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箋一耳朵的秘密

第10章 箋一耳朵的秘密

箋一感覺自己周身忽然間變得輕盈靈動,手居然不再受那片千萬斤的羽毛雪花束縛。他漂浮在半空中,四周一片黑暗和混沌。他知道自己已經死掉了。

媽媽曾告訴箋一,人在臨死邊緣,已故的親人和朋友們會圍繞團聚在身邊,面帶笑容,歡聲笑語,迎接新人進入新世界。箋一慌忙伸手四處試探,再也摸不到弟弟。他周遭空空如也,既失落也開心。他黯自神傷從此以後孤寂路上只有自己一人。他甚至沒有找到已死去多年的好朋友小黃雞。但所幸愛的、牽挂的人都還存留於世。

在這個與光明隔絕的混沌世界裏,箋一感覺自己是一團空氣。身體四處彌散、沒有實際形狀的無助和失落感,讓他覺得自己無處不在,卻又無處所在。

他的身體下方是一片烏漆嘛黑的大海。儘管沒有光線,他依然能夠感知到海面上波光粼粼。海面上停留着一團突兀的白點,與整個混沌世界格格不入。那是一隻白鷺,它是這個暗黑世界裏唯一不同的顏色。

那隻白鷺像定海神針一樣佇立在海面,似乎將整個海洋的死寂鎮壓在足底。箋一有些生氣,這隻白鷺翅膀上抖動着的繁茂翼羽,多像那片將自己活活壓死的沉重雪花。這不自量力的白鷺多麼滑稽可笑,它居然認為自己可以封印住整片海洋。

海面之下,一團浮動的巨大黑影被白鷺束縛在雙爪之下。箋一再次感受到難以突破的壓制和束縛,他覺得水中那團黑影正是自己,但又納悶為何自己又同時存在漂浮在天空中的視角。

海水裏的巨大黑影和箋一的內心一樣蠢蠢欲動。風浪佯裝平靜,但只是在蓄勢待發,耐心等待發起致命的一擊。白鷺保持高度警覺,卻依然驕傲優雅地揚起纖長的脖子。

短暫的暴風雨前夕之後,海面忽然掀起驚天大浪,海水之中的巨大黑影開始反攻,海浪鋪天蓋地卷向白鷺。白鷺輕盈地撲閃着翅膀,騰空躲避。它全力張開的翅膀,兩翼的間距居然有百餘米長。雙翼上一片片翼羽整齊緻密,閃耀着金屬的陰冷光芒。

白鷺曲項對準天空“嘎”的一聲高吭,撕破黑暗。這宣戰的號角聽起來居然像是哀鳴。它的利爪鉗制之下,是捕獲的獵物,一條碩大的蛇狀物體從海里被活生生拖拽出來。白鷺鋒利的爪子深深刺入獵物。箋一感覺手上又是一陣撕裂劇痛,並被猛然拽向半空。

白鷺奮力扑打雙翅,空中發出金屬碰撞的轟鳴聲。它企圖將獵物整個拖離海面。熱浪隨着它翅膀的煽動,擊打在海面上,引起海面一陣沸騰。

伴隨着不斷飛升的白鷺,它的獵物將更多的身體部分漏出水面。漫天的巨蛇狀物體從海面張牙舞爪地伸出來,在空中擺動着,揚起的巨大浪花甚至還能扑打在白鷺身上。原來被白鷺擒住往空中拖拽的,是一條巨大的章魚觸腕。那些漫天擺動的巨蛇狀物體,盡數都是這隻巨大章魚的觸足。

箋一感覺兩隻手都被迫舉了起來,身體被拉扯着向上移動。他恍然大悟,那片壓死自己的翼羽雪花,就是這隻撲騰着金屬翅膀的白鷺。而那些巨大的章魚觸腕,居然就是自己的手。

什麼?這怎麼可能?箋一震驚萬千。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是一隻烏黑醜陋的海底巨型章魚!他仔細查看自己的雙手,十個人類指頭清晰分明,卻居然同時也是那堆長滿吸盤、令人作嘔的章魚觸腕。箋一終於明白為何自己可以吸附在光滑的崖壁表面上,自由地爬行。

白鷺明顯高估自己的實力,巨型章魚更加巨大的身體部分還隱藏在海面之下。白鷺竭盡全力,卻像無奈受制於牽繩的風箏,不能再繼續飛升半寸。

巨型章魚趁勢發動所有的觸腕,四面八方扑打過來,彙集攻向白鷺。白鷺不得已鬆開爪中獵物,逃竄飛向更高處。那條被它鉗住的觸腕重重砸落到海面上,激起驚駭巨浪。

白鷺見此計不成,便改變進攻策略。它微縮翅膀,將身體調整成流線,從高空中俯衝直下,利爪再一次一把刺入巨型章魚的一條觸腕,像魚lei一樣迅猛往水底發射。它企圖通過自身的巨大重量和強勁衝力,將巨型章魚拖拽到海底。白鷺利爪上的刀刃鋒利無比,章魚觸腕上的吸盤被切割得血肉模糊。

