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004):八公
序卷(004):八公
“駙馬都尉到!”一聲長喚兀地劃過夜空,彷彿要把剛剛閉合的黑幕重新撕開。
要說聲音也不算太響,但是傳得很遠,幾乎所有聽到的人都為之一個激凜,也把藏身在屋頂上的兩個裹着夜行衣的人驚了一下,他們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隨後又把身子往暗處縮了縮,不出一點聲音,睜大眼睛盯緊下面。
這已是幾年之後,都城建康靠近紫金山有個地方叫潮溝,這裏住着不少達官貴人,其中最顯要的是三個嫡公主的府第在此,其中尤以大公主府最為顯赫。
不用說,這兩個夜行人現在潛伏的就是大公主府。
隨着長喚,沿着府內中軸廊道,一盞盞燈火魚貫亮起,一道道大門應聲拉開,一個個衛士都挺直了腰板,一個個太監都縮緊了脖子,一個個宮女都避之唯恐不及。
隨着最深處的兩扇大門啟聲落地,偌大的宮苑又歸於死一般的靜寂。
過了片刻,一陣輕微的篤篤聲方從最盡頭的房裏響起,然後一朵高聳的雲髻先出現,接着飄然的長衫,雖然看不清臉龐與身形,峻艷之感卻已逼人而來。
“公主?”年輕一點的夜行人用唇語問。
“尚宮!”年長一點的夜行人先搖搖頭,然後也用口型回答。
“吳尚宮?!”
兩個夜行人出發前受命時,上司曾有提點,公主身邊有個姓吳的女官不僅善武,而且功夫相當不錯,須得加倍提防。
年輕的沒用唇語,先是瞥了一眼,然後在年長的背上輕輕地畫了一個吳字。
年長的也沒直接回應,只是慢慢地點着頭。
吳尚宮的長衫該是淺色,掠過燈光之處,微微顯出倩好的身影,婀娜而不失挺拔,把兩個夜行人看得眼都直了,隨着她人越來越近,他們連呼吸也屏住了。
整個府邸共有九進,每進都有一個門廳,關聯着周邊的偏廂,中軸的廊道一直到大門口照牆方才分叉。
兩個夜行人的視線一刻也不離,即便人家是在門廳之中穿行,他們的視線也隨着篤篤之聲一點一點越過門廳的屋脊。於是整座府邸盡落他們的眼底。
這一座大公主府,座落在一條名叫潮溝的河道岸畔,這條河盤曲在一個天下第一繁華的都市裏。這座城名叫建康,它是這個國家——南嘉王朝的都城。
建康依山傍水,形勝號稱虎踞龍盤。有河也算無數,然而要數最為熱鬧的大致有三條:秦淮河,青溪,還有眼前的這條潮溝。
因為兩岸居民身份的千差萬別,河畔的景色也就各有不同。秦淮河的兩岸儘是平民,青樓書寓,靠手藝吃飯的匠作,還有大小商賈,風景可想而知。
青溪與潮溝,貴族比鄰之地,白牆黑瓦,紅柱綠脊,老樹古藤,遮亭蔽檐,府邸相間,巷道通幽,流水門前,飛檣屋后,繁華中不失雅適,富麗下毫無窘迫。
尤其潮溝兩岸,更屬華貴之地,有詩謂:潮溝溝外盡深泥,泥上潮生溝卻低。直向北行連運瀆,折從東去入青溪。空中不斷檣烏過,岸上相望瓦翼齊。好是畫橋深北處,荷花盈盪柳垂堤。贊的就是那別有洞天,引人入勝。
潮溝景色更勝一籌,只緣當朝幾個已婚公主的府邸都在此地。畫橋深處,垂柳堤頭,此間最大的一處宮苑,便是這大公主府,當今的嫡大公主去年在此成婚。
此時天色已黑,濃濃如一切都沉浸在墨中,若非各宅各所各進各造前面都吊著氣死風燈,並藉著粼粼河水泛上不少光來,還真給人兩眼一抹黑的感覺。不過也正是趁黑,兩個頂上君子方能在這個戒備森嚴的地方隱住身形。
其實這兩位頂上君子大有來頭,乃是當朝宮中內侍省內侍,年長一點的人稱八公公,年輕一點的叫做小倫子。
大內宦官也跟宮外臣工一樣,分門別類,各司其職。其中內侍省專責近身伺候天子。只是自開國以來,本朝就有一個不見明文的規矩,內侍省人都得習武,以期成為天子的貼身護衛,據說大內高手一說即由此起,不說也罷。
漸漸地,這些高手不但成了皇帝的貼身侍衛,還經常被派出去執行一些特殊任務,譬如眼下這種秘密探查,需要調查,卻又不能通過正規的衙門渠道。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內侍省也兼着後世有明一朝東廠西廠的功能。這明朝跟當世的年代還差着老鼻子呢,怎麼那會兒的政治發明會提前千把年在今朝出現呢?
