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三十五章 點檢如今無一半
“末將方戈,問郡主安。”
男子眉宇修長,面容堅毅,聲音較尋常同齡的男子多了幾分沉靜與堅定。
他渾身都帶着一股子馳騁沙場的軍人才有的殺伐凜冽。
不可否認,這是一個極容易令人心安的男人。
“地上寒涼,將軍不妨坐下說話。”
長安語聲隨意,彷彿並不知道此刻殿中是何情形,像是二人如老友重聚,敘舊一般,輕聲說道。
方戈抬頭,稍有些偏古銅色的臉上帶着幾分顯而易見且難以掩飾的憔悴神色。
他雙目直視前方,卻並未看向座上之人,“末將不敢”。
話說完了他也依然跪在地上,並未有任何動作,也絲毫沒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
慕長安聞言不置可否。
倒也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而越過他旁邊,挑了榮宸下首的一把椅子坐下,而後拿起旁邊几案上的冊子隨手翻着。
一室無聲,安靜得讓人很容易就心生不安,令人不悅。
榮宸便是如此。
“本宮倒不知,這世上還有方將軍不敢的事兒。”
終於,榮宸打破了一方寂靜。
她想,她大概真的是在這兒宮裏渾渾噩噩般地度日太久了,竟連最基本的耐性都差不多快要散了個全了。
方戈聲音一如方才初初進來請罪時的聲調,毫無起伏。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末將只求問心無愧。”
良久,榮宸沉聲問他道,“本宮離開燕北那日,你應諾過什麼?”
“不得皇令,不出燕北。”
說完,他頓了頓,又開口道,“可事出緊急,不容末將……”
不待他說完,榮宸揚聲便截斷他斥道。
“誰會聽你解釋事出緊急?盛京城什麼時候是容人講理和解釋的地方?若非長安將你截住,今時今日你安可在此與本宮談什麼有愧無愧?”
“可燕冀六州四萬餘將士又何其無辜,他們日夜操練,血築邊塞,他們做錯了什麼?”
說到最後,這個自從進來便沒有多少面部表情的鐵血錚錚的漢子不禁目眥欲裂。
慕長安不知什麼時候起放下了手裏的冊子,一眼不錯地打量着面前這位年少得志的將門虎子。
北地苦寒,燕北尤甚。
然而這位將軍卻有着兩排白得發亮的牙齒,襯着他古銅色的面貌更加輪廓分明。
那一晚遇見他時她便想,這一定是個心性極為堅毅的男人,也必定是一個極容易認死理的男人。
而聽到方戈近乎於詰問的一句,榮宸彷彿是被定住了一般。
她看着面前這個昔日與她並肩征戰的男人,久久未語。
他從前總是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
而榮宸則不同,她厭煩安靜。
透過他,她彷彿看見了許久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慕卿洛,突然之間她便感覺渾身像是沒了力氣似的。
她有什麼資格對他發火呢?
明明是因為她啊,她才是燕北的掣肘啊。
“方戈,你不信本宮。”
榮宸看着方戈,極輕的一句話,卻叫面前這個一直面色沉穩,平靜無波的年輕將軍驟然間便神色大變。
不等他開口,榮宸快速接道,“你隻身入京,無非是想着置之死地而後生罷了。”
慕長安看見阿姐似乎是隱隱笑了笑,“你根本就是打算拿命來搏。”
“你此行,是沒想着活了。”
榮宸仰首,輕笑出聲。
慕長安不知道,此時此刻阿姐為何要笑。
長安低頭凝視着地上的男人,他此時縱然神態近哀,一身鋒芒也猶如刀鋒般尖銳。
她再轉首抬眼看向她的阿姐,長安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了,阿姐的眼睛裏竟少有地露出了幾分哀傷。
很多年以後,長安再見到方戈時,透過身經百戰,越發沉穩且正值盛年的將軍那一雙眸子。
她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彼時阿姐的那雙眼睛。
端坐龍椅上的同胞弟弟以數十萬將士相逼,而北境年輕兒郎的以命相搏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誓死相逼。
“您不方便。”
良久,方戈澀然出聲。
“您如今並不方便。”
他向來不善言辭,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榮宸聽着,卻是仰頭閉了閉眼睛。
有什麼東西有一瞬間從眼角溢了出來。
她以為只要待在洛水宮,待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的燕北兒郎,她的長安,都會好好的。
可無數的夜深人靜時,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時。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的一退再退不會得到帝王的任何退讓和寬待。
帝王之路,註定寡道。
可她能怎麼做呢?她又能做什麼呢?
