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周(中)

歧周(中)

燮?

我順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見燮正一邊與軍吏說話,一邊從城牆上下來。我正猶豫這要不要去問,他的目光卻向這邊瞥了瞥,望到我,忽而停住。

燮轉過頭去繼續與軍吏說話,稍傾,軍吏頷首行禮,復又往城上去了,燮卻順着階梯走下來。

視線相對,我看着他踱過來,卻不好離開了,想了想,也邁步迎上前。

周圍都是從人,兩人略略見禮之後,燮看着我,問道:“何事?”

“公女欲尋梓伯。”未等我開口,旁邊的侍從已經代為答道。

燮看他一眼,面色平靜無改。

我的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望着他。

“虎臣方才與我一處,現下或去了西牆。”燮淡淡地說。

“如此。”我頷首。

“公女不便在城牆四處行走,你去將虎臣請來。”燮又道,這話卻是對侍從說的。

侍從愣住,朝我看來。

我訝然看向燮,他目光透亮,瞳中卻幽深得清冷。相視片刻,我轉向侍從,輕聲道:“便如晉侯所言。”

侍從猶豫了一會,應諾,往城牆上走去。

旁人都隔在幾丈外,原地只剩我和他兩個人。

“為何來此?”他直入話題。

我知道他指的是在犬丘賓館遇到時,他交代我趕快回去的事。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我望着他,解釋道:“途中出了些事,我也未料竟會……”

“心中不欲,何以至此!”燮忽而沉聲打斷我的話。

話堵在口中,我怔了怔。

他似乎也覺失態,臉上表情變了變,片刻,他深吸口氣,卻仍嚴肅地盯着我:“此地不可久留。”

我頷首:“我明白。”

“你本不該來此。”他的語氣微微加重。

“我知曉。”我垂下眼瞼,輕輕地說:“燮,你所言皆在理,我來此確也是執念所致。只是燮,我既有牽挂,便必無安心可言。”

燮沉沉地注視着我不語。

不遠處一陣腳步聲起,望去,卻是那侍從快步地跑回來了。

再看向燮,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勿忘方才言語。”他低低地說,看我一眼,逕自朝前走去。

“公女,”侍從走到我面前,道:“邑君正在西牆上。”他停了停,面露難色:“只是他正與眾人說話,小人未敢上前稟報。”

我把目光從燮離去的方向收回來,微微頷首:“我自己去便是。”說著,往城牆上走去。

待我到了西牆,只見這裏的人並不像我想像中的多,也許是已經都散了,只有些巡邏的士卒。往前面望去,城頭上,一抹頎長的身影靜立在雉堞前,朝前遠望,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麼。

我站立片刻,向他走過去。

快要靠近的時候,或許察覺到了動靜,姬輿回過頭來。

視線相觸,我微微一笑,緩步上前。

“在做甚?”我問。

姬輿看着我,面容稍稍緩下,卻微微蹙起眉頭:“如何來了此處?”

看到我,他的神色明顯緩下,走過來,問:我笑笑,指指遠處一片青黛的山嶺:“你說要與我看岐山。”

姬輿一怔。

我沒再言語,含笑地在他身旁停住腳步,也扶着雉堞向城下望去。

太陽在天空中盡情地釋放者熱力,燦燦的,天地間的薄暮漸漸消散,周原的大地和山巒披着濃重的秋色,像畫卷一般在眼前鋪展開去。

我往手中呵了口白氣,輕輕搓了搓,望着這昨夜不曾看到的景色。

商時,周人的先王公劉率領周人建都於豳,數世之後,被後人尊為太王的公亶父又將都城遷於岐陽,便是現在的歧周,這片土地也就成為了眾人口中的“周原”。

極目遠望,大片大片的農田佔據了原野。周道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往來,說不出的安靜,卻似在預示着什麼。

手上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裹住,身體被納入了姬輿寬闊的胸膛中。我唇角揚起,沒有回頭,任由他將雙臂環着我。

“姮,”過了好一會,只聽他低聲對我說:“你今日便隨舟人返程。”

雖有準備,心還是覺得忽而一空。

他抬手緩緩捋過我的頭髮:“你從人還在豐,現下全無音訊,必在四處尋你。”

我深深吸了口氣,片刻,頷首:“好。”

姬輿靜立不語。

“戰事臨近了?”稍傾,我問。

“然。”他答道。

“輿,”我望向天邊,輕輕地:“你說獫狁可果真會來?”

