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012):趙路
卷一(012):趙路
“阿彌陀佛,還請公子見諒,貧僧不請自來,乃是不敢打擾……”
“還不敢打擾呢?你都快把我家二太太給嚇壞了……”
這二太太自然就是米氏,她也就生了趙瑾一個寶貝疙瘩,不擔心才是咄咄怪事。
“阿彌陀佛,貧僧再次告罪,要不貧僧這就告辭,免得連累各位……”
說著那和尚就要轉身,趙瑾乜斜了趙路一眼,攔上半步:“大師,既來之則安之……”
“公子客氣,只是貧僧實在不好意思……”
“這樣吧,大師,剛好晚生有事請教,您就算留下來教我如何?”
“教公子?貧僧慚愧,不知何以可教公子?”
“這個……”趙瑾也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最後還是把話憋了出來:“譬如剛才……”
“剛才?!”
“那首……”
“哪首?!”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和尚背到這裏,趙瑾也跟着一起背起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阿彌陀佛,公子過耳復誦,過目不忘,真是好記性……”
趙瑾聽到誇讚,自是高興,只是也有疑問,自覺這和尚說話蹊蹺:“大師謬讚,只是晚生正巧要請教大師,敢問您何以斷定晚生以前從沒有讀過此賦?”
“阿彌陀佛,此乃天機,請恕貧僧不能泄露。不過貧僧有一點可以告知,此曲作者貧僧了解,今生今世他乃至他的作品,都永遠不可能與公子有所交會……”
原來此曲出自一部名為《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雜劇,此劇乃是蒙元時代王實甫所作。王氏面世還要往後六七百年,故而和尚說趙瑾永遠不能與之相交。
和尚當然知道,然後世之作何以見諸於前朝,如何解釋得通,所以只能含糊其事。
“真是遺憾,不過大師話已至此,晚生不問就是。”不管怎麼說,雖然跟人只是一面之交,趙瑾總覺得對方很對脾胃,鬱結的心緒也竟是為之一松。
“大師,請!咱們這就去聽松小築暫歇,請容晚生略盡地主之誼……”
“阿彌陀佛,公子萬萬不可。小敘可以,不過你不用破費,貧僧喜歡自備酒菜……”
說時那和尚把肩上的褡褳缷下,撐開前袋,裏面竟是幾個油紙包,從沒包住的一雙雞腳還有兩隻鴨掌來看,一隻油雞,一隻燒鴨那是起碼,估計另外幾包也都是菜肴。又接着打開后袋,裏面赫然兩隻葫蘆,一股酒氣沖鼻而來。
趙瑾立刻想到了父親常常提及的一位高僧,法名雲心,據說他來自景山寺。雲心的道行很深,文武兼修,當年不僅勸導父親向善,還傳授了不少武藝。最後正是雲心大師的指引,父親這才皈依佛門,成了在家修行的一方居士。
據說雲心那僧也是個異類,酒肉不忌,放浪形骸。不過趙瑾了解,原本佛門並無諸多戒律,就像現在的道門一樣,只是當今天子皈依之後,一心振興叢林剎寺,維護之餘,不忘整治,方才提出葷色諸戒,並且還身體力行。
據說父親認識雲心時也就像自己這點年紀,沒想到自己也在相仿的年紀同樣結識了一位油漬邋遢的怪和尚,莫非青史真是一個個的輪迴?父親的境遇又將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如今父親都屆天命,只不知雲心大師還會不會在世?
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有點欷歔。
卻說趙路見了和尚的褡褳里竟是這等貨色,更斷定這和尚不會是好人。本來那副褡褳布面上黑不溜秋,油光賊亮,就很可疑,沒想到裏面更讓人吃驚。
收好褡褳,只聽和尚又嘿嘿一笑:“貧僧還有一事要請幫忙,咱們仨見面,自是咱們三個的緣分。只是貧僧天性不喜人多嘈雜,還請兩位不要知會別人……”
“沒事,大師若有吩咐,晚生自當遵從……”
趙瑾早就覺得此僧行事怪異,舉止有趣,是為不俗,故而不能常理喻之,於是就對趙路鄭重其事地說:“趙路,你記住了嗎?就我爹,還有你爹也不說……”
趙路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看看趙瑾,又望望和尚。如此要求,豈不叫人疑上加疑?
趙瑾一見趙路裝傻充愣,還真惱了,緊蹙眉頭:“莫非你真要我趕你走嗎?!”
“小的早就點頭了……”看他一臉委屈的樣子,趙瑾也就不再說了。
“大師,您請!”
墳山正面早在鼎盛時期就鑿出道來,鋪好石階,只是年久失修,略微有些斷斷續續。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趙瑾側身在前引路,每到斷裂處,總會去扶和尚一把。那和尚看着跟趙瑾老爹差不多年紀,腿腳倒還很靈便,每當趙瑾伸出手來,那和尚總要虛搭一下,但不着力,大概是表示承情。
趙路跟在後面,一反慣常總是歡蹦亂跳的樣子,拖着步子,倒像是他年老顢頇了。其實兩隻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和尚的後背,就盼着人家一腳踩空。
只是不理解,為什麼連他都能看出來這和尚不地道,少爺卻偏偏要對人那麼恭敬?而且自己對人家的那一種感覺,絕非胡亂猜測,可還都有憑有據。
憑據是啥?憑據就是老爺。方圓百里,誰不知道老爺是個出名的大居士?老爺信佛,天天焚香膜拜,吃齋念經,好不虔誠,少爺卻總是不以為然,好跟老爺抬杠,說老爺已經不是信,而是迷了,完全被那些歪嘴和尚洗了腦子。
眼前又是雞,又是鴨,還有酒,這都是老爺的大忌,不是說當今天子也信佛,也要僧眾三六九戒嗎?這明顯是個不規矩的和尚,也就是少爺老是掛在自己嘴上鄙夷不屑的歪嘴和尚,怎麼真的見了,反倒自己屁顛顛地巴結上了?
趙路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忽然一陣涼風呼地刮過,趙路禁不住打了一個激凜。真是怪事,這炎炎夏天,又是午後,大日頭跟個火球似的烤着,哪來這麼涼嗖嗖,陰噝噝的風?
這一動問,趙路立刻迷瞪過來:這是什麼地方?不是宗祠墳山?不是冥府陰界,不都說這裏經常鬧鬼嗎?不是那個老吹子不語的鄉學先生都不願在這住夜嗎?莫非人的擔心應驗了?這和尚真是那些鬼魂所變,專出來迷惑少爺?
不錯,應該是迷惑,少爺平常何等樣的心智,沒被迷惑能像這麼糊塗嗎?少爺這陣老是鬱鬱寡歡,怎麼這一刻竟是興高采烈,就跟老爺也不曾如此親熱不是?
趙路越想越害怕,兩隻眼睛愈發不敢離開那和尚的背影了,而且那和尚每次跟少爺搭手,他都要一個哆嗦,但怕那和尚用力一拉,就把少爺拉到跟前一口吞了。
幸虧自己見機得早,聽說鬼魂也怕狗,莫非是自己老跟兩條大狗在一起,鬼魂和尚才無法傷及?可是少爺也不能不管,自己將來還指着他當管家呢。
又該怎麼救少爺呢?必須趕快想辦法。好在趙路這種腦子一點也不缺,眼一轉,立刻注意到了山腳下的厝屋,只聽他突然哎喲一聲尖叫,便滾下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