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仲任性
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僕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着廓下一個乾淨處所歇息。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裏。但見:
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元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只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又往各處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來年。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兒文,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着,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乾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讓我們。”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裏住的。什麼‘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裏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氣,沒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長壽到得家裏,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寫着“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鋪中,謝那先生。先生道:“不勞謝得,只要與我揚名。”指着招牌上字道:“須記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裏曾會過來,你記得么?”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
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么?”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周秀才。”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么?”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着我見他一面?”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陳德甫走來尋着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對他說了。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麼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么?”渾家道:“正是。叫甚麼‘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裏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者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裏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
周秀才見他如此說,只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元來這銀子上鑿着“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鑿字記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裏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后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陳德甫道:“賈老員外原系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就過繼着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家私。物歸舊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捨得浪費一些,元來不是他的東西,只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周秀才夫妻感嘆不已,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陳德甫推辭了兩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須念着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復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
話說世間一切生命之物,總是天地所生,一樣有聲有氣有知有覺,但與人各自為類。其貪生畏死之心,總只一般;銜恩記仇之報,總只一理。只是人比他靈慧機巧些,便能以術相制,弄得駕牛絡馬,牽蒼走黃,還道不足,為著一副口舌,不知傷殘多少性命。這些眾生,只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憑刀俎。然到臨死之時,也會亂飛亂叫,各處逃藏,豈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食用的?乃世間貪嘴好殺之人與迂儒小生之論,道:“天生萬物以養人,食之不為過。”這句說話,不知還是天帝親口對他說的,還是自家說出來的?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養人”,那虎豹能食人,難道也是天生人以養虎豹的不成?蚊虻能嘬人,難道也是天生人以養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般會說、會話、會寫、會做,想來也要是這樣講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從來古德長者勸人戒殺放生,其話盡多,小子不能盡述,只趁口說這兒句直捷痛快的與看官們笑一笑,看說的可有理沒有理?至於佛家果報說六道眾生,儘是眷屬冤冤相報,殺殺相尋,就說他兒年也說不了。小子而今說一個怕死的眾生與人性無異的,隨你鐵石做心腸,也要慈悲起來。
有個黃池鎮,十裏間有聚落,多是些無賴之徒,不逞宗室、屠牛殺狗所在。淳熙十年間,王叔端與表兄盛子東同往寧國府,過其處,少憩閑覽,見野國內系水牛五頭。盛子東指其中第二牛,對王叔端道:“此牛明日當死。”叔端道:“怎見得?”子東道:“四牛皆食草,獨此牛不食草,只是眼中淚下,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問茶主人:“此第二牛是誰家的?”茶主人道:“此牛乃是趙三使所買,明早要屠宰了。”子東對叔端道:“如何?”明日再往,止剩得四頭在了。仔細看時,那第四牛也象昨日的一樣不吃草,眼中淚出。看見他兩個踱來,把雙蹄跪地,如拜訴的一般。復問,茶肆中人說道:“有一個客人,今早至此,一時買了三頭,只剩下這頭,早晚也要殺了。”子東嘆息道:“畜類有知如此!”勸叔端訪他主人,與他重價買了,置在近庄,做了長生的牛。
只看這一件事起來,可見畜生一樣靈性,自知死期;一樣悲哀,祈求施主。如何而今人歪着肚腸,只要廣傷性命,暫侈口腹,是甚緣故?敢道是陰間無對證么?不知陰間最重殺生,對證明明白白。只為人死去,既遭了冤對,自去一一償報,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對人說也不信了。小子如今說個回生轉來,明白可信的話。正是:
一命還將一命填,世人難解許多冤。
聞聲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將不忍全。
溫縣有個人,複姓屈突,名仲任。父親曾典郡事,止生得仲任一子,憐念其少,恣其所為。仲任性不好書,終日只是樗蒲、射獵為事。父死時,家僮數十人,家資數百萬,庄第甚多。仲任縱情好色,荒飲博戲,如湯潑雪。不數年間,把家產變賣已盡;家僮僕妾之類也多養口不活,各自散去。止剩得溫縣這一個庄,又漸漸把四圍咐近田疇多賣去了。過了幾時,連莊上零星屋宇及樓房內室也拆來賣了,止是中間一正堂巋然獨存,連莊子也不成模樣了。家貧無計可以為生。
仲任多力,有個家僮叫做莫賀咄,是個蕃夷出身,也力敵百人。主僕兩個好生說得着,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體來。卻也不愛去打家劫舍,也不愛去殺人放火。他愛吃的是牛馬肉,又無錢可買,思量要與莫賀咄外邊偷盜去。每夜黃昏后,便兩人合伴,直走去五十裡外,遇着牛,即執其兩角,翻負在背上,背了家來;遇馬騾,將繩束其頸,也負在背。到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死的。又於堂中掘地,埋幾個大瓮在內,安貯牛馬之肉,皮骨剝剔下來,納在堂后大坑,或時把火焚了。初時只圖自己口腹暢快,後來偷得多起來,便叫莫賀咄拿出城市換米來吃,賣錢來用,做得手滑,日以為常,當做了是他兩人的生計了。亦且來路甚遠,脫膊又快,自然無人疑心,再也不弄出來。
仲任性又好殺,日裏沒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羅網、叉彈滿屋,多是千方百計思量殺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沒有空手回來的,不論獐鹿獸兔、烏鳶鳥雀之類,但經目中一見,畢竟要算計弄來吃他。但是一番回來,肩擔背負,手提足系,無非是些飛禽走獸,就堆了一堂屋角。兩人又去舞弄擺佈,思量巧樣吃法。就是帶活的,不肯便殺一刀、打一下死了吧。畢竟多設調和妙法: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斷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死,便不跪嫩。假如取得生鰲,便將繩縛其四足,繃住在烈日中曬着,鱉口中渴甚,即將鹽酒放在他頭邊,鱉只得吃了,然後將他烹起來。鱉是裏邊醉出來的,分外好吃。取驢縛於堂中,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驢四圍多用火逼着,驢口乾即飲灰水,須臾,屎溺齊來,把他腸胃中污穢多盪盡了。然後取酒調了椒鹽各味,再復與他,他火逼不過,見了只是吃,性命未絕,外邊皮肉已熟,裏頭調和也有了。一日拿得一刺蝟,他渾身是硬刺,不便烹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