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張郎
劉員外與媽螞也只道女兒忿氣說這些話,不在心上。只見女兒走去,叫小梅領了兒子到堂前,對爹媽說道:“這可不是親似引孫的來了?”
員外,媽媽見是小梅,大驚道:“你在那裏來?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誰逃走?須守着孩兒哩。”員外道:“誰是孩兒?”小梅指著兒子道:“這個不是?”員外又驚又喜道:“這個就是你所生的孩兒?一向怎麼說?敢是夢裏么?”小梅道:“只問姑娘,便見明白。”員外與媽媽道:“姐姐,快說些個。”引姐道:“父親不知,聽女兒從頭細說一遍。當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張郎使嫉妒心腸,要所算小梅。女兒想來,父親有許大年紀,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絕了父親之嗣。是女兒與小梅商量,將來寄在東庄姑姑家中分娩,得了這個孩兒。
這三年,只在東庄姑姑處撫養。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兒照管他的。還指望再長成些,方才說破。今見父親認道只有引孫是親人,故此請了他來家。須不比女兒,可不比引孫還親些么?”小梅也道:“其實虧了姑娘,若當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有這個孩兒!”劉員外聽罷如夢初覺,如醉方醒,心裏感激着女兒。小梅又叫兒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劉員外聽得一聲,身也麻了。對媽媽道:“元來親的只是親,女兒姓劉,到底也還護着劉家,不肯順從張郎把兄弟壞了。今日有了老生兒,不致絕後,早則不在絕地上安墳了。皆是孝順女所賜,老夫怎肯知恩不報?如今有個生意:把家私做三分分開:女兒、侄兒、孩兒,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業,和氣過日子罷了。”當日叫家人尋了張郎家來,一同引孫及小孩兒拜見了鄰舍諸親,就做了個分家的筵席,盡歡而散。
此後劉媽媽認了真,十分愛惜着孩兒。員外與小梅自不必說,引姐、引孫又各內外保全,張郎雖是嫉妒也用不着,畢竟培養得孩兒成立起來。此是劉員外廣施陰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報。所謂“親一支熱一支”也。
漢高祖除秦苛法,止留下三章,尚且頭一句,就是“殺人者死”。可見殺人罪極重。但陽世間不曾敗露,無人知道,那裏正得許多法?盡有漏了網的。卻不那死的人落得一死了?所以就有陰報。那陰報事也盡多,卻是在幽冥地府之中,雖是分毫不爽,無人看見。就有人死而復蘇,傳說得出來,那口強心狠的人,只認做說的是夢話,自己不曾經見,那裏肯個個聽?卻有一等,即在陽間,受着再生冤家現世花報的,事迹顯著,明載史傳,難道也不足信?還要口強心狠哩!在下而今不說那彭生驚齊襄公,趙王如意趕呂大后,竇嬰、灌夫鞭田勛,這還是道“時哀鬼弄人”,又道是“疑心生暗鬼”,未必不是陽命將絕,自家心上的事發,眼花繚花上頭起來的。只說些明明白白的現世報,但是報法有不同。看官不嫌絮煩,聽小子多說一兩件,然後入正話。