巨型章魚果然被白鷺強行拖拽着急速沉入海底。海面上形成湍急的漩渦,明潮暗流一齊涌動。然而白鷺如此下策不過是以卵擊石。那隻興風作浪、呼風喚雨的巨型章魚,才是海洋中至高無上的王者。巨型章魚藉著白鷺的衝力,順勢與白鷺伴遊。它收縮着所有觸腕,將腹側漏斗里貯藏的水柱猛烈噴出,藉助由此產生的反作用力,以更快的速度反過來拖拽着白鷺游向海底更深處。

白鷺大驚,它無法在海底滯留太久。它的雙翼猛然張開,翼羽猶如一把把利刃,照亮了海底。這些原本服帖沿着翅膀邊緣生長的翼羽自動調轉90度,利刃的兩側向外對準翅膀的上側和下側,形成兩排緻密的刀刃牆。這兩排雙向刀刃隨着白鷺的身體高度自旋,激起的漩渦從海底一直延伸到海面之上。白鷺儼然化身一台無敵絞肉機。

巨型章魚與白鷺糾纏的那隻觸腕瞬間被這台絞肉機絞斷,巨型章魚得以逃脫。絞肉機並沒有減緩進攻,它調轉方向,再次呼嘯着撲向巨型章魚。

巨型章魚揮舞着觸腕,靈敏地連續急轉彎,輕易避開橫衝直撞的白鷺絞肉機。它大幅度地收縮身體以調整角度,“轟”一聲巨響,出其不意發射出一枚墨汁炮彈。炮彈爆炸有如平地驚雷,震側海底,無數海水被炮彈聲波的餘音衝撞着、在海面上抖動共振。

炮彈爆炸釋放的濃烈墨汁將海底染成一潭凝聚不動的黑水。白鷺絞肉機迷失了方向,像困獸一般,在海底連連碰壁。還沒等它回過神來,接二連三呼嘯而來的墨汁炮彈又重重擊中它的身體。白鷺不及避閃,但更像是在黑暗中主動張開雙翼,讓自己成為醒目的靶標,主動迎接墨汁炮彈的攻擊。墨汁內含有大量神經麻痹和毒性物質。白鷺像一架失事的飛行器,一動不動,徑直跌落海底。

巨型章魚觸腕上錯落生長出密密麻麻的獠牙,整個海洋像沸騰的開水般翻滾着氣泡,儼然一片黑暗煉獄。白鷺的羽毛被染得漆黑,在沸騰的海洋中上下起伏,很快失去了影蹤。巨型章魚在暗黑海洋深處快速巡遊着。天空電閃雷鳴,海洋與天空失去了邊界。這隻紅眼的巨型野獸征服了汪洋的黑暗,也同樣擁有吞噬世界的能力和野心。

箋一飄蕩在天空中的視角,被黑暗強行吞噬,和巨型章魚融為一體。它們在海底穿梭游弋,享受着勝利的快感。

“叮,叮,叮!叮,叮,叮!”一陣急促的鈴鐺聲從天空傳來,風雨雷電和海面的巨浪瞬間偃旗息鼓。鈴鐺聲持續不斷,猶如天籟一樣溫潤洗滌着世界,海洋中的墨汁漸漸褪去。鈴鐺的聲音更加清脆響亮,巨型章魚像中了蠱魔一樣,驟然停止遊動。它收起張牙舞爪的觸腕,緊緊蜷縮成一團,溫順乖巧地沉入海底,和周圍的礁石融為一體。

巨型章魚釋放出箋一飄蕩在空中的視角。那陣鈴鐺聲在天空中撕裂出一道缺口,陽光和白雲傾斜進來。世界逐漸被重新點亮,海洋恢復勃勃生機。飄蕩的箋一視角,被鈴鐺的召喚聲牽引着朝向天空的缺口飛去。

就在終於要逃離出那道缺口之時,箋一飄蕩的視角卻突然停滯在空中,任憑他拚命掙扎,都枉然不能再挪動半分。弟弟哭泣着、輕輕撫摸自己頭髮的感覺越來越真切強烈。他終究還是無法拋下孤苦伶仃的弟弟。是的!就像數數一樣咬緊牙關再堅持一下!他要再努力一些!他絕不能就此放棄!

他終於成功飛出那道缺口,果然看到弟弟鈴鐺那張驚恐無助、塗滿眼淚、鼻涕在吹鼓着泡泡的臉。弟弟正拚命搖晃着自己,大聲呼喊着“哥哥!哥哥!”。蜷縮在地上的箋一漸漸恢復意識。那陣天籟般呼喚自己的清脆鈴鐺聲,原來是弟弟絕望的哭泣。

