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一)
()我沒有爹娘,卻有一個師父。
還有一個兒子。
這件事聽起來有些令人難以接受,首先難以接受的便是我。十八歲那年,我從一場大病中蘇醒,八十多歲的師父激動得讓眾弟子以為他得了腦中風,嚇得着實不輕,主要是擔心師父一死,衣缽傳給誰,幫中的銀子放在哪裏這等重要的事還沒交代。好在他老人家修為高,很快將心情平復下來,對着我柔聲說道:
“穆語,你若再不醒,為師就要叫你師哥給你澆冷水了。”
師父說這話不是單純的口頭威脅,彼時四師兄穆澤正滿頭大汗地從玉寒山挑了極冰極冰的玉泉水來,我醒來的當口,他正得意地提着一桶水大呼小叫:“泉水來了,泉水來了,快讓開快讓開。”
師父叫了五個師兄弟把穆澤架走,免得他激動得分不清我已經醒了,還往我身上潑水,若再潑暈幾日,幫中弟兄們怕是又得吃上好長一段時間的素為我祈福,這段時間,師兄們吃素已經吃到連蒼蠅都想抓來下飯了。
事後,穆澤每每見到我就一副想往我身上潑水的目光:“我費了那麼大的勁,特特挑了寒潭最冷的泉水,就想看看你從床上跳起來的模樣,像尾放到油鍋里煎的活魚,想想那個場景……可惜了可惜了。”言語間恨不得我再暈一次。
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遠遠地看見他就繞着走。
我剛醒來時,腦子一片空白,真正達到六親不認的境界。連師父都不認得了,叫他“老人家”,師父氣得差點真要中風,師父顫抖着把兩歲的穆童抱到我跟前:“你不認得為師,該認得他。”
其時穆童正流着長長的鼻涕,朝着我咧着嘴笑,露出一排齊齊的乳牙,伸了胖乎乎的小手在我身上蹭:“娘……娘……”
我嚇得縮到牆角:“他他他……他怎麼叫我娘?”
師父又把穆童抱近一點,試圖增進我與他的感情:“是啊,他是你兒子啊,你該不會連他也忘了?”
我那時的第一反應是最好再暈一次,永遠也不要醒來。
但上天既然讓我醒來,豈又如此輕易饒過我的道理。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來熟悉環境,因為18歲以前的記憶全部空白。
師父見我遲遲不肯抱穆童,嘆了口氣叫師兄抱走。
“看來,偷心訣下得重了,為師原本只想讓你忘記你想忘的人和事,不曾想,你把一切都忘了。忘了也好忘了也好,忘得乾淨,你的術法才會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無人匹敵……”師父還想多說幾個形容詞顯得自己很有文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只好轉移話題,“從明天開始,你就和為師練習術法。”
後來我才知道,18歲那年,我抱着穆童上了九嶺山,用18歲之前的記憶換了偷心決,從此可以偷盡紅塵中痴男怨女的真心。
這個術法聽起來頗為神秘,師父說是他年輕時從西域學來的術法之一,在眾多看家法寶中位列前茅,之所以肯傳給我,不是因為我是幫派中唯一的女子,而是看中了穆童是個棵很好的苗子,為了討好巴結我,才把偷心訣傳給我的。
也因此,我對一個才兩歲的毛孩產生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妒忌。
九嶺山的穆法大師,也就是我家師父,是位名震天下的大師,他的出名不是因為武功高強,事實上,我到這裏三年也沒見他出過一次手。讓他名滿天下的是他神秘的術法,他的術法很多,從哪裏學來的不得而知,這讓天下人都很好奇,當然也讓派中的弟子好奇。派中有一位弟子,曾經是不得志的大夫,一度想解剖師父的腦子,看看他腦袋裏到底裝着多少秘術,終究因醫術不濟,不夠自信未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