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喧囂退隱 清夜復歸
我尾隨她上到商場的最高層。這層全被電子遊戲廳和兒童樂園佔據,山響的音樂夾雜著兒童嘰嘰喳喳的雀鳴,滿負荷地灌耳,大有拆掉棚頂的裂度。她站在兒童樂園邊兒上看了很久,盯着那些滑旱冰和騎電動木馬的孩子們,平靜的如同一尊玉雕。我確實看到了,刻刀賦予的生命溫度和委婉的情感線,不在遙遠的地中海海岸,就在眼前。
不知什麼緣故——我能理解的應該是認錯了人——一個五六歲滑旱冰的小男孩,小燕子一樣滑到她的前面停住,歪着頭看她已經俯向他的臉。小男孩眼睛發亮地看她,感覺看了她的眼睛、鼻子、嘴,還有白毛領,然後又回到她的眼睛處。這是面對面的注視,小男孩看得到她的眼睛嗎?幾秒鐘后,小男孩露出珍珠樣的小牙笑了,她回了一個淺笑。這淺笑是她露出的唯一的一次笑,雖淺,但我覺着非常深厚,蘊含著飽滿的溫情。小男孩轉頭離去前,掃了我一眼。他一定發現了我這個窺視者。
小孩子是敏感的、極易發現的。表象世界裏,沒有什麼騙得過小孩子的眼睛;隱形世界中,也不是什麼都能將他們的視線屏蔽。小孩子是兩個不同維度的世界的穿梭者,他們總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東西,體驗到成年人無法理解的體驗。實際上,小孩子總渴望成年人能夠給他們的看見和體驗,做出解答,可成年人總讓小孩子失望。不是成年人不耐煩和不作為,而是懵懂的成年人無能為力。身不在同界,又都沒有一雙慧眼,何來互通的契機呢?實現意念交流,仍是人類科技努力為之的一大難題,而人類現有的語言,仍過於粗糙淺薄,一般性的心理編碼都難以表達出來,對更為複雜的意念又怎能準確描述呢?即便小孩子說破嘴,也不會揭去成年人的懵懂,化解成年人因習而成的呆板孤陋的固執。在成年人一手遮天的世界上,小孩子是孤獨的。
但隨着年齡的增長,形象描繪力(繪畫能力)的增強,小孩子的看見就會被剝奪。這種剝奪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否則與成長極為不利,甚而存在巨大的風險。
又看了會兒場子裏小燕子一樣輕快的滑行的小男孩,她離開兒童樂園,站在兒童樂園外廳護欄前,向下面的大廳看。我也移到護欄前向下看:大廳里,源源不斷出現的人群像一股股流沙,四處涌,生氣勃勃。想起來了,剛進商場時看到一個告示牌,上面寫着十一點后全場打折,今晚開夜場。這是等不及的人,提前來估價和佔位的。
好一幅平民大眾傾情赴坑的畫卷,商家躲在哪個角落裏捂嘴笑呢?不會一邊盤算着可觀的進賬,一邊嘲弄地實話實說:買的永遠沒有賣的精。但願十一點后的人潮洶湧中,能有幾個拆遷戶、暴發戶,要再有煤老闆房地產商那就更好。這樣平均下支出損失能顯得小些。這是我這小市民的想法,靜靜朝下觀望的她,不會有這種想法——她那界沒有這種規則。她只該感受到從下面蓬勃上來的活力與歡盈。
現在的人間煙火氣,對狐仙似乎沒什麼吸引力,因為她沒有到食品區去轉悠,路過食品區時,也沒往那邊打量一眼,就匆匆過去了。但離開商場后,她卻轉到一家大酒店前,站在大酒店對面的一棵梧桐樹下,向一樓大廳觀望。大廳的落地玻璃窗乾乾淨淨,大廳里的情況一覽無餘。應該是婚禮晚宴,幾十張大圓桌圍滿了人,場面火熱,集體的吃喝相,組合出至愛親朋間的無縫親密感。看着順眼中,忽而感到再遠的地方也沒有戰火硝煙,世界是和平的。呵,好一個燈紅酒綠、推杯換盞,舞動的筷子起落的湯勺,詮釋着另一種浮世繪。沉湎在感官歡快中的男男女女,奮力為走向蒼老、走向死亡填充着推進的能量。
其實,人們大吃二喝時,並不清楚為什麼要大吃二喝,以為是為了口舌的舒服和胃腸的滿意,使生命在這舒服和滿意中茁壯成長。這是錯覺,實際上的真相是,為了更快的衰老與死亡。儘管不會有幾個人願意認同。如果來問我怎麼會這樣?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這只是我的複述,複述狐仙身上無聲的啟示、心神的傳達。但人間也不都是糊塗人,自有明白人。比如能說出“吃一頓少一頓”的主兒,就是明白人。
又轉了幾個人氣高的場所后,夜加快了下沉的速度,喧囂聲開始減弱,城市和城中人終於感到了疲倦。不知她知不知道,少數折騰得起的人,仍在密閉的場所里折騰;多數折騰不起的人,只好回到家裏繼續折騰,反正都得折騰。折騰是現代人的主心骨和肉體還活着的證明。過去叫人性的證明,現在叫肉體的證明,攪和到現在的大盤子裏,倒也沒有形而上、形而下之分。這是一個蔑視自然、摧毀自然的墮落的時代,不叫墮落的時代中的人折騰,不如直接把他們埋葬。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人間事,沒有一件瞞得了狐仙。
