃吧,啊?!”
我特地為他準備了幾個他平時最愛吃的菜色,想着又是正月里,也正好犒勞犒勞自己,這才又伸長了胳膊為他夾了幾道。可轉眼看他卻只是靜靜地望着我始終沒有動箸,眼裏的溫和愛意一如往昔,瞧得我一陣羞怯,情不自禁地低垂着頭,訥訥問道。
“你……你怎麼不吃?”
他也不回答,只是湊近握住我兀自絞動着桌巾流蘇的手。
“晴兒……就這樣……真好……”
這一刻,溫言暖語振顫着我的心房。
我心中苦笑,自己果真就是個沒有節氣的女人吧,禁不起他半點的好。
邊吃邊嘮着家常,提及這年下時綺瑤和語傾的操持時,我沒有掩飾對她們的讚賞,我知道這些胤禩不會不知道。況且,除了對他的佔有欲以外,我總歸還不算是個小氣的人。
“晴兒想要我如何將獎賞她們呢?”
聽着他這別有用意地一問,我心裏一急。
“哼!你心裏那些虛頭巴腦的你自己清楚,別拿我來當幌子!”
話說完,我這私心裏仍是不怎麼解氣,恨不得現在就把他哄出去,也少受這份氣。
可在座一旁的他竟然登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晴兒,往後咱們還是一樣的,你不必這般記懷。”
我心道,這怎能不記懷!她們畢竟還是你名義上的妻子啊。
“畢竟,我能夠給她們的都已經給了,側福晉的位子還不夠嗎?”
聽他這樣意有所指,我心中明白,經過了這一次他對綺瑤在心裏已經埋下了深深的芥蒂。對此,我談不上喜更談不上憂。再怎麼說,拋開她的身家背景不提,單單對我個人來講,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罷了。
然而,再一深尋思,胸口仍然止不住地憋悶。
在他心裏,語傾始終是不同的吧?!
尤其是這次誤會之後,他對她總是有愧疚之情的,再加上往日的憐惜……
我真的不敢再想了。
“胤禩……你……”
見我吞吐,他的眼睛裏露出了些許的疑惑。
“怎麼了?”
“嗯……”我深吸了一口氣,“這兩天,語傾的身子時好時壞,定是昨日……昨日受了委屈,心裏得不到舒展……要不,你今兒個去……去看看她吧。”
我語氣里特意強調了去看看她。其實,我也不想這麼窩囊地勸着自己的丈夫去看望別的女人,只是我私心明白,雖說這府里的大小事宜如今他都不加干涉,但並不能夠說明府里的事情他全無所知。相反,以...
他這麼一個仔細的性子,定會有人專門向他請示府里的細則。這些我心裏有數,語傾身子不好,他定然也是知曉的。所以,雖然從昨晚開始他都未開口,可我知道他只不過是一直在等我的一個表示,一個態度。
與其讓他把我看作一個小肚雞腸的女人,倒不如一鼓作氣,先發制人。
“是嗎……”他抿抿唇,“嗯,一會兒我去瞧瞧她……晚上,還有幾份公文和工部來年的支出合計要看,明兒個一早皇阿瑪興許就要議,可能要晚些時候再過來,若是太晚了,你也不必等我了,先歇了吧,別又這麼熬着,對身子不好。別忘了,你自己的身子也才初愈的。”
我心有所掛,胡亂點了點頭,復又追問道。
“對了,今兒個東子去了直郡王府回來……”
我粗略地將今早發生的事情一併同他說了,就連如何又命人令隆科多將張明德暗中緝拿也無一遺漏地原原本本講述了一番。
他聞言思量了片刻,便一笑了之。
“晴兒做的很好……沒想到,我前腳遣人去拿他,他後腳跟着就逃了,說明此人本就心術不正,留着始終是個禍害……”
“那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呢?”
“他現在在哪兒?晴兒可曾審問過他?他又是怎麼說的?”
“還沒,只是命人把他關在了後院的柴房裏,想着等你回來再好好審他一審。”
他聽了我的回答,低笑道。
“晴兒辦事我向來放心的……罷,今兒個晚上怕是顧不上了,只能等明兒個再說了。今晚,就先讓讓他清靜清靜,涼快涼快吧。”
我聽他難得的幽默一樂,心裏總算鬆快了些,可是仍然不禁感嘆他滴水不漏的應對。
說話間,他就起了身。我忍不住拉扯着他背後的衣裾,囁嚅着始終沒有說出個字兒悶兒來。
“晴兒放寬心……我再不忍那樣傷你的心了。”
一句輕描淡寫的情話,卻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低頭一抹淺笑瀉露了自己的心事,緩緩放開了已被自己攥皺的衣角。
不忍嗎?
也好,至少你的傾情里始終有我的名字……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衣角依舊飛揚。
我閉目鎖眉,計從心生。
“安茜,去給我準備兩套小廝的衣裳,越破舊的越好,現在就去!”
“哎!”
安茜應聲,轉身就跑開了。
我暗自篤定,當機立斷,事情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