箋一手中那片沉重的羽毛雪花早已消失不見。他掙扎着坐起來,鈴鐺撲倒在他的懷裏。這個一歲多的小孩子嚇壞了,他躲在哥哥的懷裏,怎麼哄逗哼吟都大哭不止。

原來,鈴鐺看到哥哥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將手緊緊捂在懷裏。他想要拖拽哥哥回家,可根本無法拉動。他只得坐在哥哥身邊,像哥哥在睡覺時安慰自己一樣,輕輕地撫摸哥哥的頭髮。哥哥變得越來越冰涼,自己的撫慰真的有用!哥哥終於睡著了!哥哥一動不動,睡得很香,他再休息一會,他們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撫摸間,哥哥左邊耳朵上那顆顯眼的黑痣猛然膨脹起來,向四周快速擴散。哥哥像一塊浸染墨水的白色濕布,任憑黑色迅速從他的耳朵蔓延開來,鯨吞蠶食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那顆黑痣彷彿是一口深不可測的溫泉眼,源源不斷往外噴涌着詭異的墨汁。

這種黑色,不是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是一種發著亮澤光芒的烏黑。這鬼魅的黑色似乎能夠自己說話,它發出吞噬世界的嚴正警告,散發出咄咄逼人的熱氣,迅速將那場新下的暴雪氣化殆盡。

陰暗的黑色徹底淹沒了哥哥那張熟悉的臉龐,這打破了鈴鐺對哥哥的認知。自從他發現無論哥哥做飯洗衣也好,睡覺寫字也好,只要自己張起嘴巴輕輕哭喊,都能立即吸引哥哥的關注和安慰,屢試不爽。鈴鐺急切地哭喊呼喚着哥哥。他不知道哥哥在意念的混沌世界裏,經歷了一場作繭自縛的黑化與墮落。更不知自己的呼喚,是那陣及時洗滌污澤與罪惡、喚醒哥哥回歸眾生的清脆鈴鐺聲。

箋一全身彌散的黑色漸漸淡卻,盡數重新退回到他左邊耳朵的黑痣里。他慢慢睜開眼睛,清醒過來,他破繭重獲新生。

回想與常識相左的泰山與鴻毛,箋一恍然大悟。他對弟弟的愛,也許在世人看來,摻雜着太多的日常瑣碎,被稀釋被拖沓,似鴻毛般微不足道。然而鴻毛萬千斤重,內中波瀾壯闊、細雨情深,只有自己才能知曉。

不遠處,鴻毛全身沾滿油污,癱倒在泰山懷裏不斷咳嗽着,淤滯的海水夾雜着水草從她的口鼻中噴涌而出。她在意念世界中冒死以一己之力挑戰上古的北海巨妖,險些淹死在海妖的暗黑北冥領地。她用來壓制逼迫箋一爆發的翼羽雪花,隨着她的戰敗,也已氣化消失。

撫摸着泰山受創的臉,鴻毛殘喘道:“我倆已經完成了‘那個女人’的任務!成功試探出那個小男孩耳朵里隱藏的神秘力量。‘那個女人’答應我倆!這是最後一次行動。她會解除你的詛咒,還你自由!帶我回家吧!每一隻遷徙流浪的鷺鳥,在臨終之前都會拚死回到出生的地方。”

此時箋一被激活的左耳,已然是等待收割、熟透的金燦燦麥穗。泰山怎肯輕易放棄!擺在眼前觸手可得、魅惑誘人的滿漢全席,饕餮餓鬼怎能忍受得住,只去遠觀而不去褻玩?趁箋一年幼,還未真正覺醒,現在割取他的耳朵,是在“那個女人”面前立功建業的絕好機會。

鴻毛見泰山默不作聲、殺機暗涌,哽咽地抓住泰山的手道:“隱居田園,過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日子,不是你我嚮往一生的自由嗎?風口雲巔、鵬程萬里的鳥兒,怎麼可以忍受牢籠的束縛、貪圖牢籠的華麗?你我不可能取得到那個小男孩的耳朵!請帶我離開這裏吧!”

鴻毛和泰山本是一對無拘無束、孤高自傲的白鷺鳥。他倆雙宿雙棲,過着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一日,二鳥飛過一片懸崖,被崖底沼澤中閃爍着七彩光芒的奇石吸引。泰山俯衝下去,想要取得那塊石頭送給鴻毛,卻不料那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那個女人”扒掉泰山所有翼羽。鴻毛和泰山不懼怕陽光,能飛入雲霄,他倆能夠輕易飛進混沌世界裏的北海巨妖領地。只要二鳥答應做一件“小事”,“那個女人”便承諾歸還泰山修鍊千年的仙化翼羽。

鴻毛自知衝撞北海巨妖的暗黑領地,必定死路一條。和泰山風餐露宿、嚴冬才去酷暑言至的艱苦修鍊,二鳥相濡以沫、共同激勵成長的溫暖,她都銘記於心,永世難忘。她愛自由,更愛泰山。她願意為泰山博死一戰。

命垂一線的鴻毛顫抖着,微風輕拂着她靈動俏皮的頭髮,楚楚可憐,令人心碎。她依然像巍峨的封禪之巔,引領着自己的愛人,往陽光和雲間翱翔。

泰山知曉自己貿然行動,小男孩體內深不可測的力量很可能再次爆發。何況已另有高人到來,為了搶功喪失性命並不合算。來日方長。便抱着鴻毛,悻悻然離去。

人言世間萬般卑賤,皆輕於鴻毛。而鴻毛情深,又怎會低泰山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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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昭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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