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沒有離去 仍在周圍

第十四章:沒有離去 仍在周圍

當我反應過來,眼中的這位年輕女子是狐仙時,嘴巴子不由地張開,要不是心臟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兒上,我可能都會“啊”出來。我有些不知所措,腦子被突涌的數股情緒,衝擊得有些顛倒,眼睛裏除了她,一切都變得渾濁。她,儼然成了凸起於黃河中央的一塊油光的脂玉。

她面向車窗,說不清是注視着窗外,還是想着什麼。透過車窗的廣告燈箱的色光,映到她漂亮且有些冷峻的臉上,七彩雲般地變幻着。我覺着,夢裏應該見過這類景緻,但又不能確定是在哪個時期的夢裏。我注意到,映到她臉上的光,與映到其他人臉上的光大有不同。她臉上的不僅色彩會提高亮度,而且還有明顯的流動感。而其他人臉上的,不僅亮度沒提高,反倒愈顯黯淡,像敷了層薄灰兒。明亮的色彩與奇異的光波,在她的臉上流轉,勾勒着尖尖的下巴、俊挺的鼻樑和上挑的眼角,綴着白毛領的淺灰色薄呢大衣,晃動出隱隱的嘆息。凡此種種都有着抵擋不住的嫵媚、攝人魂魄的光艷,以及不可解的遙不可及的迷離。

我以前對某人這樣說過:由於你的存在而世界不存在了。這話,用在當時的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但我很快就把自己拔了出來,確定是在晃動的地鐵車廂里,不是別的什麼異樣的地方。

再來專註看她時,我有些不解:狐仙都很會偽裝,非高人之眼,很難瞧出破綻。這也是我這個有心人,這麼多年沒能與狐仙邂逅的原因——不怕臉碰臉,只怕當面不相識。我不明白,這個狐仙怎麼這樣欠於偽裝呢?幹嘛要讓狐仙相一覽無遺?難道她是想以自身暴露的方式,來向世人昭示它們這類的人間存在嗎?

沒這個必要吧,你們在人間的存在,已被證實了千多年,若還為這個,可有些畫蛇添足。至於為了再次挑起心懷鬼胎的男人們對你們無的限想往,就更沒這個必要了,現在的男人,還有配得上對你們無限想往的嗎?不去管他們,被滾滾紅塵淹沒過頂的平庸的男人們,慘遭財富狠狠奴役的孬種俗流,讓他們繼續在痴想成為億萬富翁的迷幻中,好好打轉吧,早日成為垃圾箱都不願裝的破衣爛衫。然而之於我,這一年又一年等待狐仙的人來說,這種昭示很有必要,否則我的渴望與期待,會與我擦肩而過。

但實話來說,我對這種來得過於輕易的情景,並不是十分快慰,因為我多年的等待,被這情景扯進了老話里: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是頂煩這句老話的,我從來都不願意讓我自己的際遇,應驗這句老話,我也從來沒有“得來全不費工夫”過。這下好,讓我沉甸甸的等待,空乏的沒了着落。

正胡思着,車到第五站。在沒有任何預見的情況下,她轉身下了車。動作之敏捷,絕非人間女子所能為。

她到車門同樣得擠過一些人,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身體沒碰到任何人,可她並非空氣呀!雖說人間少女般的苗條,可她突出的女體特徵,還是要佔得一定的空間尺寸,怎能做到如穿隙之風呢?下車后,她朝車尾方向走去,很快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殘留在我視網膜里的是她輕盈的體態。

車再開動后,我才醒悟到我的遲鈍:怎麼還在車上,現在應該在她的身後啊!眼中所見,該是楊柳腰肢,秀髮飄然,而不是滿眼現代都市裏的慵懶倦容,晃蕩着不知明天喜憂幾許的茫然。是什麼敗壞了我的本能、壓制了我渴望實現的願望、迫使我繼續被車輪子向前運載?難道就是那個維繫得了生活的班?

