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戰顧祝同,再戰陳誠,三戰蔣介石。
葉挺根據“黨的指示”,下山與國民黨第一〇八師師長戎紀五談判,原來顧祝同覺得戎紀五“不可靠”已將其另調它用,致使神秘莫測的“凱卡波爾塔”之門成為陰暗的陷阱,葉挺身陷囹圄,“談判”變成了被“生擒”。
“北伐名將”葉挺,轉眼間成為階下囚。
英勇的抗日健兒皖南新四軍將士慘遭國民黨部隊的無端圍殲,立刻像晴天霹靂,在全國各階層人士和人民群眾中引起巨大的震動和無比的憤慨。
國民黨中的著名愛國人士宋慶齡、何香凝、柳亞子、彭澤民等或發表演說,或在報刊上撰文,強烈抗議國民黨頑固派的罪惡行徑!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周恩來,憤筆寫下“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這氣勢磅礴的聲討蔣介石罪行的檄文!
新四軍江北各支隊、八路軍和晉察冀邊區軍民,舉行聲勢浩大的集會,如林的鐵拳發出了向劊子手“討還血債”的怒吼!
蔣介石十分驚慌。他雖然指使喉舌誣指新四軍是“叛變”,但假的真不了,其真**、假抗日的醜惡嘴臉昭然若揭!
且看,國民黨軍政部長、國民黨軍委參謀總長何應欽發給國民黨軍隊的十萬火急的電報:
……連日來各戰區進剿匪軍頗為順利,匪首葉挺、項英均先後被擒。茲為預防其報復計,各部隊須嚴為戒備,勿為匪乘。
一個“進剿”,一個“匪首”,蔣介石玩弄的掩耳盜鈴的政治把戲不揭自穿!
幾天後,葉挺被關押在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所在地江西上饒縣李村監獄。
當日,直接製造皖南流血事件的劊子手顧祝同“設宴款待”葉挺。
“希夷,受驚了!”一向給人以彬彬有禮的感覺的顧祝同,在葉挺剛走進他的會客廳時,急步迎上前去,緊緊抓住葉挺的手,兩眼端詳着葉挺那亂蓬蓬的頭髮和瘦削的臉,顯出一副關切體貼的神態。
“勝者王侯敗者寇。連蔣委員長都稱新四軍為匪,那我無疑是‘匪首’了。”葉挺不屑一顧地白了顧祝同一眼,一語雙關地將“匪首”兩個字說得格外重,話里話說,我既然是‘匪首’,你還假惺惺地招待什麼?他一邊調侃地說著,一邊徑直走到掛有顧祝同自題自書的一副對聯前,饒有興緻地玩味:
剛日讀經,柔日讀史;
怒氣寫竹,喜氣寫蘭。
“墨公,你老兄可謂滿腹經綸,剛柔相濟,瀟洒倜儻,運籌帷幄而決勝千里呀!”葉挺以尖刻的語言挖苦地說。
“希夷,不要恥笑我了。我知道你對委座和我不滿。”顧祝同示意叫葉挺坐下,待衛士給他們端上茶,他呷了一口,以平和的語調說,“明明是共產黨違背委座的命令,你何必替人受過呢?”
葉挺知道這是顧祝同的老譜襲用,以挑撥他與項英的矛盾,拉他歸順蔣介石,立刻惱怒地一拍桌面:“請你老兄不要再給我葉挺來這一套了!共產黨積極抗日,過在哪裏?我與項英有矛盾不假,可那是我們互相之間的矛盾,與現在的抗日大局無關。請問,是你們進剿的新四軍還是新四軍進剿的你們?到底是誰在製造國共分裂?”
顧祝同也板起了面孔。心想,你葉挺已是敗軍之將,是個囚犯,還這麼囂張?要不是念在老同學的面子上,非給你點顏色看看不可!但他知道葉挺性情剛烈,如今又剛剛被關押,脾氣易爆屬情理之中。因此,他極力壓制住惱怒,還是耐心規勸:“希夷,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難道你就不想想後果么?”