“嗯?”姬輿似乎一怔,道:“天子遣我等來時,本只為防其萬一,獫狁狡詐多疑,我等也不知其至否。如今既有了那楚束之事,此戰便定然無可避免。”

我想了想,他的意思,如果獫狁不來,周王等人的一番部署也就泡湯了。“楚人倒幫了大忙?”我問。

“然。“姬輿道。

我不語。突然想起熊勇,楚國通獫狁的事若被周王知曉,會不會兵戈相見。心中不由得一寒,自己的告密安知不會引起另一場戰爭……

“輿,”我猶豫了一下,回頭道:“楚人之事,輿勿稟天子可好?”

姬輿一愣。

見他神色變化,我忙補充:“輿,楚太子待我甚善,此次也多虧其相救,我……“

“姮為泄其機要愧疚?”姬輿看着我,打斷道。

我不語。

“姮,”姬輿唇角彎起:“楚太子既敢放了你,便不怕你去說。”

我怔住:“為何?”

“楚據南方,向來乃中原大患。”姬輿不緊不慢地道來:“然荊蠻之地,道路阻隔難行,蠻人又深諳山澤,前商數次討伐皆不果,而武王伐商后,又因天下未定,終是以子封楚君。當今天子繼位以來,數次以諸侯試探,雖面上平和,底下卻早已交惡。姮,你便是不將此事告知我,周楚之間也已不善。”

他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田野,浮起一絲冷笑:“姮,楚子處事時常拘謹過頭,太子卻正是相反,表面不羈,實則心思俱到。”

我望着他,良久沒有開口。

“……姮,我若制不得束,方才你已殞命。”回想起熊勇臨別前的話和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我不禁苦笑,心裏清楚,熊勇雖愛嘻笑,行事卻絕不單純。這事稍稍放下,我看看原野那頭,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問他:“天子此番準備,我兄長可有參與?”

姬輿目中閃過一絲驚異,無奈地笑笑,抬手,邊將我耳邊几絲亂髮挽起邊道:“然。豳乃周人故都,距此地及密都不遠,萬一烽火起,豳師可來援。”

“如此。”我說。心中的感覺卻有些微妙,周王將這樣一處要緊的地方交給了無論聲名或資歷都尚淺薄的觪,是單純看中了他的能力?抑或是還另有別的考量……

停了停,我繼續道:“密可也有遣了王師?我記得……”

“旬伯在密。”姬輿說。

“哦。”我看着他,微微頷首。不知為什麼,提到旬伯時,我發現姬輿的表情稍稍斂了起來。心中忽而掠過早晨那侍從稟報的話語,不止這樣,自昨夜見面到現在,我總覺得姬輿不大明朗,即便在笑,眉間也總藏着一抹思慮。

姬輿沒有說話,雙臂將我摟了摟,靜靜將視線投向遠處。

身後的心跳平實有力,我也不再追問,看着他的手掌包着我的手,在我的指間緩緩摩挲。修長的手指上帶着些硬硬的繭皮,只覺掌心暖融融的,手臂上的寒意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姮。”過了好一會,只聽他輕聲喚道。

“嗯?”

姬輿的下巴抵在我的發間,聲音低低地傳入耳畔:“我確想攜你來看岐山,我也許久未曾好好這般觀望過了。”

我愣住,稍傾,側仰起頭望着他,莞爾道:“輿,將來你不征伐了,你我想去何處便去何處,走遍天下,可好?”

姬輿注視着我,瞳中如墨般深黝,笑了笑,卻不言語。

送我返程的車駕從人很快安排好了。

不料,正當出發,卻有人趕來稟報,說舟人丁早晨去了附近鄉邑里載貨,要傍晚才能回來。

聽到消息,姬輿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

“何時去的?”他皺眉問。

“今晨。”來人道。他瞅瞅姬輿的神情,忙補充:“舟人說虎臣交託之事已辦妥,虎臣也未令其不得離去,他今日先載貨,明日定返來接貴女。”

姬輿不語,面上沉沉的。

我在一旁看着來人,心中卻覺得一陣開懷,不由地彎起唇角。這舟人丁果然是個懂經營的,剛辟了水路便即刻活動開了。

不過,我望望天色,現在已是巳時,過了中午,還是該準備上路的。心中又不禁有些埋怨,舟人丁為什麼不走遠一些,明天再回來也好……

“姮……”我正思考着,姬輿突然轉過頭來。

四目相對,我臉上的笑意不及收回,僵在唇邊。

“你暫留在廟中,午後便出城。”停了停,姬輿把話說完。

“好。”我微笑應道。

他看着我,面上卻仍不見一絲笑意。他走近前來,低聲道:“我還須往各處巡視,稍後再來看你。”

