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雙闕

入冬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空稍稍恢復了一絲晴朗。母親宮中的屋檐上,冰凌長長地倒掛着,映着庭燎熊熊的火光。

我站在廡廊下,看着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

母親期年的前一日,我們終於趕回了杞國。喪禮的最後一部分隆重地舉行,一連數日。完禮之後,人們將一應治喪之物除下,這時,使者帶來了周王的賞賜和正式命觪入成周卿事寮的消息,沉寂已久的宮中開始因為此而添上了些喜氣。

臨近年末,各處宮室都需要掃除一番,母親的宮室也不例外。或許是缺少人氣的緣故,一年來,這宮室中的物件竟陳舊得很快。不時有人將霉壞的草席等物清理出來,往庭燎中一扔,火苗被打擾了一般,噼噼啪啪地爆起火星,隨即更旺地竄高起來。

“君主。”我正望着前方出神,身後忽而傳來一個聲音。回頭,只見是一名世婦,懷中抱着一張琴走了過來。

“此琴久置室中,恐遲早生蠹,臣婦特來問君主之意。”行禮后,她說道。

我將視線投向那琴。

我認得它,正是母親室中的那張。說是母親的,可彈它的人卻總是我。閑時,母親總喜歡坐在榻上倚幾休憩,姿態舒適而優雅,然後,微笑地喚我:“姮來撫一曲……”

北風卷着些庭燎的煙氣吹來,眼眶陡然有些發澀。

我看着那琴,物是人非,琴弦已經鬆開了去,身上的漆似乎也不復當時的光亮。

“君主?”世婦詢問道。

“給我便是。”我輕聲道,伸手把琴接過來。

世婦行禮下去后,我在廡廊下,低頭將琴端詳,過一會,轉身朝自己的宮室走去。

“君主回來正好。”剛進到內室,丘迎上前來,一邊給我解下身上的皮裘,一邊高興地說:“內司服剛把新衣送來,老婦正欲遣人去尋君主。”

我往室中望去,兩名宮人看着我,笑吟吟地將一件新衣在面前展開,

炭火正旺,嶄新的錦衣帶着淡淡的馨香,精緻的紋飾如附了生命,在融融的光影間脈脈流動。

我望着那新衣,臉上止不住地浮起笑意。不久之後,自己就要穿上它,在雍丘等待姬輿來娶。

梓的媒人在隆冬到來之前最後一次來到杞國,同父親商談一番之後,最終把我出嫁的日子定在了開春。如今,我的宮室中除了掃除,眾人已經準備收拾我出嫁的物品了。

“太子親自督事,染人、縫人可俱費了一番本事。”丘笑道。

我也莞爾,把懷中的琴放到案上,拿起那新衣走到鏡前,滿心歡喜地擺在身上比一比。

“若掛上大佩,只怕親迎當日,連神靈也只顧看君主聽不到巫祝祈福。”一名世婦在旁邊嘖嘖贊道。

丘笑罵她胡說,我也笑笑,又看了一會,才讓她們把新衣收起。

正打算修理修理母親宮裏取回來的琴,剛在案前坐下,寺人衿走了過來。

“君主,”她臉上有些為難,小聲說:“小人在箱中見到此物,不知君主意下……”說著遞過來一個小小的木匣。

我的視線凝住。片刻,我將它接過手中,將匣面打開。裏面靜靜地躺着三件東西,一支珍珠簪花、一串青金石手鏈,還有一個小小的包裹。我注視着那包裹,彷彿視線能透過絹布,看到那隻已裂作兩半鳳形佩。

“看何物如此專心?”身後驀地響起觪的聲音。

我訝然回頭,他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身披着皮裘大氅,一邊搓手一邊微笑地看我。

“阿兄。”我正要起身,觪的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木匣上。

他挑挑眉,伸手把木匣拿起,看了看裏面的東西,又看看我,沒說話。

我笑笑,把木匣拿回來,指指案上:“阿兄來看這琴。”

觪將身上的大氅解下遞給寺人,在我旁邊坐下,把眼睛向琴瞥去。

“阿兄可還認得?”我問。

觪把琴細細打量了一會,道:“母親的?”

我點頭:“然。”又微笑道:“阿兄可還記得從前,你說母親這琴好聽,總想要了去,母親卻不予?”

觪笑笑:“自是記得。”

我將琴上的薄灰撣了撣,對觪說:“今後此琴便是阿兄的了。”

觪詫異地看我,又看看琴,片刻,大方地點頭:“善!”

話說完,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醞釀了一下,瞅瞅他,道:“阿兄去成周時,可否為姮做一事?”