“我早想過了,並且是經過深思熟慮了。給,請務必轉呈。”葉挺說著遞給顧祝同幾頁紙。
顧祝同接過一看,是葉挺寫給蔣介石的一封信:
司令長官並懇轉呈委員長鈞鑒:
挺部未能恪守軍令,致釀成橫決覆沒之慘禍。挺上負國家,下負部屬,雖百死不足以贖其罪。懇即明正刑典,以昭炯戒,幸甚,幸甚。茲尚有懇者:
一、請即遵鉤令交軍法審判,並在上饒組織軍事法庭,立付判決,並以明令公佈,以免周折遲延。
二、懇准判挺以死刑,而將所部被俘幹部不問黨籍何屬,概予釋放,復其自由。彼輩在此意外行動中,概奉挺令而行,無責可言,且其黨籍問題在挺部合法存在之日,不屬違法。在事敗被俘之後,假若橫加追究,備受折磨,於法於理於情,均欠恰當。挺聞之,凡自愛其人格者,必能尊重他人之人格;凡寶貴自己之政治節操者,必能尊重他人之政治節操。螳臂擋車,賢者過而試之。今委座方以尊重道義節操人格為天下倡,且執政黨亦應以寬大為群倫楷模,則挺願以一死為部曲贖命,諒不至斥為矯情釣譽,故作不情之念也。
三、或判挺以無期徒刑,並准所部少數高級幹部伴隨錮,其餘概行釋放,則挺多年所抱而未能實現之願望,當藉此而伸。挺少時深感隱遁山胖,靜讀研習之樂,從此長隱於牢獄以研讀終其殘年,並從事於譯述關於文學、軍事書籍,於社會不無小補,妻兒亦可資為教養。
若准予前者,挺當從容引頸就戮,必無怨言;若准予後者,尚望明令宣判后移渝執行。因交通較便,書籍借措較易,而質疑問難亦較便也。
挺今日為未判決之囚,本不應有所申述,但因上峰之周全,友朋之愛護,紛謀代為法外求宥,私衷感激,更因此令其隱於痛苦之深淵,故不得不一述其志。古人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蓋惟絕無自私觀念之人,始能說真話。委座信仰上帝,挺願以耶穌之名,保證所言之真誠無偽。委座對國策曾宣示以不變應萬變,竊念個人之操守,亦有至死不可變者在。韓文公云:無入而不自得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胡林翼公云:近年來官長之所少者才略,而尤少者真性情也。挺不願苟且偷生,以玷前修,願保其真情而入地獄。幸垂諒焉。臨電泰然,心地光明。
罪囚
葉挺敬叩
卅年二月十二日
顧祝同看着葉挺這封仗義執言的信,抑止不住地兩手微微發抖,心裏直吸涼氣。你葉挺也太膽大妄為了!你不僅尖刻地鞭笞委座在國共合作、共同抗日中“尤少者真性情”,並還狂妄地嘲笑委座不“尊重道義節操人格”;而且把共產黨“致釀成橫決覆沒之慘禍”一股腦兒攬在自己頭上,“願以一死”,“而將所部被俘幹部”“概予釋放”!他不禁冷冷一笑:“希夷,過去只認為你在戰場上橫掃千軍,今天看來你在政治上也遊刃有餘嘛!你先別瞪眼,不是么,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你這封給委座的信寫得很高明嘛!嗯?”
