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滿城血色
祁俊軒被林寒柯派去的人匆忙從城外名儒東林先生家中叫回城中,初一入城,他便腳下一軟,心血翻滾,頭暈眼花,幾乎站不直身子。
藉助了護衛的手才勉強站直,聲調森寒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是說過不準屠城嗎?誰這麼大膽子竟敢擅自行動?馬遇呢,馬遇在哪裏?!”
護衛也不清楚,沉默地搖頭,倒是林寒柯派來請他的那個人清楚,但他也被面前的場景震驚了,半個時辰前他出城時還不是這樣的,那會兒只是周將軍被個秀才殺了,周將軍的親兵和金州衛打了起來,要殺了那群書生秀才。
可為何不過是半個時辰過去,便滿城血色滿地屍體,街上已不見一個活人,商鋪酒肆盡皆被毀,一片狼藉,隱約可見城中有幾處濃煙升騰而起。
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令人作嘔,滿地的血讓人無地下腳。
祁俊軒從未想過,自己拿下的第一個城池會變成這樣,今日入城時他還曾感嘆金州雖在中部,卻也繁華富庶,他還躊躇滿志要將此地變作第二個京都,如今卻變成了這樣。
沒了人,沒了生機,他要這座城,有何用!
“王爺,屬下出城時只知周將軍和那些書生起了爭執,混亂中被個秀才一劍殺了,周將軍麾下親兵與金州衛打了起來,朝廷三萬騎兵兵臨城下,馬遇將軍已去守城了。”
祁俊軒無力地擺擺手,強撐着往前踏了一步,忽然心頭一跳,沉聲道:“你立刻去查城中到底出了何事,朱虎,附耳過來。”
朱虎是祁俊軒的護衛統領,是比馬遇更受他信任的人,有些話祁俊軒只能與他說。“你速去那宅中,將寒柯帶出城,回固州。”
朱虎倔強地沉下臉,不願聽從,“王爺的安危更重要。”
“聽令。”
“是。”
朱虎收斂了滿身的不滿和怨氣朝着宅子去了,祁俊軒才翻身上馬往前走,彷彿沒見到那些死屍和腳下的血,“去知州府。”
“王爺,不可!若此番亂象乃是自知州府前起,王爺此時過去,恐會有危險。”灰衣謀士也是隨他出城求見東林先生的,此時見他要以身犯險,連忙制止。
祁俊軒不作回應,他要等消息,卻也不能坐以待斃,他有預感,這個金州城是留不住了,可就算留不住,他也要丟得清楚明白。
朝廷兵馬未到,他的人便起了這樣大的亂子,日後還如何讓天下人信服?
屠城!
這是屠城哪!
這是只有那些蠻夷入侵才會做的事情!
朝代更替,帝王輪換,中原人之間,不論怎樣爭鬥,數千年歷史,屠城者都歷歷可數,他從京都出來那一日,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其中一員。
這樣的血債與未來可見的罵名,縱然要他承受了,他也不能白白承受,他必要弄個清楚明白。
一路踏過屍山血海,祁俊軒如願到了知州府,卻只看到了熊熊大火和滿地慘不忍睹、面目全非的殘屍。
“王······王爺,那是,那是李興將軍!”灰衣謀士指着一處不見了頭顱只余身子的軍士屍體顫抖着,“那是李將軍的鎧甲,那片護心鏡他昨日還與我等炫耀過······”
他的音慢慢消了下去,只因祁俊軒面色實在過於難看。
一日連損兩名大將,還都不是死在戰場,都是死在一群普通百姓手裏,他怎能不氣不怒?
“王爺,屬下遍尋四周,無一活口,無處可問詢。”
祁俊軒磨了磨牙,忽覺太陽穴一陣刺痛,一下子竟有些天暈地轉起來,好在一會兒便恢復,除了他自己無人察覺,“通知馬將軍,退出金州城,保留兵力。”
釋離原只在下午到時看了一會兒城頭,與葉乾說了幾句話,在王奇組織第一波箭雨時便轉身走人,等他再回來時,天色已晚,葉乾已鳴金收兵了。
主帳中,葉乾和王奇正襟危坐不發一言的等着他回來,他們是看着他騎馬不知往何處去了的,卻知曉他必然會回來,於是一直等着,等到月上梢頭。
“軍師,你終於回來了。”
釋離原點頭,掃了一眼昏暗的帳中,沒有進去,而是道:“隨我出來。”
“軍師,可是有何消息了?”
