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割耳朵的月亮和壁虎人
小男孩全身趴在懸崖邊,頭探將出去,他真切地聽到懸崖底的沼澤里傳來嬰兒“嚶嚶嚶”的哭泣聲。沼澤中一片陰暗,陽光似乎與那裏隔絕。小男孩隱約看見沼澤中飄着一片巨大的睡蓮,睡蓮上一團陰影緩緩在動。
小男孩喜驚摻半。慶幸弟弟還有生機,鬆軟的沼澤和茂盛的睡蓮接住了跌落崖底的弟弟;但也驚駭從懸崖跌落時,弟弟承受了怎樣的恐懼和無助。他悔恨將弟弟獨自留在家中。
順着懸崖上錯落生長的粗壯藤蔓,小男孩輕車熟路往崖底爬去。這不是他第一次爬下懸崖。小男孩曾在這裏尋找失蹤的好朋友小黃雞。他聽到崖底沼澤里傳來“嘰嘰咕咕”的呼叫,爬降到懸崖半空,抬頭卻發現小黃雞站在懸崖邊。腳下踩住的石頭突然松落,小男孩眼前一黑,隨着山石往下跌落。當他醒來卻發現自己奇迹般地躺在懸崖邊的小路上,小黃雞圍着他“嘰嘰嘰”地亂叫。他以為自己做了個荒誕的夢。
儘管崖壁上惡石張牙舞爪,荊棘密佈,小男孩卻遊刃有餘地爬到崖底。這裏居然是另一番世界。瘴氣繚繞,遮天蔽日,宛如黑夜。小男孩失去了方向,卻看到一輪新月掛在天邊。他滿心狐疑,自己從懸崖邊往下爬時,不正是烈日當空嗎?
月色寧謐弔詭。趁着月光,小男孩看清崖壁半空光滑的石頭上,自上而下寫着兩個醒目的大紅字“土干”。小男孩覺得莫名其妙,“是誰給這個懸崖起了如此奇怪的名字?”
不遠處的蓮葉上,那團陰影的哭聲越發清脆響亮。沼澤不知深淺,冒着氣泡和煙霧,將小男孩和睡蓮分隔開來。
沼澤兩側崖壁光滑圓潤,沒有藤蔓生長懸挂。小男孩嘗試緊緊抓住崖壁,他手上的老繭,居然像壁虎趾間的吸盤全力張開,將他牢牢吸附在光滑的崖壁上。小男孩喜上心頭,他居然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崖壁上自由爬行。
他像橫行的螃蟹一樣爬行到蓮葉附近。指間的吸盤依然牢牢吸附在崖壁上。他用勁向外拉扯手掌,卻紋絲不動。他雙腿蹬住崖壁,企圖藉助身體的力量將手從崖壁上撕扯下來,卻被吸附得更牢固。掙扎間,小男孩垂頭喪氣,無奈地想要捏碎手上的石頭,手上的吸盤卻突然鬆開,身體毫無準備地從崖壁上彈落下來,翻滾到睡蓮旁邊的灘石上。
原來手鬆開崖壁,吸盤會將人與崖壁拉得更緊;手用力抓緊崖壁,吸盤反倒將人推開。這就是小男孩手上奇怪吸盤的奧秘。
小男孩一躍而起,激動地撲向睡蓮上的陰影,大聲叫着弟弟的名字:“阿鈴!你有沒有受傷?對不起!哥哥來救你了!”小男孩的手指觸碰到那個窸窣抖動的身體時,突然停下來僵硬不動了。一種粘稠的綠色液體在他的指尖奇異地滑動着。
小男孩始料未及,那團陰影緩緩回過頭來。它額頭前的頭髮垂直掉下來胡亂遮掩住蒼白消瘦的臉,一張血盆大口裏,牙齒像鋼刺一樣雜亂生長。
小男孩不能動彈,呼吸停止。瘴氣散開,月光照射過來,小男孩真切地看到一條沾滿粘液的魚尾在那張猙獰的臉下來回擺動,扑打着沼澤,濺起瘴氣浪花。這是一個人身魚尾的蛟魚怪。它直勾勾盯着小男孩的耳朵,貪婪得舔着口水。
時間彷彿停止走動,小男孩的腦子飛速運轉。他想要逃跑,腿卻無法動彈。他本能地想起自己的木頭大砍刀。他屏氣凝神,終於挪動了雙手,伸到腰間,卻發現木頭大砍刀早不見了蹤影。
“啊哈哈哈!”蛟魚怪猙獰的笑聲果真像嬰兒啼哭一樣尖細。小男孩瞬間明白,自己聽到的“嚶嚶”啼哭聲,原來是蛟魚怪誘捕獵物的陷阱。
蛟魚怪學着小男孩的語調,罵到:“你這個玉米小妖,竟膽敢跑到本大俠的夢中作亂?”接着它壓低聲音,模仿驚恐的玉米小妖苦苦求饒:“絕世的大俠箋一,請饒命!小的萬萬不敢!”蛟魚怪的聲音又轉回小男孩呵斥的語調:“廢話少說,妖怪,吃我一刀!”