沒錯,就是能撈取到報酬的班,劍鋒一樣逼着我違背了我自己。

晃蕩的車廂晃蕩着不住下墜的失落感,車廂里的污濁愈發憋悶難忍,咣當咣當的車輪聲,如一把把鋼針投上我的心頭,發出一陣陣刺痛。

為什麼要下車?難道她發覺了我這個俗男人,對她的窺視,感到了我的目光中有玷污她聖潔之身的成分?我回想不出看她時的準確心態,所以無法推定我目光中包含了怎樣的內容。假如我的目光冒犯了她,攪擾了她的心境,使她不得不由靜轉動地改變原有的計劃,那我就太對不起她了。

說到這兒,我插空向你透露個秘密:地鐵是狐仙非常喜歡出沒的地方,因為地鐵里人氣最旺且不見陽光。得知道,成了人形的狐仙,為了保持完好的人形,得時常吸食人氣。人氣是狐仙組成人形的骨骼和皮肉,如果存量不足,就會原形畢露。可不像影視劇里演的那樣,要保持人形就得吃活人的心,還切成一片一片的,用牙籤紮起來送到嘴裏。這都是那些爛編劇、爛導演為爭取票房和拉收視率的有意杜撰,創意和表現手法都極其低劣低俗,為主流價值所不恥。這些爛編劇、爛導演,為了滿足觀眾求爛的心理、求爛的品味,無所不用其極,竟不惜將狐仙妖魔化,還無知地將狐仙與妖等同。

但也不能完全說這些爛編劇、爛導演的不是。咱中國不是好講不知者不怪么!這些爛貨確實是不知,怪罪太大也有失公允。但得說明白,造成爛貨們不知的原因,恰恰來自他們自身。由於他們身上的功利性太強,銅臭味太重,私慾勁上來坦克的裝甲都能捅出窟窿,好人都嫌惡地躲遠,潔身自好的狐仙當何如。對這路的爛貨們,狐仙都極為不屑,避之千里之外都嫌近,你說爛貨們怎能有接近狐仙的機會呢?了解狐仙,更是無稽之談。算是出於無奈吧,爛貨們為把斂財的勾當進行到底,只能盲人摸象地胡編濫造,以此來填充爛觀眾的求爛欲,好鼓起他們掏腰包的熱情。除此之外,也沒別的法兒。這些爛貨,也夠可憐的。

事實上,狐仙只吸人氣不食人身,與妖有本質的區別。雖然狐仙與妖,在人模人樣的塑造上難分彼此,也都能打理的異常嫵媚,但這兩種物類的心地和來人間的目的不一樣。簡單地說,粘上狐仙能獲得好處和幸福,粘上妖,哼,就是粘上了災難。特別是男人,形銷骨立、面黃肌瘦都是客氣的,不吸盡骨髓、挖心掏肝、留你個空膛,能好意思稱妖!哎呀,抱歉,你前幾天還說你是妖呢,我不是故意的,這就是順着說到這兒了。

她輕瞥一笑,意為無所謂。

嗨,我也真是,說狐仙就說狐仙么,掛上妖幹什麼?這可真叫多嘴多舌,想給自己招災引禍嗎?妖,咱可招惹不起,接著說狐仙。

為了保持足夠的人氣存量,狐仙基本上都選擇往人氣旺盛地鐵里去。地鐵里的人氣何止旺盛,簡直就是濃烈,濃烈得眼睛都可以看到。偽裝成普通人的狐仙,都愛在高峰時段參雜在人群中,吃大餐一樣地吞食人氣,吞足為止。所以高峰時段到來時,狐仙最為活躍,此時識破狐仙的幾率也最大。

正常的運營時間裏,狐仙都偽裝成普通乘客,這個站點消磨會兒,那個站點消磨會兒,不會在一個站點長時間停留,以免引起安保人員的警覺,招來麻煩。現在每個站點都全方位地安置了監控設備,可誰聽說過監控人員從監視屏上發現過狐仙?公開報道上沒有,民間傳聞中也沒有。那麼,為什麼沒有發現,是監控設備的清晰度不夠?不,是狐仙規避的好,行為上不留破綻。還有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現象:需要補充人氣的狐仙,都在每天日出前,潛入地鐵里,日落後離去。

狐仙都怕日光,日光中的紫外線容易灼傷狐仙,弄不好就會現出原形。咱們街面上閑得無聊的老百姓何其之多,又都天性好佔便宜,這要突見街上現出了狐狸,能一臉善意地袖手旁觀?那太陽真得從西邊兒出來,你再唱時就得是:“東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大山裏面靜悄悄”。噢,插句閑話。咱們眼睛裏噴出貪婪綠光的老百姓,指定一窩蜂地圍追堵截,抓獲,宰殺,皮草拿去討好女人,肉燉了下酒。

