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喜事盈門
生梅閣內,燈熾如同白晝。
一錠雪白的細絲紋銀擱在了桌上,紋銀之旁,另有一張契書。
舒歡微微笑着,將那銀子摸到了手裏:“不跟你客氣,說過了,你什麼時候想贖身,拿五兩銀子來就成。”
賞心看着桌上那張契書,卻有些顫抖着手,不知該取,還是不該取。
“猶豫什麼?”舒歡直接取了那契書,塞進了賞心手裏:“燒了它,從今往後你就是自由身了,先去知府那邊住上三個月,知府夫人定會教導你一些管家理事的訣竅,用點心學了,回頭我還指望你幫我料理家事呢!閑時你再替自己綉點嫁妝,等到了挑好的日子,熙和就會上門迎親。”
“我……”賞心紅了臉,低着聲道:“我能不能留着它?”
留着它,會想起許多不愉快的事情,但是能想起的愉快事情更多,被舒歡他們從山上救出,同顧熙和爭吵打架,惡懲了她那個禽獸一般的叔叔,還有這些年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在心頭涓流不去。
“傻瓜!”舒歡彷彿看透了她的心事,輕聲笑了:“留着這個做什麼?你的回憶不需要依靠它而存在,燒了!然後記住你叫江雨晴,忘了賞心這個名字,同過去告別吧!”
賞心遲疑片刻,點了點頭,目光里逐漸的透出一抹喜悅之色,將手裏的賣身契擱到燈火上一燎,只見明亮的火光忽地騰起,將那張紙慢慢的燃成了灰燼。
三個月後,天氣入秋,已經變得涼爽起來。
這天傍晚,顧家門前高掛了喜紅燈籠,賓客往來絡繹不絕,還有附近街上的鄰人攜妻執兒,都掩在人群里圍觀大戶人家辦喜事,吵嚷嚷的好生熱鬧。
這陣熱鬧里,最忙的要數舒歡,家裏仆婢往來回話,支取東西,竟是將她忙得團團亂轉,連一點歇息的功夫都沒有,好容易將事情都安排妥帖,那邊帳房又派了人來回稟,說是原本預備放賀禮的小廳堂,此刻堆滿了知府那裏送過來的嫁妝,賀禮反倒沒地方擺了,要取鑰匙開了日常堆放東西的閣樓。
“賞心!”舒歡昏頭漲腦之下,賞心兩字就脫口而出,及至喊完,才發現自己忙中出錯,不禁失笑起來。
身旁美景一邊取鑰匙,一邊也在笑:“二奶奶忙暈了吧,還喚賞心呢!人家這會怕是正坐在花轎上,被人擁着往這邊抬呢!”
鑰匙交予來人拿去,舒歡就趁便在紙上記了一條,主婢兩人還在說笑,又有人進來回說:“迎親的花轎已到了兩條街外,太君說二奶奶該同二爺迎出去了,還有早起預備下的那些喜錢,等新娘下轎時,也該散出去了。”
“知道了。”舒歡應了一句,剛至裏屋換好外裳,理好妝容,出來就見顧熙然與紀丹青兩人並肩而來。
顧熙然目帶讚賞的望着她,溫聲笑道:“是不是忙壞了?”
“還好,女客那邊有太太陪着,太君想起點什麼,也會讓丫鬟過來提醒我,要不這親事我還真沒操辦過,興許就應付不下來了。你呢?外頭是不是來了許多客?我這茶碗杯盤都不知道支了多少出去,真怕不夠用。”
顧熙然轉眼看看紀丹青,笑道:“有紀大夫陪着,幫我迎客呢,要不我也應付不過來了,收禮都收到手軟!”
紀丹青笑道:“這倒是真的,不認得的人家也來送禮,說是前些年在景天大災中受了二爺的恩惠,趕着來回報的。幸好多數人送了禮就走,要不都留下吃酒,你們這宅子裏真容不下。”
“是啊!”顧熙然斜睨了紀丹青一眼道:“紀大夫您準備什麼時候成親,也給我個機會回報回報?”
紀丹青搖頭笑着,還未答話,美景就慌慌的從裏屋趕出來:“簪子,二奶奶您的簪子!”