觪立刻一副鄙夷的樣子,斜睨着我:“我就知這琴不易得。”

我辯解:“琴自然是姮真心給阿兄,此事不過令求阿兄幫忙。”

觪“哼”一聲,撇撇嘴角:“何事?”

我拿過木匣,雙手捧前,道:“成周出城往東,雒水渡口邊有一老榆,煩阿兄將此匣埋在那老榆下。”

觪吃驚地看我。

我直直回望着他。

觪目光深深,瞅瞅木匣,須臾,道:“善!”說罷,接過木匣收入袖中。

我抿唇笑笑,不復言語。

觪也沒有再說下去,轉而向丘她們問了些隨嫁之物的準備情況,又和我扯了些閑話,收起琴起身回去了。

“姮。”走到宮門前,他的腳步緩了緩,忽而轉向我。

“嗯?”我亦止步。

他呵了口白氣,將眼睛看着我:“可知我那時為何總想要此琴?“

我想了想,問:“為何?”

觪深深吸口氣,對着鋪滿白雪的庭院,似答非答:“母親這琴並非最悅耳,我卻只覺它好聽。”

我仍沒聽明白:“嗯?”

未等我再問,觪卻大笑兩聲,復又轉向我:“昨日君父召你共進晚膳?”

我點頭:“然。”

“多陪陪他,以後再見可就不易。”觪低聲道。

我怔了怔,片刻,道:“姮知曉。”

觪頷首,不再言語,抖抖大氅,將琴攏在氅下,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宮門外走去。石徑上的一層薄雪未及掃凈,留下黑黑的腳印。

我仍站在檐下,望着他的身影,久久沒有挪步。

“吾女心中可怨為父?”昨天的晚膳后,父親看着我,忽而問道。

我愣了愣。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他笑笑,眼角的皺紋愈加深刻。

“姮不說為父也是知曉。”父親拿起水盞淺抿一口,緩緩道:“為父不常與你一起,你自幼跟隨母親,自然也更愛母親,可對?”

言語之間帶着濃濃的傷感,與自己所熟悉的父親竟似判若兩人。

我望着他,好一會,輕聲道:“君父可出此言?”

父親卻調整一下坐姿,自嘲地揮揮手:“勿驚,人老了便總愛胡言亂語。為父方才見了姮如今模樣,忽然想起了當年娶你母親的時候。”說著,他看着我,呵呵地笑了起來:“為父有時覺得你與你母親有那麼幾分相像,可看仔細些,卻又覺不像了。姮,你說可是為父又糊塗了?”

我一怔,想了想,抿抿唇:“以前也曾有人這麼說過。”

“哦?”父親訝然問:“何人?”

我望着他,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姮忘了。”

父親看着我,沒有追問。良久,他緩緩地說:“姮,為父近來常夢見你母親。”

我抬眼。

父親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眼睛望着堂外:“她還是以前的模樣,來到我跟前,卻看着我不說話。我欲上前問她去了何處,為何去了這麼久也不見回來,卻怎麼也走不近她……”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似帶着無限的落寞,我的腦海中浮起母親臨走時的目光,心中忽而一酸。

“姮,”父親看向我,笑笑:“為父常想,你母親必是想我了。兩月之後,你母親囑咐之事,為父已件件做好,也該放心去見她了。”

酸澀突然湧上眼眶,水汽迷住了視線。

我望着父親,喉嚨哽咽着,淚水已經淌滿了臉頰。

“……君主一心一意,終是如願。二人從此結為夫婦,生兒育女。”心底似有一個聲音在縹緲迴響。

“而後呢?”

“而後?”那人淺笑:“而後,夢就醒了……”

*

錦衣層層地加在身上,公宮的樂聲隱隱傳來,方才寺人跑來說,姬輿和迎親的隊伍已經在過了國境上的封林了。

我靜立在鏡前,擺開雙臂,由着宮人替我仔細結帶。只見鏡中裏面的人云鬢高綰,氤氳的光澤中,衣裳上的紋飾如流雲般綺麗。

旁邊的世婦打開裝首飾的匣子,從裏面取出幾支玉笄,比對着,似乎在考慮給我簪上哪支。

“取那支。”我說,指指鏡台上的一隻小匣。

世婦應諾,將它拿起打開,翻開層層絲絹,裏面放着一隻精緻的角簪。

她詢問地看向我。

我頷首,把角簪接過來,抬手,輕輕地插入發間。簪首上的蟠螭紋與烏髮相稱,如雲朵般潔白。

丘仔細檢查一遍,將我上下打量,忽而據舉袖擦了擦眼角。待放下,她卻嘖嘖笑道:“君主妝扮起來真無人可及,只怕稍後那廟堂上的神靈見了,果真不暇其他。”