溫熱的氣息拂在鼻間,我望着他的雙眸,點頭:“好。”

姬輿唇面色緩下了些,稍傾,轉身命侍從帶我入廟中休息,囑咐幾句,大步離開了。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

我動了動,身體軟綿綿的,似乎一點勁也使不上。我聽到周圍似乎有人在說話,聲音急促,突然,一聲大叫響起,腳步聲紛亂。血紅的顏色在遠處漫起,一點一點,像墨汁滴在了宣紙上,迅速地洇開,將視野染滿。那顏色紅得妖異,帶着猙獰的壓迫,我想轉開眼,告訴自己這是夢,卻無論看向哪裏都是一樣情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卻覺得亂鬨哄的,心擾得發慌……

眼睛倏地睜開。

室中光線晦暗,我好端端的,頭伏在几案上。

腦子漸漸清醒,自己回到廂房中,侍從把守在門口不讓我隨便走動。昨夜將要天明才休息,現在見無事可做,坐了會,睡意就一點點地涌了上來。

意識雖恢復了,我發現門外的嘈雜卻是真切不已,詫異地下榻起身,打開門。

方才的侍從不知去向,前庭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

這裏來了不少男女老幼,似乎是城中的國人,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議論紛紛,到處是吵嚷之聲。看到這場面,我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忙攔住旁邊經過的人問出了什麼事。

“獫狁已至城外!”那人急急地說完,繼續向前跑去。

我的心一沉,竟這樣突然!眼睛不由地望向四周,姬輿呢?燮呢?

“公女!”一聲喊叫在不遠處響起,只見一名姬輿的大步地向我跑了來,滿頭是汗。“公女,”他一邊將袖子抹去額上的汗,一邊說:“獫狁自岐外突如其來,將各處城門圍住了!”

我驚在當下。

“邑君要小人告知公女,不可隨處走動。”

“邑君現在何處?”我急忙問他。

“城上。”侍從匆匆撂下話,又小跑地離開了。

我看看天色,午後已過去多時,空中瀰漫著淡淡的青煙,像是已經燃起了烽火。心裏忽而覺得諷刺得很,現在姬輿想把我送走也是不行了,老天這回倒是肯幫我。

庭中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有人從廊下急急走過,廟前儘是嘈雜之聲。

我的心情也惴惴起來,雙腳無論如何也再踏不進廂房了。我望向城牆那邊,不知外面到底如何,咬咬牙,快步朝廟外走去。

城中已是一片繁忙,街上儘是穿行的士卒和青壯國人,手裏拿着器具,朝四方的城牆上奔去。城頭那邊擁堵不已,我遠遠往見周王的紅白二色旌旗掛起,心中一驚,忙隨着人流走向一側城牆。

西斜的日頭仍舊燦燦,雉堞將天空割作鋸齒一般,登上城牆,喧囂聲一浪一浪地沖入耳膜,待城下的原野在面前出現,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下面人密密麻麻,聚在城下,黑鴉鴉的如烏雲一般。我控制着心跳,仔細看去,只見這些人披髮散衽,竟都騎在馬上,手執石刃弓箭,人數之眾,竟有成千上萬。朝旁邊望去,呼嘯的聲浪一陣陣地傳上城來,兵卒和國人們卻似並不理會,忙碌地在城上準備着,行動有條不紊。

我讓開身體,盡量不阻他們住道路,再朝城下望去,卻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早晨談論獫狁的時候,他們似乎還遠在天邊,不想短短半日未到,他們卻瞬間到來,歧周幾乎措手不及……

“姮!”身後忽而響起姬輿的聲音,未等我回頭,手臂已經被他握住。

“你來此做甚?!”他瞪着我,臉綳得緊緊的,不等我答話,就一把拽着我朝城牆下走去。

“輿……”我的腳步幾乎跟不上,打了幾個趔趄。

待終於走下台階,姬輿突然停住腳步,對我斥道:“可知城上危險?!”

“輿。”我急急地問:“怎會如此?”