夜幕下,她來到一座古建筑前仰起臉停步矗立。高大的古建築默默地俯視着她,似乎在與她對話。是似曾相識,還是別後重逢?上翹的飛檐蹲獸,雨打風吹后依然故我地勾心鬥角,可這固定中的動態,能破解她心中多少故事?她心中,又有多少故事,錯綜複雜嗎?她過往的生命與這座古建築有過怎樣的聯繫?古建築內的粉牆、柱樑、地磚、雕花窗,吸取過她的氣息她的思緒嗎?如果吸取過,那是哪個年代裏的哪一年?從那一年到現在又是多少年?她目睹過這座古建築里的什麼?奢華尊貴、良辰盛宴、琴棋書畫、春宵帳暖,當然,最不可少的是無情的殺滅。父屠子,子弒父,君戮臣,臣滅君,跳不出的怪圈,扼不住的循環,自己製造出來的宿命,對製造者自己永遠都是完勝者,完勝得不留一點情面。
海棠樹,你還能看到她們從牆壁里走出來嗎?她們還留有生前的光艷嗎?不會全都弔死鬼那樣猙獰吧?幾年前偶然撞見她們的目擊者,只看到了五個身影,沒等看清臉部就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而逃。後來的筆錄中,只有一句有效:五個,排成一隊由牆壁里走出來,輕飄飄的。然而,正史里沒有記載,民間傳言中倒是有提及:早春時節,五個,全都勒死在海棠樹下,死前也沒搞清自己冤不冤。最小的鶯兒剛滿十九歲,只因是女主子最喜愛的人,不得不命赴黃泉。可是,女主子犯下怎樣該死的罪,她並不知曉,與一起被處死死的四個女人,也沒有過多的交集,更不是同夥。傳言中,鶯兒死前最沉靜,因為在得知她非死不可時,她認了命,覺着她是命中注定得在這天的這個時辰,被白段帶勒死。這件年代模糊的事,沒必要說出更多。
時光不會倒流,
往日只能在意識中浮現。
我看見懶洋洋的夜風,撩動了她的頭髮,絲絲如語,絲絲如音。
髮絲,
蓄滿了彈性的髮絲,
連上了《錦瑟》,
華年所思,
一弦一柱。
猛然,似乎是在虛渺的音樂中,我看見了她身後的歷史。——儘管蒼涼無限、歲月久長、腐朽了一世又一世,也都無法消減已然固化的青春飽滿度。可能她已經走過了千年,她身上的青春跟隨了她千年;也許正是青春的跟隨,她才能走過千年。倘若沒有了青春的跟隨,她可能早就停止了行走。對她來說,沒有青春相伴的行走,每一步都多餘。
不由地一個念頭浮現上來,隨着念頭的放大,我的靈魂和我的體感均向這個念頭傾斜:假如,我敢貼着她的背身和她站在一起,那由青春飽滿度釋放出來的綿柔與溫煦,一定能將我融化到她的歷史中。
夜深了,她慢慢轉過身,離開古建築。感覺她緩緩移動的腳步,留下了有着嚴格尺寸的眷戀。沉寂的古建築,好似睜開了昏睡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孤零零離去。
當她若有所思地慢慢轉身時,夜色沉沉中的臉,仍然明晰異常,好像有一柱光照着。可哪來的了一柱光。雖然古建築周圍,城市的燈火沒因夜深而變得虛弱,但藉著空氣傳遞過來的,均已散亂成了光的粒子,猶如被狂風遺棄的霾塵,何以成收?
這是自體的發光,是自聚的一柱光照。這柱光照,承載着前世今生的悲歡離合,以及至死不渝的理想。就算最狂虐的海嘯,也不能將其熄滅。一個塵世間不可解的永恆,美輪美奐,蘇世獨立。當然,這是我自己腦中的集合。可傾心與遣惓,怎能不把綻放的情緒推進極美的範圍,推上傲視世俗的崇高呢!?
這張無以倫比的臉,哪怕只窺見硬幣大小的局部,也會讓你懂得什麼叫美不勝收。但我對她臉上的妝彩不大理解——第一眼發現她時,就開始了。夜色沉沉的明晰中,我愈發地不大理解。在人間,這種妝彩屬於非主流,其標新立異、氣象橫生的目的,就是要借這種另類感,激起人們的好奇、引來人們的關注。可她本身就是另類,有必要通過非主流的扮相來強調自己的另類感嗎?她來人間應該是為了體味同類感,而不是相反。
會不會是這回事:她有意藉此妝扮來凸顯她的冷艷,好讓識破她的人,看出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呢?似乎也沒這個必要。如說,美達到了揪心捏肝的程度,也就成了水中月,鏡中花,俗世間只能可望而不可即,存在等同虛無。但“這就是目的”,也不能排除。可能要的就是要把識破的人,置於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以便將永遠的遺憾、永遠的念想,植入識破的人的念想中,隨着歲月流轉,久生不死。
她向北走去,穿過幾條街后,步伐開始加快。可不是一般的加快,按這個速度,常人需要兩小時的路程,她用不上半小時就能走完。可我竟能跟得上。我倒是經常徒步鍛煉的,但從來沒走過這麼快——想走也走不出來。我明白,這是她給我加了腳力。
又鑽過一座環路橋,就到了北郊。繼續向北又走了大約十多分鐘,就看不到一處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