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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可是這天中午回來的。

大學生社會實踐團本來還有10天時間的活動,夏可可因為在江龍賓館意外看見了周正群,再也沒有心思在實踐團待下去了,第二天就趕回了家,一進門就跑來問母親:“媽,不是說周伯伯的問題還沒作結論嗎,他怎麼會在江龍縣?”

夏雨最怕她問這個,“你一定是看錯了,怎麼可能呢?”夏雨遮掩道。

“不會看錯,我還跟楊秘書打了招呼呢,如果不是周伯伯冷着臉,徐縣長一定會請我吃飯。”可可得意地說。

“請你吃飯?你又不是什麼大領導,徐縣長怎麼會請你吃飯?”

“徐縣長對我很友好,我在江龍住了四天,他天天派人給我送水果。”

“可可,這種思想要不得,你是學生,不能有特權思想。”夏雨故意板起臉批評道。

“媽,你別轉移話題,我問你周伯伯的事呢!”可可不依不饒。

夏雨無話了。

周副省長在江龍檢查工作,這事真有些蹊蹺,如果不是楊黎親口告訴可可,說什麼她也不信。怎麼會呢,不是還沒最後作結論嗎?跟女兒搪塞了幾句,夏雨借故買魚,匆匆離開家,剛一出門,就打電話給父親。夏聞天聽完,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是副省長,到下面檢查工作有什麼稀奇,犯得着你大驚小怪?”

“不是,爸,我就是想問問,周副省長結論作了沒有?”

“還沒作,不過快了。”父親這次還算客氣,沒跟她打官腔。

跟父親通完電話,夏雨心裏越發不平靜起來,正群現在已經公開到基層檢查工作了,這真是個好兆頭,說不定,慶雲也可以馬上回來。這麼想着,又將電話打給卓梅,不料卓梅在電話里神神秘秘地說:“你還問這個呢,我都為你家慶雲愁死了。”

“怎麼說?”夏雨感覺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卓梅道:“我聽劉名儉說,原本結論都作了,都是路平捏造的,畫也是他放到慶雲辦公室的。本來紀委要作結論,誰知姓路的又突然翻了供,說他從沒見過那幅畫。”

“他胡說!”

“夏雨你先別急,黑的變不成白的,我也是趁劉名儉打電話時偷聽來的,不見得就是這麼回事。夏雨,你一定要有耐心啊!”

夏雨買了魚,回到家,心情卻與出門前大相逕庭。無論可可問什麼,她都一言不發。魚買回來了,她卻一點做飯的心思也沒有。悶坐了好久,才想起晚上黎江北要來。夏雨起身,想給黎江北打個電話,讓他別來了。提起電話,卻又猶豫了。

早上她給黎江北打電話,是因為金子楊已代表紀委跟她談過話,金子楊說,孔慶雲一案中的關鍵問題已查清,這是一起典型的誣陷中傷案。金子楊跟她談話的時候,表情很沉重,似乎仍然被慶雲的案子震驚着。夏雨從沒跟金子楊接觸過,金子楊是省委常委、紀委書記,夏雨只是一名普通幹部,對金子楊的了解,多是來自父親夏聞天那裏。夏雨知道,金子楊跟父親有矛盾,兩人關係一度鬧得很僵。正是因為這原因,慶雲被“雙規”,夏雨一直不敢抱樂觀態度,甚至怕金子楊藉機報復。

這次金子楊主動找她談話,夏雨着實吃了一驚,感覺金子楊並不像父親說的那麼嚇人,也不像父親說的那麼專斷。他在談完紀委的意見后,話鋒一轉:“對不起,夏雨,這件事上我有責任,我代表紀委向你作檢討。我們工作過於草率,憑藉兩封檢舉信,就認定慶雲同志有問題,給他本人及家庭帶來了不良影響。還請你能理解,並最後配合我們一次。”

“配合什麼?”夏雨緊忙問。

“慶雲同志思想上有些包袱,一時解不開,他對紀委還有我本人的工作有意見,這可以理解。但他不接受紀委作的結論,這有些不妥。你也知道,紀委工作性質特殊,接到舉報,我們不能不查,事實只有調查以後才能獲得,對涉案人員,也只有查實以後才能還他清白。”金子楊說著,一臉坦誠地望着夏雨。