小男孩大驚失色,蛟魚怪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它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在玉米地里對着玉米說的悄悄話?
蛟魚怪眼裏閃着詭異的光芒,它似乎洞曉一切。它繼續用尖細的嬰兒聲嘲諷道:“絕世的刀客箋一,請饒我一條賤命!哦!不!刀客的絕世好刀居然不在手上,真是可惜!哈哈哈!”這嬰兒般的啼哭讓人毛骨悚然。
小男孩箋一焦急地環顧四周,搜索弟弟的蹤影。他並沒有聽見蛟魚怪的嘲諷。
蛟魚怪熱臉貼了冷屁股,淫笑聲轉而夾雜着些許憤怒。他仍不死心,佯裝勸解道:“絕世的大俠,你武藝高強,我無法抵擋。你只需用一樣東西跟我做交換,就可以救回你弟弟!”
“交換?”箋一詫異不止,他上下打量着自己,身上最值錢的恐怕就是那雙姐姐留下來的破舊紅色網鞋。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可以做為交換的籌碼。
蛟魚怪看出了他的困惑,笑道:“不難,不難!你不要擔心!我只是想要你的耳朵而已。”
“要我的…耳朵!”箋一的瞳孔驚恐地放大,全身石化。夢境中從火災里死裏逃生的黑化小女孩,在暈倒前特意警告自己,有人要他的耳朵。到底哪裏是夢境?哪裏是現實?他用勁掐住自己的大腿,疼痛侵襲而來。黑化小女孩不是一個夢!為什麼蛟魚怪也要自己的耳朵?難道蛟魚怪就是小女孩口裏說的那個人?
可眼前這隻醜陋野蠻的蛟魚怪,分明是一隻雄性生物。箋一大惑不解。
“大俠,小的只是奉命辦事,是‘那個女人’要你的耳朵!”蛟魚怪看出箋一眼中的嫌棄與不解,居然自慚形穢地說出實話。
箋一聽到“那個女人”四個字,晴天霹靂再一次襲來。火災里的黑化小女孩提到要自己耳朵的人,正是“那個女人”!自己的耳朵有什麼稀奇的?為什麼“那個女人”要自己的耳朵?“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他驚恐萬分。
只有頑劣的小孩才會被媽媽扯着耳朵罵道:“你還要不要你的耳朵?”可是自己從來都乖巧懂事。難道媽媽在夢中知道自己摔傷了弟弟的頭,“要”自己的耳朵做懲罰?不!不對!只有和蛟魚怪一樣兇殘的惡魔,才會傷害別人。
蛟魚怪從口中拔下一顆獠牙,那分明是一把鋒利的刺刀。它惡狠狠盯着箋一誘人的耳朵,感到極度飢餓。它搖擺撲騰着魚尾,不由分說,朝着耳朵撲來。
箋一不由得連連後退,一腳踩到沼澤里。月亮的倒影在泥濘中浮動。他想起小時候指着天上的滿月驚喜地叫媽媽看,卻第一次見到媽媽面露慍色。媽媽說:“月亮上住着仁慈的神明月光君。小孩子不能粗魯地亂指月亮。不然月光君會在你睡着的時候,變成一把鋒利的鐮刀,把你的耳朵割下來下着酒吃。”
從此以後,每當月光普照大地,箋一都心悅誠服地讚美月亮。現在既然無法保全耳朵,那他心甘情願把耳朵獻給月光君。他才不要讓蛟魚怪和不知道是誰的“那個女人”得逞。於是他伸出手指,故意惡狠狠地指向月亮。
火光電石之間,月亮在天空中劇烈顫動,彷彿對箋一的不敬怒不可遏。它幻化成數把月牙彎刀,閃着寒光,風馳電掣般撲向箋一的耳朵。彎刀的刀光和其在沼澤中的倒影,將崖底照的通亮。
箋一驚嚇之中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耳朵。鋒利的彎刀四面八方割向他的雙手。他本以為雙手劇痛無比,鮮血直流,但它們居然完好無損。箋一恍然明白,月牙彎刀只有唯一的目標,那就是自己的耳朵。
但刀光劍影之中,箋一不能一直用雙手捂住耳朵。那隻醜陋的蛟魚怪,從嘴巴里拔出更多鋒利的獠牙,正遊動着尾巴,猙獰地再次向他撲來。小男孩腳下的沼澤也沸騰起來,泥沙夾雜着人類和動物的屍骨,隨着沼氣泡往外翻滾。
三處受敵,四面楚歌,箋一退到崖壁角落。蛟魚怪步步緊逼,佯裝安慰道:“你大可以放心,我的牙刀鋒利無比,你不會感到疼痛。來吧!乖!用你的耳朵跟我交換,就輕輕一下,你很快就可以要回弟弟了!”