葉挺騰地站起來,嘴角回敬地湧出几絲輕蔑:“你老兄的名為‘宴請’實為‘勸降’的表演是否也該收場了。我最後還是給你背誦一遍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氣歌》……‘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因此,我葉挺活着不會趨炎附勢,死了也不會被後人唾罵。告辭了!”說罷,昂首挺胸,拂袖而去。
“你!……”顧祝同惱怒地剛喊出一個字,見葉挺已走出客廳,“呼”地一擂桌面,胸脯一起一伏,那神態頗像個氣蛤蟆。
葉挺隨後被押往桂林七星岩,而又被轉押到重慶林森路望龍門22號一座豪華的洋樓里。
從破舊不堪的土坯房到高雅氣派的洋樓,這天壤之別的變化,將意味着什麼?蔣介石他們又在耍什麼花招?葉挺心裏好生猜疑。
結果就在兩天後,謎底出現了。結果是蔣介石的左膀右臂式人物現任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兼湖北省主席的陳誠粉墨登場。
陳誠也是保定軍校出身,不過葉挺是六期,他是八期,但兩個人總算是校友。這還不算,陳誠與葉挺都在粵軍第一師同時任過職,那時葉挺任步兵營長,陳誠為炮兵連長,彼此又算是老袍澤。不過後來,陳誠到黃埔軍校投靠了蔣介石,葉挺留學蘇聯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從此兩個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陳誠一來與蔣介石是同鄉,二來對蔣介石異常忠勇,所以備受蔣介石的青睞而飛黃騰達。陳誠正因為依仗蔣介石對他的重用,在同僚中頗為傲慢。平時走路挺胸抬頭,瞼沉似鐵,目空一切,大有一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嚴。因此,同僚們都懼怕他幾分,一般不敢招惹他。
“希夷,多日不見,久違了,哈哈哈……”陳誠在軍統局長、特務頭子戴笠的引路和如狼似虎的衛隊的護衛下,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小洋樓的客廳,向提前得到通知在客廳等候的葉挺伸出手去。
“辭修,一別數年,你又發福了!”葉挺不卑不亢,禮貌地與陳誠握了握手。待兩個人坐下后,葉挺試探地講,“辭修,時下戰患頻憂,你又肩負黨國重責,還撥冗來看望我這個敗軍之將;不勝感謝。”
“哪裏話,哪裏話,”陳誠手掌一擺,又哈哈一笑,“你我昔日同舟共濟,每每想起,不勝感懷。今聞老同學受難,哪能有不聞不問之理。”他說著往葉挺面前一探身,“希夷,我給你透露點實情,委座可是從心眼兒里器重於你!”他的神色顯得很神秘,一副為老袍澤推心置腹和肝膽相照的樣子。
葉挺微微一笑:“感謝委員長抬愛,不然我還成不了階下囚哩!”
“嗨”,那是新四軍違抗委座軍令!咱們今天不談這個。我今天來是請你出山,暫時屈就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如果你覺得先不擔任實際職務為宜,需要調整一下,那就掛個‘高參’名義,帶上家眷到第六戰區去休養。怎麼樣?陳誠知道顧祝同在葉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所以馬上避開新四軍的話題,來個另闢蹊徑。
誰知,葉挺對他的所謂升遷閉而不答,立刻連珠炮似的向陳誠發出了質問:“辭修,我認為不把新四軍的事情說清楚,其他問題都無從談起。不是么?委員長又說新四軍是‘叛變’,又要對我這個‘匪首’革職論處,還要‘交軍法審判’,如果沒有一個是非曲直,讓我蒙受不白之冤,我還怎麼面對世人?我還怎麼工作?你說,新四軍創建三年余,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敢於對日寇展開英勇鬥爭,打了無數勝仗,擴大了抗日根據地,怎麼會落個‘叛變’的罪名?它又‘叛’了哪家的‘變’?這次皖南事變,儘管新四軍根據委員長的北移命令是稍遲了一些,但並沒有不走。況且,新四軍從來沒有主動向國民黨部隊開過一槍一炮,為什麼委員長大興問罪之師?派七個師的總兵力對皖南新四軍圍而殲之,之後又把被俘的新四軍指戰員鐐銬加身,統統投入監獄?委員長這樣做,只能是幫日本侵略者的忙,使親者痛、仇者快!你說,你們這樣干到底為什麼?!”“希夷,皖南之事是你的老同學顧祝同具體辦理的,詳情我不甚了解。所以嘛,咱們還是言歸正傳,談談你到第六戰區去的事,好吧!?”一貫恣肆驕橫的陳誠面對葉挺義正詞嚴的質問,張口結舌地不知怎麼回答,只得耐着性子把葉挺的話題引過來。
“辭修,咱們打開窗戶說亮話吧,請你稟告委員長,除了讓我繼續擔任新四軍軍長以外,其他任何安排都休要再提。”
“看來,你去第六戰區的事再也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陳誠臉上露出了不悅。
“謝謝老同學的提攜,我看就不必了。”葉挺搶先站起身來。
“希夷,你要下逐客令?”陳誠掩飾尷尬地一笑。
“豈敢,我是怕影響你軍機大事!”葉挺也一笑對之。
“那就告辭了!”陳誠伸手給葉挺握別。
“重罪在身,恕不遠送!”葉挺也伸出手去。
倘若講葉挺敢於面對面地與顧祝同和陳誠作針鋒相對的鬥爭是感到他們還奈何不了他什麼的話,那麼葉挺在被蔣介石“賜見”時又竟然天不怕地不怕地敢於觸犯“龍顏”,則委實是一種大無畏了。
為著原汁原味地披露這次特殊的場面,現將葉挺本人事後追記的一份文字材料,抄錄如下。不過,需要詮釋的是,文中的“甲”即蔣介石,“乙”即葉挺自己,文中的“△△△”即新四軍,“△△△黨”即共產黨,文中的“三人”即蔣介石、葉挺和陪同會見的第六戰區副司令長官兼參謀長郭懺。
卅一年五月十二日晚上八時半
甲步入客廳頻點首。口哼哼不止。三人三角對坐畢。
甲:身體還好?