夏雨一聽慶雲完全是被冤枉的,心裏頓時輕鬆下來,感激道:“金書記,我很感激組織,能還慶雲清白,比什麼都重要,慶雲他應該高興才是。”

金子楊頓了頓,又說:“慶雲同志如果能像你這麼想,問題就簡單了,只是他最近思想有些波動,我們還希望你能幫組織做做他的工作。”

“慶雲怎麼了?”夏雨從金子楊的話里聽出另一層意思,剛輕鬆下來的心忽地又緊張起來。

金子楊遲疑了片刻,才說:“他對我意見太深,認為是我從中作梗。”說著,臉色暗了下去。

夏雨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她盯着金子楊望了許久,金子楊臉上,寫滿誠懇,寫滿坦率,甚至還有幾分做錯事後的不安。夏雨感動了,眼前的金子楊,跟她從父親那兒聽來的金子楊完全是兩個人。

“金書記,你放心,慶雲他不會給組織添麻煩的。”

“這我信,要不然,我也不找你了,這樣吧,等省委的最終決定作出后,你替我做做他的工作。如果他只是對我金子楊有意見,可以向組織提出來,我金子楊願意接受批評。但他不能對工作抱抵觸情緒,更不能撂挑子。”

“慶雲要撂挑子?”

金子楊點點頭:“他已向組織提出辭職。”

“他怎麼能這樣!”

跟金子楊談完話,夏雨沒敢把談話內容告訴父親。琢磨來琢磨去,這事只有找黎江北,讓黎江北跟自己一道給慶雲做工作。還有,夏雨想給慶雲搞個接風儀式,父親當然不同意這樣做,但她是妻子,不能對慶雲的回來無動於衷,一想到丈夫在那種地方經歷了幾個月的磨難,夏雨就覺得怎麼也得熱熱鬧鬧慶賀一場。這事她想請黎江北出面操辦,加上小染、強中行他們幾個,儘可能張羅得熱鬧點。

什麼都想好了,就是沒想到,路平會突然翻供!

對路平的審查是在外圍取得重大突破后開始的。

陳小染他們回去后,金子楊並沒將消息告訴路平,路平對此渾然不覺,還以為自己的策略很成功,紀委拿他沒辦法。這天,金子楊安排專案組兩名同志,給路平送去了一大摞文件,多是中央和江北省關於反腐倡廉及黨風廉政建設方面的內容。路平大概翻了一下,心裏想,他們採取政策攻心呢,不管用,遂將文件放到了一邊。

金子楊得知后,笑道:“給他再送一些案例,這方面的反面典型多得很,想辦法讓他看,就當是每天的作業。”

與此同時,專案組制訂了一個嚴密的計劃,由教育廳紀檢小組牽頭,專案組工作人員配合,在不對江大教職員工造成影響的前提下,想方設法接觸龔建英,從她那兒尋找突破口。另一支人馬則重點調查江大二期工程。方案制定后,金子楊和庄緒東各帶一個工作小組開始分頭行動。

龔建英在江大學生期末考試前一天晚上被帶進津江大飯店,看見庄緒東的那一刻,這位西北女子一愣,她儘管身居底層,但還是認識庄緒東的。庄緒東客氣地請她坐,龔建英站着沒動,眼神不安地望着他。

“知道為什麼叫你來嗎?”庄緒東問。

龔建英搖頭。

庄緒東拿過一份合同,遞給她:“這是怎麼回事?”

龔建英接過合同,這是一份江大科技服務中心跟省公安廳簽的電子信息技術服務合同,江大科技服務中心每年向公安廳提供電子信息技術方面的服務,按照公安廳的要求,在電腦指揮及控制系統和網站建設上提供維護與技術支持,公安廳向江大科技服務中心支付服務費及科技成果轉讓費。按說這樣的合同本無異議,一方是科技開發單位,一方是科技受益單位,是高科技與公安工作的結合。但這份合同還是引起了庄緒東等人的注意。

庄緒東不動聲色地盯着龔建英,等着她回答。

龔建英的臉色微微變化着,拿着合同的手開始輕微顫抖。她咬着嘴唇,半天不說話。

庄緒東又道:“我們調查過了,科技服務中心每年從公安廳收到的服務費是52萬,加上技術轉讓費,累計收到公安廳支付的合同金額325萬,這個數字屬實嗎?”