她捧着一隻首飾匣子,從裏頭撿出一支雙鳳縷花鑲寶金簪。
舒歡一見就有些厭惡的擰了眉頭:“不要吧!今兒正主又不是我,打扮那麼華貴做什麼?這樣沉甸甸的簪子,壓得人頭都抬不起來。”
“不簪怎麼成呢!您髻上就一支珠簪!”美景微揚着下巴,理直氣壯道:“旁人是無妨,但是章家的人也都來了,我看章家那位姑娘,就等着瞧您在府里過得好不好呢!您要是打扮得那麼簡樸,她還當您不得二爺的歡心,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怕是連鼻子都要笑歪!”
舒歡猶未出聲,顧熙然先不屑道:“你不提我都忘了,她算什麼東西,敢笑話我娘子!她要真笑,那是她有眼不識夜明珠!嗯,就這麼出去,看看到底是誰笑話誰!”
他說著,取了窗下的木剪出去院中,須臾撿了一支蕙蘭進來,親手替舒歡簪在發上,端詳了兩眼,攜起舒歡的手,道聲:“走吧!”
舒歡還忙着回頭叮囑美景道:“你和良辰看好孩子,外頭放着炮呢,別唬到他們,先別抱出來罷!”
花轎在嗩吶喜樂聲里從街頭漸漸抬近,顧家門前的人群興奮起來,越發歡鬧,候着顧熙然和舒歡迎出來,小廝們得了令,就一簸籮一簸籮的將那新鑄的銅錢和着喜糖一塊往門外潑灑。
喜錢喜糖如雨落不斷,叮叮噹噹的落在地上,在爆竹煙火聲里閃着微光,一大群孩子飛撲而上亂着哄搶,嘴裏塞滿了糖果,兜里揣滿了銅錢,還學着大人們的語氣,含含糊糊,嘟嘟嚷嚷的說著一些喜慶話。
大概是為了延長這喜慶的過程,這最後一段路花轎走得很慢,只是在原地左右慢慢晃蕩,舒歡微踮起腳尖,瞧見顧熙和一人當先,騎在那匹通身雪白繫着紅花喜緞的高頭大馬上,不時的回頭張望着,掩不住露出了滿臉歡喜的笑。
“噗。”舒歡也忍不住笑起來,壓着聲問顧熙然:“誰挑的白馬?”
顧熙然笑盈盈的望着她:“還能有誰?”
答案很明顯了,自然是他!
舒歡再笑起來:“這白馬王子還真是披荊斬棘才娶到了被巫婆施了黑魔法的灰姑娘。”
兩人說笑間,花轎愈來愈近,按照規矩,那些輩份不夠大的親友都是要從側門裏出來,迎到了新娘再跟着從正門進去的,因此舒歡很快就在身旁簇擁的人群里瞧見了章含芳的身影,她也在往顧熙然這邊張望。
她還是數年前的那副未嫁少女妝扮,一身緞綉緋衣,頸上掛着沉甸甸的雜寶瓔珞,果然仍是不喜金器,因此滿頭珠翠,目光灼灼的盯着顧熙然,卻在對上舒歡的目光后,鄙夷的嗤笑起來,抬手緊了緊她鬢髮邊的簪飾。
舒歡微微笑起來,章含芳的事,她近些年來也從林氏嘴裏時常聽見,說是當初章家退了親后,她在家裏大鬧了一場,鬧之無用就裝病,裝病裝不下去了,她就故意在別家媒人上門提親時衝到廳上吵罵,嚇退了好幾個媒婆來以示不嫁要挾之心,但是她張揚跋扈的名聲也就這樣傳了出去,於是從此再也無人敢上門提親。
年少輕狂的衝動啊!