宮人們低聲笑起來,我看向丘,喉頭卻澀澀的,無言地拉過她的手。

丘年紀大了,天寒地凍,又車馬勞頓,我實在不敢放心,只好讓她留在杞國。以前我出門,總會安慰她說,將來若天氣好些,道路好走了,我就帶她去哪裏去哪裏。丘聽了,臉上總會樂得像開了花一樣,可如今,我卻再也找不到話來安慰,只能緊緊握着她的手。

丘臉上仍掛着笑,唇角卻輕輕抖動,眼圈已經紅了。

旁邊一時有些安靜下來。

寺人衿趕緊笑着過來勸她:“侍母方才還歡喜,現下是做甚?且惹得君主妝化了滿面,豈不招人笑語?”

丘別過頭去,又將袖子拭了拭,回頭來笑道:“正是正是,老婦該送君主去公宮呢!”

眾人復又歡笑。丘與我互相一禮,牽起我的手,在宮人們的簇擁下,一步步地朝門外走去。

庭院中的雪已經被掃開,露出走道上整齊的青石。

公宮前前早已站滿了宗族中人,觪與齊央也一身禮衣站在前頭。觪唇含淺笑,雙目注視着我,齊央也不停地往我這裏瞅,似乎在叫我不要緊張。

早晨起來時,她曾來看我梳妝,對我說要放鬆,我這般打扮,姬輿見了定是一刻也不願離開的。

一旁的侍姆笑她,說女子若要出色,豈只憑美貌。

“也對,”齊央道,她想了想,突然湊近我耳邊,低聲說:“庄多生幾個子女便是……”

心中有些忍俊不禁,我對她微微一笑,只站在檐下,靜靜地將雙眼望向前方。

未幾,司儀高聲唱出吉詞,周圍的說話聲頓時壓了下去。

陽光映照在宮門檐頂的白雪上,燦燦奪目。父親身着冕服緩緩前行,後面,姬輿白衣素繒,手中執雁向這裏走來。

目光相觸,四周似乎霎時間沒有了一點聲音。鐘磬在堂下輕撞,樂聲和着我的心跳,似要飛揚起來一般。我看着他走近,那雙眸深深地望着我,衣服與白雪相映,愈發俊逸出塵。

“爾既為婦,當戮力操持。”堂上,父親沉穩的聲音在殿內緩緩回蕩。

我跪在他面前,垂眸看着地上淺淺的影子,彷彿能感覺到他的目光。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他的聲音微微提高,末了,卻低低地咳了一下。

鼻間澀澀的,我伏身下去,鄭重拜答:“敬諾。”

父親沒再說話。

司儀宣佈禮畢,眾人的道賀聲中,我看到姬輿向我走來。

兩人對視着,他目光在我的發間微微停住,倏而光采煥然。

“事俱備矣,與子偕往。”他低聲道。

我望着姬輿,臉上緩緩泛起溫熱:“與子偕往。”

堂上眾人一陣輕笑。

我微微轉頭,父親站在幾步外看着我,低垂的冕旒下,他的白須間帶着笑意,目光卻似滄溟般深遠。

“吾妹從此交與子熙。”宮前,觪對姬輿說。

姬輿朝我看了一眼,轉向觪,端正一禮,宏聲道:“敬諾。”

觪不多言語,片刻,深深一揖。

姬輿轉身走到驪駒前,踏着乘石一躍而上。

司儀大聲命隨嫁從人車馬啟程往前,圍觀的人群愈加熱鬧起來,熙熙攘攘。

御人響鞭,鑾鈴隨着馬車的走動叮叮作響。

我轉頭向後望去,觪仍站在剛才的地方望着我,日光中,峨冠在他的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只見唇邊的淺笑依舊。

隊伍在道路上長長地拉開,春寒料峭,卻擋不住國人們湊熱鬧的興緻,已經走到了城郊,仍有不少人人站在路旁朝這裏揮舞衣袂。

“田裏竟有花了!”路過一處田埂時,寺人衿指着外面,驚奇地對我說。

我撩開車幃望去,果然,不遠處的一叢野草中,殘雪下嫩綠可人,竟隱有點點紅色的花苞。

視線往前面移去,驪駒的背上,我的夫君端坐着,身形嵌在初春藍瑩的天幕中,頎長挺拔,似乎能遮擋一切風雨。

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注視,他轉過頭來,四目相對,我看到他唇角揚起,映着融融日光,和煦堪比晨暉。

我嫣然笑了笑,不禁再回首遠望。

初春的大地上依舊銀裝素裹,極目處,雙闕如巨人般矗立在大道的盡頭,似在默默地凝視着我,送我踏上更遠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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