一提這類事就慚愧。那年,我跟朋友去壩上玩時,參觀了一個狐狸養殖場。這個養殖場的頭頭是我朋友的哥們兒。那天中午在場裏的餐廳聚餐時,這頭頭熱情地說,我們這頓飯主要以狐狸肉下酒。然後炫耀道:這狐狸肉不是我們圈養的狐狸的肉,是我親自上山打來的野狐狸的肉,比圈養的好吃N倍。接着這頭頭進行了介紹:馬上就要吃的這隻該死的野狐狸,前兩天八成是在山野里發了情,可沒能在山野里找到伴兒。肯定是情發大了沒控制住,便循着味兒摸到了我們養殖場的牆外,大概夢想着與圈養的家狐狸好合。場裏人發現后,準備設套抓它,這夥計感到了不妙,撒腿逃回山野。但它賊心不死,戀戀風塵,所以並沒捨得跑遠。我知道后,拎上獵槍追蹤到山野里,想着非把它扛回來不可。我也算是老獵人了,對付這種不算狡猾的狐狸輕鬆加愉快,所以在山野里沒轉上幾圈就發現了它的身影。我只摟了一槍,便將其擊斃,不想正好湊成我們今天的桌上餐。齊嘞,好好下酒。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開吃時,由於有心理障礙,我沒往裝狐狸肉的盤子那邊兒伸筷子。吃得酣暢的酒友們看着來氣,便嚷嚷,這麼難得的野味兒你不入口,等着喝王母娘娘的奶呀!自稱老獵人的頭頭,也來使勁鼓動,我也就盛情難卻了,便憋着氣囫圇了幾片兒下去。說不上好不好吃,嘴裏倒是有了股淡淡的騷味兒。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過後,我非常後悔。對於一個誠心等待狐仙的人,怎麼能吃狐狸肉呢,這不是主動站到了對立面,自掘與狐仙的通路嗎!我這一年又一年等待狐仙,而等不到的人,這次失律后,會不會與狐仙越來越遠?更可忽視的是,沒人知道這野狐狸的來歷,它在世上存活了多少年,也沒人說得上來,那麼,誰能保證它沒有過成為人形的年月,與人間有過密切來往和一起生活的經歷呢?如果它成過人形,也與人一起生活過,那麼吃了它的肉,就等同於吃了人肉,我也就逃不過成了魯迅先生筆下的狂人,不管划拉多少仁義道德往身上貼,也掩蓋不住我吃過人的歷史,擦不掉罪孽深重四個字。神通廣大的狐仙無事不知,對於反天道的人,逐一記在心間。平心而論,我這輩子沒有白白等待,還親眼見到狐仙,實屬萬幸,我必須得從內心的最深處,重重地感謝狐仙的不記恨,給面子。

其實,沒遇見或說沒識破狐仙前,我就斷定狐仙最看好的會是環線地鐵,這回得到了印證。這也容易解釋。都知道,環線地鐵的起點,都能成為終點;終點到起點,起點到終點,均可在不掉頭的環繞中完成。總乘環線地鐵的我始終認為,環線地鐵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經得起推敲的哲學命題,既適合東方,也適合西方,當然最適合的還是東方的道。我想,環線地鐵兜圈子的哲學玄意,能帶動狐仙縝密的思維,織結出地球似的的經緯度,滿足輪迴的願望吧?

狐仙都是哲學家。

我快到站前,捋出一個理:儘管我們的世界已被工業文明,折騰的烏七八糟亂了秩序,但狐仙並沒有完全拋棄我們,仍時長伴隨在我們周圍。雖然它們不再介入我們的生活,但它們依然關注我們的生活,並通過人氣與我們聯繫在一起。不過它們偽裝的非常巧妙,沒有相當的道性不能將其識破,所以與其說是等待狐仙,不如說是等待識破狐仙。但這裏有個甚為關鍵的問題,那就是狐仙想不想讓你識破。如果狐仙不想,即便你有相當的道性也無能為力,你的等待將是永遠沒有結果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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