那是母后至死都放心不下的,她的親弟弟啊。
她教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教他斬草要除根,她教他為人王者當知取捨。
她在燕北軍中的威望可以帶給作為皇子的胞弟太多助益,可如今他已位極至尊。
於一代帝王而言,她的不安心,方才是他的安心。
她一直是知道的。
方戈低頭看着空無一物的地面。
他出生武將世家,自小便有一腔報國熱血,方氏一門征戰異族,多埋骨沙場。
同那些半道子入軍的將士不同,方家出儒將。
方氏男兒自幼習兵陣謀略,也要習四書五經。
大翌將門,方氏一族,幾代人固守北境,因着北方常年戰亂,方氏一門族中子嗣凋零。
方家人走到哪裏都是要被人打從心底里敬稱一聲“方將軍”的。
那是幾代的方家兒郎用鮮血與忠誠寫就的榮耀。
方戈雖然一向少言寡語,可他再清楚不過歷朝歷代那些飛鳥盡良弓藏的故事。
帝王猜忌沒有落到他們方家的頭上,不過是因為方家從未有一個男兒活過了四十歲。
長公主回京之後入住洛水宮,天下人都說是皇上感佩長姐一路扶持。
因着宮裏膳食藥材無一不是最好的,遂將身上舊傷成疾的長公主接入洛水宮照料。
所有人都稱道當今陛下有情有義。
可他自從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個曾經被長公主使盡手段庇護着的大翌帝王,已經不再需要長公主的殫精竭慮了。
面前的女子是斷不會跟他提這些的。
可他就是知道,但凡她有一點辦法,也不會留在這巍巍深宮裏,留在這個曾經困了她大好年華的地方。
她曾說過,等她回京了也要效仿燕北城裏的別院,在京城裏的長公主府設個演練台。
還要把燕北的白楊運回京城,種滿府里的空地。
待來年開春她便設白楊宴,給北地的軍將招親。
還要在長公主府開闢一個摘星樓,因為那會兒尚還年幼的長安郡主極是沉迷奇異志里的“手可摘星辰”。
和着北地獵獵寒風,她還說過許多許多,可卻沒有一句是關乎盛京皇宮裏的這座洛水宮的。
方戈如是想着,忍不住抬頭極快地看了一眼四周。
“你因一時意氣欲上京死諫,卻不妨走漏了風聲被一路追殺。”
這是要保下他了。
年輕的將軍並未開口多問其他,只沉聲應道,“是。”
“長安回京路上陰差陽錯將你救下送去了九章王府,今日你方才醒過來。”
“是。”
榮宸繼續說著,聲音越發喑啞。
“皇上如今應在乾元殿與各部議事,你如今既已醒了,監察不力在前,擅離職守在後,自去向他請罪吧。”
“是!”
方戈起身,毫不拖泥帶水,行禮告退,剛走了幾步便聽見一聲。
“將軍留步。”
方戈聞聲側首看向身後的方向,正對上少女看過來的目光,他不解。
長安撂下不知何時又撿在手裏的冊子,起身一步步朝方戈走去。
“將軍方才說生而為人,應有所為,有所不為,方是問心無愧。”
快要走近他身邊時,長安腳步越來越慢,她溫聲續道。
“可人世鬼魅魑魎,百態盡出,本殿卻覺着前人的話極有道理,凡事要有所不為,然後才能有所為。”
近前一步處站定,她雙目端視方戈,一字一句問道,“將軍以為呢?”
這是方戈第二次親眼見到這個名滿大翌的少女。
她是邵陵信中那個“智計謀略不輸親王”的九章王郡主。
她是天下人口中受盡無雙榮寵的皇家明珠,金枝玉葉。
及至這次回京,從他夜闖禁宮被她只言不問便斷然截下送出宮。
到她深夜至九章王府與他置屏風相隔秉燭夜談。
再到今天使人傳話讓他攜令進宮,且直奔洛水而來。
初看乍似環環相扣,他卻總找得出其中破綻錯漏之處。
單是讓他堂而皇之從九章王府入宮請見,且先往洛水而來,他便百思不得其解。
方戈看着面前這個他無論如何也看不透的少女,忍不住喟嘆出聲,“末將受教。”
而後極周全地向長安行了一禮后,才轉身大踏步而去,慕長安在他身後回禮。
對浴血征塵的將士,她自來敬重。
方戈離開后,長安回頭看着榮宸的視線一直隨着方戈拉遠,久久未能回神,遂溫聲安撫道,“阿姐,無礙。”
榮宸聞言卻是蹙了蹙眉,一雙眸子凝向虛空,聲決絕,“此事我已有成算,到此為止,你不必插手了。”
她斷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長安一步步走向她昔日的路。
長安又怎會不知她是何意,但只怕是不能如她所願了。
“阿姐,晚了。”
“從我起意截下他時,便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