龔建英沉默了半天,輕輕點點頭。

“那麼你告訴我,還有200萬哪兒去了?”

龔建英驀地抬頭,眼神中充滿恐慌,她被庄緒東說出的這個數字嚇了一跳。

“還有,公安廳下屬的保安公司曾以小額方式分三次付給你現金42萬,這些錢在科技中心賬上找不到,我想知道,錢去哪兒了?”

龔建英臉上刷地沒了血色!

庄緒東原以為,深藏不露的龔建英在心理上有足夠的準備,不會很快繳械,沒想到只拿出了一份合同,她的心理就承受不住了。

“你來自貧困的大西北,一心想出人頭地,這沒有錯。讓自己的父親過得好一點,這也沒錯。但有一條你怕是想錯了,所有這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勞動去獲得,而你選擇了一條不該選擇的路!”

龔建英黯然垂下頭,眼裏滑過一道憂傷,似乎在咀嚼着庄緒東這番話,又似乎在想別的事。

“我們見過你父母,兩位老人對你很擔心。”庄緒東又說。

龔建英死死咬住嘴唇,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但她使勁撐着,就是不讓它流下來。

“當然,有些事不怪你,你也是受害者。我們今天找你,就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你還年輕,路還很長,不要因一時糊塗,干下終身後悔的事。”

談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終,龔建英什麼也沒說,只把一大堆眼淚流給了庄緒東。庄緒東也沒堅持讓她現在就說,他對工作人員說:“送她回去吧,讓她好好想想。”

工作人員懷疑地看着他,生怕送回去以後龔建英會有什麼意外。庄緒東笑笑:“放心,她不會再做錯事的。”

三天後,龔建英在父母的陪同下,主動找庄緒東交代了自己的問題。

其實早在孔慶雲剛被紀委帶走時,噩夢就開始糾纏龔建英,這幾個月,是龔建英28歲的人生里最灰暗無光的一段時日,幾乎每一分鐘,她都承受着內心的煎熬。這個來自西北的鄉下女子,原以為可以憑藉自己的聰明還有勤奮,加上父母給她的姣好面容,能在這世上爭得一席之地。幾年風雨過後,她才發現,自己遍體鱗傷,除了一顆破碎的心,什麼也不曾得到。

龔建英再也沉默不下去了,這個原本善良樸實如黃土的女人,痛痛快快哭過一場后,終於醒悟,與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莫不如安心接受法律的制裁,以換得一絲良心的解脫!

龔建英一口氣供出了很多人,包括楚玉良,包括前教育廳葛廳長和公安廳陶副廳長。庄緒東曾經問過她的那200萬,就是陶副廳長借她的手,巧妙地拿走了,那40萬,她放在銀行里。

她走到這一步,罪魁禍首竟是楚玉良!

案情重大,庄緒東迅速將偵查結果彙報上去,金子楊也傻了眼,沒想到查來查去,竟查出這樣一個結果!

向龐書記作完彙報,紀委採取了第二步行動,對路平正式隔離審查,迅速查清舉報信的出處,同時解開字畫疑點。迫於方方面面的壓力,路平這才承認,舉報信是他寫的,字畫也是在紀委帶走孔慶雲后,他借故找資料,悄悄放進孔慶雲辦公室的。