姬輿的嘴唇動了動,沉聲道:“獫狁及諸戎突然而至。”

“諸戎?”我的心一墜。獫狁竟聯合了諸戎一道攻來,這般聲勢……“怎會如此?”我嗓子裏頓時像卡着什麼,聲音發虛。

“姮,”姬輿沒有解釋,只將雙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神色帶着焦慮,低低地說:“勿心慌,我等已有準備,如今雖有意外,卻也不致影響大計。你在大廟等候,援師到來便無慮矣,此時情勢你也知曉,勿使我憂心。”

他的目光定定,話音入耳,聲聲沉入心中。

我望着他,壓下心頭的不安,笑笑:“輿在我便不慌。”

姬輿沒有說話,凝視着我,眉間稍稍鬆開,目光深深。

肩上的手忽然緊了緊,隨即放下。姬輿轉過頭去,命一名侍從送我回大廟,又看看我,邁步踏上階梯,向城牆上頭奔去。

我跟着侍從離開,沒行兩步,不由地往回望去,卻見城頭上,姬輿正朝着這裏看來。

唇邊漾起微笑,我回頭,大步走向街道那頭。

雖聽着姬輿的話回到廟裏,我的心卻仍為方才所見驚跳不已,卻又疑慮重重。

他們已經議定了合圍之計,各路人馬以烽火為號,可如今未見烽火,戎人卻攻來了。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我望向城頭,歧周後面便是王畿腹地,他們掛起了周王的旌旗,無非是要激起戎人的貪念,一方面拖住攻勢,不讓他們繞過歧周沖入王畿,一方面等待各路合圍。

再往深處思考,戎人動作如此利落,這番行動必定是做足了準備的。我想起熊勇,只怕楚人在其中真的功勞不小,怪不得他即便泄露無所畏懼,可是知曉即便我通知了姬輿也來不及了?

心隱隱生寒,我望向頭頂,火燒雲映着霞光染滿天空,似血一般通紅。

戎人很快開始了攻擊,城牆那邊喊聲震天。

廟裏聚集的人更多了,幾乎全是老弱婦孺。巫師在廟前不停地祝禱,上了年紀的老人也不停向先祖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也許對戎狄侵擾司空見慣,真正開始攻戰時,人們的情緒反而安定了不少,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恐慌,除了造飯遞水,還有人到城上去看能否幫忙。

我哪裏也沒有去,卻也不願乾等。我四處看了看,見很多人也不知該幹什麼,便去勸說城中威望高的老者,組織大家辟起臨時的醫所,召集人們救助傷員。

事情很順利,城中懂醫的人都來了,竟還有些巫祝。外傷手術做不了,簡單的包紮還是有不少人懂的。不斷有傷者從城牆上下來,我和婦女們收集乾淨的布塊,有條不紊地幫忙。有濱邑的經驗,我倒並不覺吃力。

姬輿曾來過兩次。確切地說,他是路過,旁人提醒我,我轉頭,只見他遠遠地朝這裏望來。對視片刻,他的神色似乎緩了緩,又轉身離開。雖然短暫,但確定他沒事,我的心穩穩落了地。

天色漸漸暗下,夜色襲來,烽火仍在城頭熊熊燃燒,光照耀眼。

空氣漸漸變得愈加寒冷,人們動手把傷員抬到廟堂和廂房中安置,又搭起草棚,不少人從家裏拿來了火炭,在庭中燒起,讓做活的人取暖。

“子甚了得!”旁邊的婦人看着我將一名傷者的頭部包紮妥當,嘖嘖稱讚道。

“虎臣卻是得了賢婦。”身後,一位正給孩子喂粥的老者笑道。

我莞爾,繼續打起精神做事。

“晉侯。”不遠處,只聽有人恭聲喚道。

我轉頭望去,卻見燮來了。

不少人紛紛起來行禮,招呼他坐下。燮面帶微笑,卻不停步,逕自繞着人群朝這裏過來。

我訝然,看着他走到我身前。

“燮如何來了?”我問。

燮看看我:“小食已過,來用些膳食。”說著,他尋着地上一小塊空地,坐了下來。

旁邊有人端了一盂粥遞過來,他頷首接過,往上面吹了吹,不緊不慢地啜飲。

我有些怔忡。他的衣服上已經被髒了,鬢髮也有些散亂,面容卻依舊沉着,似乎現在經歷的不足以使他煩惱。

姬輿呢?我想起他,雙眼往別處望去,卻不見他的影子……

“虎臣仍在城上不願下來。”燮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動作頓住。他看看我,面色平和,繼續喝一口粥,補充道:“我已遣人送飯食到城上。”

“如此。”我微微點頭,卻將雙眼看着他。

心中的疑問又翻湧起來,我猶豫了一會,出聲道:“燮。”

“嗯?”他頭也不抬。

我咬咬唇,望着他,道:“燮,旬伯及密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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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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