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口
我一轉身看到錦楓的樣子,突然有點心驚膽戰:這場面好生尷尬,萬一錦楓要是說他春夢的對象是我,我可怎麼自處?說什麼話才能應付?以後怎麼面對?
可是錦楓這樣脆弱的模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終究捨不得不管他。咬咬牙,我決定拿出最科學理性,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姿態來開導他。
“什麼夢呢?”我盡量溫和平和地問他。
錦楓很是猶豫了一番,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我夢到……哥哥……”
錦楓做春夢居然夢到他哥?我大驚失色,好不容易強自鎮定了下來,居然還發得出聲鼓勵他:“哥哥怎麼了?”聲音居然還很鎮定。
錦楓抬起眼,黑黑的眼睛裏幾乎要滴下淚來,蒼白的臉一臉絕望:“哥哥被……媽媽帶走了……他們一起走了,留下了我……在很遠的地方朝我笑……我拚命叫,他們也不理我……哥哥他,是不是很危險?會不會死?……”
我想起來,錦梓從不提母親,他母親死得很早,我還是隱約在查他家資料時記得看過他母親難產死的,他父親一直沒續弦。他母親是生錦楓時死的嗎?
“你只是太擔心哥哥了。”我十分肯定地柔聲告訴他。
錦楓眼睛裏的水汽已經有一滴凝成液態滾下來了,他抓衣角的手抖得厲害,聲音很奇怪,有點破碎的樣子,可能因為拚命忍住哭腔顯得很有點尖厲,尾音發抖:“……最近老是不停做同樣的夢……母親,母親她……其實是我害死的……如果沒有我,母親……也……不會死……哥哥,哥哥他這些年……心裏其實一定很恨我……只是因為我是他弟弟,才……才不得不照顧我……現在有機會擺……脫我……心裏一定很高興……”小孩子畢竟不善忍耐,最後大聲抽噎了一下。
因為母親生自己時難產死去而始終有罪惡感嗎?
錦梓是因為弟弟從小沒了媽媽才這樣保護他嗎?
可憐即使如此,錦楓也還是害怕被拋棄,還是沒有安全感……也難怪他,這樣的年齡,又遇到過這樣事情……
我對錦梓的事情,原來了解得這麼少……
錦楓還僵着身子站在那裏,有了那滴淚做先行軍,別的眼淚也爭先恐後往鞋上掉,撲簌簌的。
我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錦楓肩上,語氣很輕快地低聲說:“聽着,錦楓。你哥哥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你,因為你是他唯一的弟弟,也因為你和他一樣,沒有了媽媽……對他而言,什麼都比不上你重要。如果,他知道你這麼想他,他真的……會很傷心……”
錦楓抬頭,淚眼朦朧,懷疑地看着我。我堅定地同他對視。他的懷疑漸漸融化下去,最後抽着鼻子小聲問了句:“真的嗎?他同你說的?”
錦梓當然不會和我說,不過此時不說謊,更待何時,我肯定地點點頭:“嗯。”
“哥哥說我……比你重要嗎?”
我心裏痛了一下,卻十分輕鬆地輕笑起來:“傻孩子,你在比什麼呢?我算什麼?怎麼比得上你和他骨肉至親,血脈相連?”
錦楓眼淚掉得更凶了,一邊抽噎一邊說:“那,那你,別,別告訴他……我跟你說,說的……”
我鬆了口氣:“放心吧,不會告訴他的。”
錦楓不再說話,專心哭。
這些錦梓不在的日子,也難為他了。
我伸手用指節替他抹眼淚,他微微躲閃了一下,我堅持,他就讓我擦了。
替錦楓一點點把眼淚擦乾,氣氛正十分溫馨,突然有人慌慌張張闖來:“大,大人……總算找到您了……快,不,不好了……大事不好……”
我一看,似乎是郭正通這邊的手下,我最不喜歡人遇事大呼小叫,又兼被他破壞氣氛,臉一沉,冷冷訓斥他:“站好了說話,慌慌張張做什麼?”