“這麼做的緣由?”金子楊問。

“我恨他!”路平恨恨地說。

“恨孔慶雲?”金子楊驚愕。

“是!”路平再次重重地說。

金子楊就糊塗了,路平在江大的前前後後,他已作了了解,孔慶雲對他有恩啊,怎麼會……

就在此時,強中行再次交給紀委一封信,信中詳細道出了路平跟校長孔慶雲之間不為人知的矛盾。

看完這封信,事實才漸漸呈現在金子楊眼前。

起因是為了錢。路平需要錢,路平很早就知道妻子耿立娟患了不治之症,他要救妻子,他需要大量的錢。但是路平每月就那麼一點工資,要想救妻子,無異於杯水車薪。

這時候,潘進駒出現了,孔慶雲在江大主管基建,要想承包到江大一期工程,必須攻下孔慶雲這個山頭。無奈,孔慶雲有些水火不入,潘進駒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能奏效,孔慶雲就一句話:“參加投標,由招標委員會定。”潘進駒不信這個,他搞工程搞了幾十年,哪項工程是嚴格按招標招來的?招標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遊戲,真正的工作,在飯桌上,在夜總會包房裏,或者,就在高層領導的電話里。潘進駒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清官,更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會不愛錢。假面具,一切都是假面具。這是潘進駒經常要在心裏發出的詛咒,因為在飯桌上,在夜總會包房裏,他向來都是鞍前馬後,臉上堆滿笑容,只有夜深人靜,只有在自己部下或者情人面前,潘進駒才會發出這種真實的聲音。

一期工程招標在即,潘進駒遲遲攻不下孔慶雲這個堡壘,心急如焚。後來,他將目光投向了路平,攻不下孔慶雲,只要將路平搞定,不愁孔慶雲不繳械。就這樣,潘進駒分三次送給路平200萬。其中160萬言明是送給孔慶雲的,另外40萬算作路平的辛苦費。

路平收了。

路平當時的想法是,江大一期工程那麼多項目,只要潘進駒參加投標,不會一項也拿不到,只要能拿到一項,就是幾千萬,這錢就算沒白收。依路平的經驗,潘進駒不會傻到跟他秋後算賬。可他萬萬沒想到,一期工程招標結束,潘進駒的大華實業居然一個項目也沒拿到。路平慌了,這才匆匆忙忙將160萬拿給孔慶雲,並且道出了受賄事實。

孔慶雲震驚了,他不相信表面斯文儒雅老實厚道的路平,竟背着他做這等事!

“哪兒拿的送回哪兒,跟校黨委如實彙報,等候處理。”這是孔慶雲當時送給路平的一句話。

第二天,路平就將錢退還給潘進駒,還好,潘進駒沒多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路平很久,然後遺憾地說:“可惜呀,我就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不愛錢。”

遂后,江大內部便風傳,孔慶雲拿了萬氏兄妹600萬好處費,這才將一期工程65%的項目給了萬泉實業。

孔慶雲對此毫無反應,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路平卻坐不穩了,好處沒拿到,反倒將自己的清白搭了進去。更令他擔心的是,如果這事真捅到了黨委楚玉良那兒,他怕是連公職都保不住了。

也就在這時,坐卧不寧的路平跟龔建英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路平在後來的交代中,是這樣反省自己的:“那段日子,我就像處在地獄中一般,不敢面對妻子,更不敢想她的病。每天學校上班,不敢面對孔校長,更怕聽到楚玉良的名字,真是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接着稀里糊塗就跟她有了感情,也許那不叫感情,但當時想,它就是感情。是她給了我慰藉,伴我度過了那段恐慌的日子。”

不幸的是,他跟龔建英的關係很快被楚玉良發現了,楚玉良儘管什麼也沒說,但路平知道,自己完了,這輩子別想在江大有什麼前途了。

路平沒敢將自己受賄的事實向校黨委坦白,黨委書記楚玉良卻將他跟龔建英的不正常關係反映到了孔慶雲那裏。孔慶雲這次也無法對此置之不理了,本來他還想,不要因為一件事就將路平的一生毀了,既然錢退了,潘進駒這邊也沒出現什麼波折,這件事就算畫上了句號,讓路平引以為戒,保證以後不再犯便是。誰知一波未平,他又惹出一波!

“馬上調離,讓他離開校辦!”孔慶雲對楚玉良說。

“孔副校長,別激動嘛,這事我作了調查,不怪路平,是龔建英的問題。這女學生平時就不檢點,我已批評了她,她也保證,以後不再糾纏路平。我們當領導的,不能為一兩件事就毀掉下屬,依我看,就讓路平再干一段時間,這同志本質上不錯,應該能吸取教訓。”

如果說孔慶雲在用人上犯過錯誤,那麼這兩次都是致命的,孔慶雲自己也在寫給省委的檢查中深刻反省了這點。遺憾的是,儘管他當時出於保護路平的目的沒堅持原則,一追到底,但他跟路平的關係還是崩潰了。

當然,這中間少不了楚玉良的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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