舒歡回過了臉來,她知道章含芳年紀漸大,仍然嫁不出去,因此對當初的做法悔了再悔,迫着她父母兄長四處打聽合適的青年才俊,找媒人上門說親,可是有些事情已然做了,後悔是沒有用的,如果章含芳再不改她那過度驕縱,目下無人的脾氣,恐怕一輩子都嫁不出去,除非,她願意放下身段,找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男人。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只要對方人品好,有才華,家境貧寒點,在章家的幫忙之下仍然會有出頭之日,但是今日看見章含芳,她還是那種勢利模樣,舒歡就知道她是不會選擇這條路了,興許,她更情願在家裏抱着她那堆精緻衣裳和華貴首飾,做個怨念衝天的老姑娘。
一恍惚間,花轎已抬到了顧家大門前,一對喜娘迎上前去掀了轎簾要扶新娘下轎,人群立刻興奮起來,舒歡感覺到她身後的人都在不斷往前簇擁推擠,險險兒的就要踩掉了她腳下的繡花鞋。
“二奶奶當心。”旁邊有人扶了她一把,讓她好彎下腰去,穿好她的鞋。
“謝謝。”舒歡掠了掠鬢髮,抬起頭來,看見方才扶她的卻是雲嫣。
也不算許久不見吧,但是雲嫣面上從前那愁苦的模樣散了許多,此刻她垂着眼睛,唇邊含了淺笑,瞧上去越發恬靜秀美起來。
舒歡身旁的顧熙然顯然聽見了她倆的對話,轉過頭來,看見了雲嫣,也不意外,只是笑着問她:“杜秋呢?”
雲嫣的眼睛垂得更低了,像是不敢與顧熙然對視,但還是低聲答道:“他方才還去找二爺您和紀大夫呢,沒想到你們都在這裏。”
“該死!”舒歡罵了一句,卻不是罵她,而是罵杜秋:“他明知道你有了四個月的身孕,怎麼丟你一個人在這裏?”
“沒,我不是一個人。”雲嫣羞紅了臉,卻忙着解釋道:“我娘也來了,方才我說口渴,她去替我拿茶,結果也走散了。”
“這裏還要鬧一陣呢,你最好先進屋裏歇着。”舒歡說著只推顧熙然,因為他身量高,好在人群里找人,當下喚了一名婢女過來,讓她好生護着雲嫣先進屋去。
望着雲嫣漸漸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舒歡仍是心生感慨,從前哪裏會想到她和杜秋能成一對良配呢?不過他倆的兄妹之名是假,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何況在這景天城裏也沒有什麼多嘴的親戚嘮叨,就成了親,也沒有什麼人說閑話。
舒歡回過頭來,新娘已被喜娘攙扶着跨了火盆,要從正門進去拜灶頭了,她跟着人群挪了兩步,忽然低聲道:“我看她還沒忘記你呢,都不敢看你!”
顧熙然自然知道她對自己說話,輕笑起來:“莫非你還吃醋?”
“少臭美!我幹嘛要吃她的醋啊!”舒歡輕輕擰了顧熙然一把,笑道:“不過她有了歸宿,總算是件好事,而且我想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她對杜秋也有些情意吧,杜秋也是真的在意她,剛得知她有喜那陣,瞧他那緊張模樣,就差沒把紀大夫綁架回家了。”
顧熙然回想起杜秋那一向冷冷淡漠的面上,破天荒露出歡喜又不知所措的笑容時,也笑出了聲:“是!我原還當是他為了報恩,為了安撫杜媽媽的擔憂,才被迫娶了雲嫣呢,沒想到他是真喜歡。”
“何止是喜歡!”紀丹青在旁邊,聽見他倆的幾句竊竊私語,也笑着插話道:“雲嫣害喜的癥狀有些嚴重,吐得什麼東西都吃不下,那段日子他成天纏着我,問雲嫣有沒有性命危險,若是有,他就打算不要那個孩子了。我看他也夠辛苦,分明是很喜歡,卻又不好意思在雲嫣面前表露,總是板著臉假裝若無其事。”
“那不是同小四一個樣子?分明喜歡雨晴,卻總要招惹她,成天同她鬥嘴吵架!”舒歡失笑出聲,往大門那邊望去,恰好看見顧熙和在那頭咧着嘴傻笑。
顧熙然搖着頭道:“還是有點不一樣的,我看雲嫣是沉靜性子,杜秋又不喜說話,這兩人在一塊,恐怕一輩子都吵不起來。”
說笑間,新娘已然迎進了門,他們跟着人群一塊繞進了正門,到得正廳之上,瞧見老太君滿面喜氣的教人扶着,端坐在上,她身旁坐的林氏也是一身簇新的喜氣打扮,露出了自從顧達死後,幾乎從來沒讓人瞧見過的歡喜笑容,她的目光里甚至有晶亮的光芒在微微閃爍,那是抑不住的激動淚光。
可憐天下父母心!