“大,大人……是。……那,那兩個犯人……被,被殺死在牢中了!”
我心中一沉,沉聲說:“快帶我去!”
趕到牢房,已經有許多人圍着了,七嘴八舌的議論着,我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命眾人讓開,走過去一看,那兩個強盜身體僵硬地躺在草堆上,俱都瞪目吐舌,七竅微微滲出血來。
一個仵作模樣的老頭上前向我稟報:“大人,他們俱是被人縊死的,死了當有一個時辰了。”
這兩個人是指證盧良的唯一人證,我重要的“污點證人”,如今被人滅口了!都是我太大意了!郭正通這裏又不是巴黎公社,又不是世外桃源,我怎麼竟會覺得不會有事呢?
看着那兩個死人脖子上的一道紅印,我腦子裏浮出原慶雲細細的長鞭,原慶雲剛剛不自在的神情,他死活賴着跟我來這兩天卻不纏着我……
我的血氣往頭上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鐵青着臉說:“收殮了去,不必宣揚。”
我走出人群就氣沖沖地往原慶雲房裏去。
原慶雲果然在房裏,伏在案上寫什麼東西。莫非是給梁王的密函?
我用力推門進來的聲音驚動了他,他驚訝抬頭,笑起來:“青蓮寶貝今天這麼好,主動來找我……”
話未說完,被我粗暴地冷冷打斷:“是你殺的對嗎?”
“什麼是我殺的?”
我冷笑一聲:“別裝糊塗,那兩個強盜。”
原慶雲臉上掠過明顯的驚訝之色,真假!
他恢復了平靜,問:“那兩人死了?”
我又冷笑一聲:“別演戲了!不是你拿鞭子勒死的?”
原慶雲依然很鎮靜,只有眉毛慢慢挑起來,一字字說:“人是我抓的,我為什麼要滅口?我只要當初不抓他們就好。”
我不屑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當我傻子嗎?你這傢伙當時興沖沖沒顧上問,只顧邀功來了!後來咱們在牢裏問出來口供,你當時臉色變了一下,道我看不出嗎?可恨我還真的傻,竟不去提防你起殺心!”
原慶雲也冷笑起來:“盧良是我的誰?我要這般替他着想?”
盧良不是你的什麼人,他主子卻不同。我卻不想說出口來,不想讓原慶雲知道我開始提防梁王。所以我只是冷冷的,慢慢的,譏誚地說:“你心裏有數。”
原慶雲終於怒了,眼神慢慢凝聚起來,像兩根冷冷的針,臉上卻妖媚地笑着,說:“好啊,張大人,如今你是要把我拿下嗎?”
我突然發現自己來得衝動,竟什麼準備也沒做。
我哪裏是原慶雲的對手,這樣送上門來是為了讓他逮住我當人質嗎?我潛意識裏那麼相信這個傷害過我的人不會傷害我嗎?
這裏還真沒人拿得下原慶雲。紅鳳也不見得是他對手,就算能拼一拼,我又怎麼捨得她一個弱質女流去跟一個大男人拚命?
我慢慢冷靜下來,讓自己不漏一點怯意,冷淡開口:“你走吧。”
“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下一次,我決不會放過你,咱們就把以前的賬都好好算一下……”
原慶雲站在那裏,恨恨地看着我,美麗的黑眼睛裏充溢着憤恨,痛恨,心灰意冷,和許多別的東西……
我一直到很多年後,也記得他當初的眼睛。
“如你所願。”他低下頭,幾乎聽不清地低聲說了一句,好像含在喉嚨里一樣,語調卻平得完全沒有語調。
他側着臉,頭髮有點擋住,沒讓我看到他的臉,很乾脆地抓起桌上的紙,揉成一團,就從窗戶里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