乙:還好。
甲:一年來休養怎樣?有什麼反省覺悟的地方?這幾年沒有很好讓爾做點事。
乙:屢經挫折失敗,自覺能力薄弱,無法應付環境。
甲:爾這個人太老實,上了人家的當還不覺悟。人家叫爾回去,爾就回去;叫爾打就打,人家利用爾完了還會殺了爾。去年(實為前年)為什麼不來見我就跑回去,人家要爾回去,爾就回去。
乙:因為辭職沒批准,只好回去。對△△△案子我已盡了自己的能力。第一次給我們移動的命令,是我到上饒去商議決定的。大意是,因皖南敵情和地形關係無法渡江,必須走蘇南渡江過蘇北;在移動期間,蘇南皖南各軍部署不變動。假如調幾師迫在我們周圍,則我是不能負責的,我預先已說過了。又過江必須經過重重封鎖線,必然會對敵作戰,所以彈藥須酌量發給。但到後來這個命令完全變更了,第二次命令要我們依期限由皖南渡江,又新調來了三個師,連原有的共七個師,在我們一百里路以內的周圍,彈藥又不發給。這個時候我打電報去辭職,又沒有批准,我只好帶着部下去逃命。《孝經》上這樣說:“小杖則受,大杖則逃。”我們不善逃命,而至遭受滅亡,則是我對部下不起。現在上饒還監禁幾百幹部,我對他們應該負責。我處置失當,我願受軍法裁判。
甲(大聲):爾的部下就是△△黨!他們破壞抗戰,攪亂後方,爾上了當還不覺悟,還對他們負責!這樣我關起一百多人,是我錯了么?
乙:如果這樣說,△△△開始就不應該成立了。
甲:話就說到這裏止!再說就不好聽!爾是不是△△
黨。
乙:到現在止,我沒有任何黨籍。
甲:爾覺得△△黨對,爾就到那裏去;爾覺得國民黨對,爾就到國民黨來,沒有中立的地方。我指示爾一條正路,爾能絕對服從我,跟我走,爾一定可以得到成功,不然爾就算完了。
乙:我早已決定我已經完了!
甲:也不是那樣的意思。我叫爾到第六戰區好好休養,爾的前途是光明的。
乙:如果照這樣做,大家一定說我自私,怕法律處置,我不能這樣做。
甲:回去好好想一想,同郭懺商量好了答覆我。
乙:(起立鞠躬)謝謝委員長。
乙回來還同郭懺談話約一小時。最後結語:我不能這樣做,請槍斃我吧。
鋼筋鐵骨鍛造的硬漢子葉挺,不怕“犯上作亂”,面對蔣介石殺人不眨眼的淫威,以駁斥的口吻為新四軍討公道,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蔣介石的拉攏、軟化和勸降,以一不怕槍斃、二不懼坐牢的英雄氣概,宣告了蔣介石“賜見”陰謀的破產。
這是葉挺直面討伐蔣介石的一篇戰鬥檄文!
這是一篇放射着葉挺無私無畏的革命精神的光彩奪目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