林氏為人再不討喜,對顧熙和還是一片慈心。
舒歡看着顧熙和用紅緞牽着江雨晴走到廳上,行交拜天地之禮,不禁深有感觸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氣剛嘆完,就覺顧熙然握住她手的力道緊起來,她轉眼望過去,看見他對自己溫和而笑,還將身子探過來些,在她耳旁悄語:“怎麼,看見婚禮熱鬧,你羨慕了么?要羨慕,咱們再辦一次!”
舒歡駭笑起來,輕擰他道:“說什麼呢!你到底想成幾回親呀?孩子都有了,還說這個!”
“那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想要一場盛大的婚禮,我就給你!”顧熙然目光湛亮,還壓了聲,邪邪道:“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舒歡被他逗得臉紅起來,垂下眼道:“別說啦,這裏這麼多人。”
顧熙然卻不理會,這裏再多人也同他無關,他只追着問舒歡:“到底想不想要這樣的婚禮呢?”
舒歡抬起眼來,看見滿廳里都是喜笑的人群,顧熙和則與江雨晴在一片慶賀聲里夫妻對拜。她不由回想起了五年前,她同顧熙然成親的情形,儘管沒有這樣熱鬧的大場面,沒有這樣的喜氣喧天,但是她的心,同樣被幸福和快樂溢得滿滿當當。
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當年那場婚禮,儘管簡樸,但她也已經滿足了!
只要她和顧熙然兩情相悅,能夠執手一生,那麼這種形式上的玩意就壓根不重要!
舒歡望向顧熙然,目光柔和起來:“不要!”
顧熙然笑揚了眉:“當真?”
“真的。”舒歡答着,將另一隻手也交到了他的手裏,身體微微倚過去:“我們的婚禮才比較特別,不是么?”
當然是!連洞房花燭夜都沒有,還不夠特別么!
顧熙然有點鬱悶,但是伸手悄悄的摟在了她的腰上后,心裏就被幸福填滿,不禁低垂了眼眸,望着她溫和的笑了起來,目光里滿是深情。
好吧!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身旁沒有人注意他們,他摟她更緊些,輕輕的吻上她的發,隨即聽見人群哄鬧起來,喜慶言語交錯不停,而外頭,喧天的爆竹聲也隨之響起,久久不息。
隨着人群出去,將新娘擁入洞房之時,舒歡抬起頭來望了天色。
此時夜幕已然降下,蒼穹深邃而無際,只有天盡頭那邊,一輪新月初初爬上。
吉日吉時,真是好天氣!
舒歡被夜風一吹,覺得有點冷,就往顧熙然身邊靠得更近些,旋即看見夜幕中綻起絢爛煙花,流光溢彩般奪目。
人群里的歡呼聲愈發響起來,舒歡卻耳尖的聽見身後有人在喚:“二爺!二奶奶!”
她回過身去,瞧見奶娘和良辰抱了孩子出來,那兩個孩子還從來沒有瞧見過煙花,也不害怕,都睜着一雙清亮明凈的眼睛,歡喜而好奇的望着夜空。
良辰還笑道:“他倆聽見外頭熱鬧,都在屋裏待不住,一個勁的哭,哄都哄不住,我們只好抱出來,先還怕爆竹聲嚇到他們,不敢走遠,卻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竟然不怕,就抱了來找二爺和二奶奶了。”
她話才剛說完,顧願和顧念的心思就從夜空上的煙花轉到舒歡身上來了,兩人都微側了身子,掙着要往舒歡身上撲。
舒歡伸手,恰恰接了離她最近的顧願,而顧念就被顧熙然給抱了過去。顧念夠精靈,一看抱着自個的不是娘親,立刻憤怒的嘟着嘴噗噗起來,唾沫飛濺,噴了顧熙然一臉,引得人都笑了起來。
最後為了哄孩子,舒歡教人往他們嘴裏塞了一顆糖,甜甜蜜蜜的東西一入嘴,兩個孩子就頓時安靜下來,咂着小嘴兒去品美味了。
這邊舒歡一轉身,也被顧熙然塞了塊糖入嘴。
“喜糖是要吃的。”顧熙然說著,自己也含了一塊糖,隨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摟着舒歡,四人一塊仰着頭看夜空中依舊絢爛的煙花。
只是煙花易逝,人卻長久,年年歲歲,再不分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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