這當然要提到兩個人了,誰?扈萊和鄭艾,或者乾脆倒過來:鄭艾和扈萊。
當今的南嘉君主肖衍早在登基之前就被一個後世穿越而來名叫鄭艾的魂魄僭占,而另一個名叫扈萊的後世之魂,則完全控制了肖衍的貼身太監汪溥。
一個是開國皇帝,一個是首席太監,雖然表面上還是原樣,實際上整個朝廷早就被人篡奪了,只是不像慣常一樣易姓改國號而已,舊瓶已然裝上了新酒。
至於為什麼要用舊瓶裝新酒,那當然是他倆志不在此。本是為了一次穿越測試而來,只是失蹤了兩位同事,再也無法返回,於是他們就想利用宿主的身份,以利於儘快找到失蹤者。所以對於朝政國計之類,從一開始就是應付。
問題是好幾年過去了,兩位失蹤者還是杳無音信。鄭艾的宿主肖衍當上了皇帝,扈萊的宿主汪溥也已經成了首席太監,於是他們就利用現成的權力,將本來專管侍奉皇帝起居的內侍省仿照后明的東廠西廠變成了一個特務組織。
改革后的內侍省,開始就是派往全國各地,甚至國外,打探消息,查找一切跟失蹤者有關的線索。但真所謂做一天和尚得撞一天鐘,這當皇帝敷衍個一年半載可以,時間一長不可能老是敷衍得下去,點個卯應個差總得像回事。
然而畢竟沒有治國理政的準備,更不能像後世的穿越小說一樣,隨便眉頭一皺,胡謅幾個高招,立馬就成一代英主,把個古國治理得比後世現代國家還要強上百倍。
於是只好更加依賴內侍省,因為最容易上手的辦法就是特務治國。加上鄭艾本是美國海龜,中情局,國安局,聯調局,想來想去,都是他們美國人的招。
於是內侍省的任務不再是簡單地尋找失蹤者的線索了,捎帶國情動態也就成了他們主要的一部分活計,從皇親國戚到鄉賢宿耆,從王公貴族到黎民百姓,全都可以成為他們的調查與監視對象,而且不想後世的美國那麼麻煩,用不着國會走過場,爭幾句,再立個法,他們君臣兩個稍微一說就成。
至於這個嫡大公主肖玉姚,一直任性刁蠻,胡作非為,只是原來鄭艾無心當這個皇帝,也就隨着她去了,只是最近越鬧越烈,他們想不管也不成了。
整個南嘉王朝的人都知道,嫡大公主肖玉姚幼年曾被不明身份之人擄走,幸遇高德大道獲救,暫時寄養玄真女冠門下,直到當今天子受禪登基之後才被送回。
公主行事好走極端,儘管對於宗室舊人乃至她的父皇百般虐弄,然而對於江湖中人卻是救苦濟窮,扶危助難,小小年紀,居然得了女中孟嘗的美譽。
一年前成婚建府之後,更有江湖人士來投,一時門下雲集。也就難免魚龍混雜,雞鳴狗盜不絕,尾大更是不掉,朝野上下,誹議漸著,最後公主只能上表,自請罪處。
肖衍體內的鄭艾自然知道個中原委,只是不能公之於眾。所以只能其自幼無恃,屢遭被難,失而復得,所以心性免不了有點乖張,也是情有可原等等。於是愈發顯得特別憐愛,明許加護,把她的封養檔次也提到最高等級。即准增加親信名額四十人,並二衛、兩營、雜役名額二百人,另外防閣、白直、左右、職局名額再一百人。還有每年供給米糧一萬斛,布絹五千匹,藥品諸類二百四十萬銀,食膳補貼諸類每月二十萬銀,等等,各項恩典比起出嫁之時統統翻倍。
這樣公主總算收斂了一點,滌瑕盪穢,擇優收編,統一整理,差不多經營了一年多的工夫,不再惹是生非,儼然已成一派高門大第的氣象。甚至不少曾經看她不慣的皇親國戚也自愧弗如,旁邊另外兩座公主府邸更是相形見絀。
只是最近有個傳聞到了汪溥的耳朵里,如果屬實,倒是大掃朝廷的顏面。汪溥直接指揮內侍省,所以他想先派兩個人把事情落實了,再跟皇上商量對策。
八公公和小倫子都算內侍省的頂尖高手,尤以身法見勝,所以這潛入大公主府的使命也就當仁不讓了。
汪溥並沒有告訴他們究竟要查什麼,只讓他們把看到的帶回來。唯一的提示,就說今天該是駙馬被召之期,跟駙馬有關的一切,盡量都不要漏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