箋一退無可退,他緊貼着崖壁,手上的吸盤再次將他緊緊吸附在光滑的岩石上,壁虎般在崖壁上慌亂爬行。他躲開了沸騰的沼澤和蛟魚怪的牙刀,卻把耳朵暴露在嘶吼的月牙彎刀面前。月牙彎刀不斷撲向他的耳朵,他左右躲避逃閃。撲空的彎刀撞向崖壁,光電交加,火花四濺。
蛟魚怪像水蛇一樣信步游上崖壁,窮追不捨。箋一像食物鏈底端的倉鼠,在崖壁間慌亂折返逃竄,身後毒蛇窮追,空中烈鷹猛打。他必須竭盡全力,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陸空的雙重進攻讓箋一越來越力不從心。一把彎刀劃過他的耳垂,鮮血隨着他逃竄的身影四處飛濺。所幸彎刀只是擦傷了他,並沒有把耳朵割下來。
他本能地從崖壁上騰出一隻手,想要捂着流血的耳朵,卻不偏不倚抓住了那把划傷自己耳朵的月牙彎刀。他驚嚇得將刀甩開,手上的吸盤卻將光滑的彎刀牢牢吸在手中。
箋一想起方才用力抓緊崖壁,才得以讓手上的吸盤脫離。想要真正甩掉手中的彎刀,他也需要用盡全力去握住彎刀。帶着打破常識的勇氣,箋一閉上眼睛,咬緊牙齒,用力緊握彎刀,彎刀果真瞬間彈飛出去。
如果繼續這個追逐與被追逐的遊戲,箋一無法堅持太久,他將必死無疑。與其做待宰的羔羊,不如放手一搏。他必須儘快甩掉月牙彎刀和蛟魚怪,找到跌落崖底的弟弟。箋一拿定主意,他重新接住一把呼嘯的彎刀,用力甩開,刀如願牢牢吸附在手心。他立定身體,轉身直面蛟魚怪。
蛟魚怪正罵罵咧咧地追趕着獵物。卻見獵物突然停止逃竄,手持月牙彎刀,轉過身惡狠狠瞪着自己。蛟魚怪傻傻愣住,一時竟不知所措。
箋一主動靠近,蛟魚怪遊動着魚尾竟莫名往後倒退。它不是害怕,只是不理解為何剛才還瑟瑟發抖的獵物,眼神里突然充滿堅決。
月牙彎刀呼嘯撲來,箋一扭動身體調整角度,竭力去抓住它們。他不再恐懼,仿似信手拈來。一把把彎刀如期從他的手心彈開,跌落進沼澤里,被瘴氣吞沒。
蛟魚怪血口大張,烏煙瘴氣從它的嘴巴里翻滾涌流出來,將箋一牢牢包裹其中。這是蛟魚怪的拿手好戲。沼澤底部沉降屍體無數,醞釀成千年的戾氣。蛟魚怪利用這些戾氣誘導獵物產生幻覺,讓他們看到內心深處最懼怕的事物,不戰而降。蛟魚怪“嚶嚶”地笑着,仿似自己的天真與純潔,終於得到了愛憫與收穫。
箋一卻不為所動,他繼續步步緊逼蛟魚怪。迷霧中,蛟魚怪詫異地看到箋一腦海中的影像:一個頂尖的刀客,手持絕世好刀,飛沙走石間,他斬殺了所有妖怪。他的眼神剛強堅毅,他成功拯救了自己的弟弟。
“這怎麼可能?”蛟魚怪的烏煙瘴氣幻術第一次失手。眼前這個小男孩果然非同一般,他的腦海里居然沒有雜念和恐懼,純潔得無懈可擊。難怪“那個女人”迫切地要他的耳朵。
蛟魚怪正疑慮間,箋一已經撲了上來。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去推蛟魚怪的尾巴,蛟魚怪果然牢牢吸附在他的手心。蛟魚怪體表濃稠的綠色粘液,為箋一雙手上的吸盤提供了絕佳的光滑表面。
蛟魚怪突然感到自己的皮膚和鱗片被強大的吸力鉗制,無法逃脫。它不由得胡亂撲騰,那股鉗制自己的力量卻愈加牢固強大。掙扎中,蛟魚怪的皮膚帶着鱗片,被箋一雙手上的吸盤活生生撕扯下來。
箋一也大吃一驚,他只是兔子急了亂咬一通,妄想虛張聲勢嚇退蛟魚怪。卻沒料想到對它造成如此大的傷害。箋一看着手上的魚皮還在滴着鮮血,愧疚萬分,蛟魚怪的傷口應該刺痛萬分吧!
蛟魚怪重重跌回沼澤地。它的魚尾上,兩個人類手掌形狀的傷口噴着鮮血。它懊惱自己輕視了獵物,也痛恨獵物的善良。它吐出蛇信,悠閑地舔着自己的傷口。它還沒有真正出招,只需片刻,它必將箋一撕成碎片,他的耳朵就是勝利的宣言和獎賞。
箋一畢竟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他無法拖拽起蛟魚怪,利用手上的吸盤,徒手將它徹底撕碎。然而,在剛才躲避月牙彎刀和蛟魚怪的逃竄中,他發現了這個叫“土干”的懸崖隱藏的驚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