他點頭,看向金州城城牆的眼神沉得如墨一般,王奇忽然背脊一冷,下意識往邊上跳了一步,葉乾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駭人的寒意,或者說,是殺意。
“金州城,被屠城了。”
“什麼?!祁俊軒瘋了,他是皇子啊,屠城,屠城,我草他娘的屠城!”葉乾難以自抑地原地轉了兩圈,最後一腳踹到一處突出的頑石上,生生將那深埋地下的頑石踢滾出來。
王奇張了張嘴,視線有些恍惚,半晌才找回了聲音,顫抖地問道:“那城中,還有人活着嗎?”
釋離原搖頭,“暫時不知。準備一下,今夜子時攻城,傳令下去,不管能否攻下,殺一個叛軍,我獎一兩金,若能取得祁俊軒人頭,萬兩金,若能活捉林寒柯,萬兩金再加良田千畝。”
葉乾有些遲疑,“為何······”一個林寒柯的賞金要比祁俊軒還高?分明祁俊軒才是叛軍之首。
“傳令便是。”
葉乾吸了口氣,擦掉自己因激動而泛出的淚花,他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不是從未聽過屠城之舉,前些年隨將軍征戰四方,那些蠻夷往往都會屠城,甚至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可那些人是外族人,他從未想過一個舉旗造反的皇子,會屠城。
林寒柯的賞金高於祁俊軒,是不是這其中還有何蹊蹺?興許祁俊軒是不願如此的?畢竟他是個皇子啊,還是曾有賢名的皇子。
擊鼓傳令時,葉乾如是想。
撞開城門時,葉乾震驚不已,這是他此生打過最輕鬆的戰役,幾乎沒費什麼力,所用不過一個時辰,便佔領了城牆,撞開了金州城的城門,縱然金州城不是固州那樣號稱名關的,也不該這麼容易攻下才對。
可他的喜悅,在踏入城中時便剎然消失了。
除了攻城時被他們砍死在城牆上的叛軍,其餘叛軍已退得乾乾淨淨,城中建築民居盡皆被毀壞殆盡,連那大火后殘餘的火星都顫微得沒有復燃的希望。
滿地都是百姓的屍體和鮮血,斷肢殘臂,橫屍遍地,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與呼吸。
昔日中四州最富庶的金州,今日,成了死城。
縱是葉乾身經百戰,他也忍不住扶着柱子軟了腳。
這一刻,他心中陡然生起一個念頭,一個如以往一樣堅決要將敵人斬殺殆盡一樣的念頭。
而王奇,他已經不斷乾嘔了,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扭曲着身體躺在地上,身上有各種各樣的豁口,面上帶着驚恐,帶着惶然,他們睜着眼睛,就這麼直直撞進了他心裏,他惶然後退,卻被絆住腳一屁股坐到了血水裏,下意識去看絆住他的東西——一隻粗壯的,染了血和泥塵的,男人的手臂。
他張大嘴,想要驚呼,卻發不出聲來,只得不停不停地喘氣,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下來,混進鮮血中,瞬間便被染紅了。
釋離原負手從他們中間走過,留下話:“葉乾去尋找城中活口妥善安置,王奇帶人將百姓屍體都收殮,明日天亮后在城外火葬,若有傷者,即時救治。”
王奇猛地抬起頭,想要拒絕,可看着那個不容置疑的背影,他又沉默地低下了頭。
與此同時,一封戰報夜以繼日奔向京都。
第二日,祁俊軒奪得金州后屠盡滿城百姓的消息傳遍附近幾州。
不過十日,天下皆知,舉世震驚,一時之間鄉野罵聲不斷,各方詩詞疊起,怒斥祁俊軒的檄文更是如雪花一樣漫天揮灑,其中最為情感真摯者,當屬金州東林先生。
京中是第五日接到那封加急戰報的,戰報將將念完,皇帝便直直從龍椅上倒了下來。
這一倒下,便再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