長安城南曾有僧,日中求齋,偶見桑樹上有一女子在那裏採桑,合掌問道:“女菩薩,此間側近,何處有信心檀越,可化得一齋的么?”女子用手指道:“去此三四里,有個王家,見在設齋之際,見和尚來到,必然喜舍,可速去!”僧隨他所相處前往,果見一群僧,正要就坐吃齋。此僧來得恰好,甚是喜歡。齋罷,王家翁、姥見他來得及時,問道:“師父象個遠來的,誰指引到此?”僧道:“三四裡外,有個小娘子在那裏採桑,是他教導我的。”翁、姥大驚道:“我這裏設齋,並不曾傳將開去。三四裡外女子從何知道?必是個未卜先知的異人,非凡女也!”對僧道:“且煩師父與某等同往,訪這女子則個。”翁、姥就同了此僧,到了那邊。那女子還在桑樹上,一見了王家翁、姥,即便跳下樹來,連桑籃丟下了,望前極力奔走。僧人自去了,翁、姥隨後趕來。女子走到家,自進去了。王翁認得這家是村人盧叔倫家裏,也走進來。女子跑進到房裏,掇張床來抵住了門,牢不可開。盧母驚怪他兩個老人家趕着女兒,問道:“為甚麼?”王翁、王母道:“某今日家內設齋,落末有個遠方僧來投齋,說是小娘子指引他的。某家做此功德,並不曾對人說,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故來問一聲,並無甚麼別故。”盧母見說,道:“這等打甚麼緊,老身去叫他出來。”就走去敲門,叫女兒,女兒堅不肯出。盧母大怒道:“這是怎的起?這小奴才作怪了!”女子在房內回言道:“我自不願見這兩個老貨,也沒甚麼罪過。”盧母道:“鄰里翁婆看你,有甚不好意思?為何躲着不出?”王翁、王姥見他躲避得緊,一發疑心道:“必有奇異之處。”在門外着實懇求,必要一見。女子在房內大喝道:“某年月日有販胡羊的父子三人,今在何處?”王翁、王姥聽見說了這句,大驚失色,急急走出,不敢回頭一看,恨不得多生兩隻腳,飛也似的去了。女子方開出門來,盧母問道:“適才的話,是怎麼說?”女子道:“好叫母親得知:兒再世前曾販羊,從夏州來到此翁、姥家裏投宿。父子三人,盡被他謀死了,劫了資貨,在家裏受用。兒前生冤氣不散,就投他家做了兒子,聰明過人。他兩人愛同珍寶,十五歲害病,二十歲死了。他家裏前後用過醫藥之費,已比劫得的多過數倍了。又每年到了亡日,設了齋供,夫妻啼哭,總算他眼淚也出了三石多了。兒今雖生在此處,卻多記得前事。偶然見僧化飯,所以指點他。這兩個是宿世冤讎,我還要見他怎麼?方才提破他心頭舊事,吃這一驚不小,回去即死,債也完了。”盧母驚異,打聽王翁夫妻,果然到得家裏,雖不知這些清頭,曉得冤債不了,驚悸恍惚成病,不多時,兩個多死了。看官,你道這女兒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債,一生證明討命,可不利害么?略聽小子胡謅一首詩:
採桑女子實堪奇,記得為兒索債時。
導引僧家來乞食,分明迫取赴陰司。
吳江縣二十裡外因瀆村,有個富人吳澤,曾做個將仕郎,叫做吳將仕。生有一子,小字雲郎。自小即聰明勤學,應進士第,預待補藉,父母望他指日崢嶸。紹興五年八月,一病而亡。父母痛如刀割,竭盡資財,替他追薦超度。費了若干東西,心裏只是苦痛,思念不已。明年冬,將仕有個兄弟做助教的名茲,要到洞庭東山妻家去。未到數里,暴風打船,船行不得,暫泊在福善王廟下。躲過風勢,登岸閑步。望廟門半掩,只見廟內一人,着皂綈背子,緩步而出,卻象雲郎。助教走上前,仔細一看,元來正是他。吃了一大驚,明知是鬼魂,卻對他道:“你父母曉夜思量你,不知賠了多少眼淚?要會你一面不能勾,你卻為何在此?”雲郎道:“兒為一事,拘系在此。留連證對,況味極苦。叔叔可為我致此意於二親:若要相見,須親自到這裏來乃可,我卻去不得。”嘆息數聲而去。助教得此消息,不到妻家去了。急還家來,對兄嫂說知此事。三個人大家慟哭了一番,就下了助教這隻原船,三人同到底前來。只見雲郎已立在水邊,見了父母,奔到面前哭拜,具述幽冥中苦惱之狀。父母正要問他詳細,說自家思念他的苦楚,只見雲郎忽然變了面孔,挺豎雙眉,扯住父衣,大呼道:“你陷我性命,盜我金帛,使我銜冤茹痛四五十年,雖曾費耗過好些錢,性命卻要還我。今日決不饒你!”說罷便兩相擊博,滾入水中。助教慌了,喝叫僕從及船上人,多跳下水去撈救。那太湖邊人都是會水的,救得上岸,還見將仕指手畫腳,揮拳相爭,到夜方定。助教不知甚麼緣故,卻聽得適才的說話,分明曉得定然有些蹊蹺的陰事,來問將仕。將仕蹙着眉頭道:“昔日壬午年間,虜騎破城,一個少年子弟相投寄宿,所齎囊金甚多,吾心貪其所有。數月之後,乘醉殺死,盡取其資。自念冤債在身,從壯至老,心中長懷不安。此兒生於壬午,定是他冤魂再世,今日之報,已顯然了。”自此憂悶不食,十餘日而死。這個兒子,只是兩生。一生被害,一生討債,卻就做了鬼來討命,比前少了一番,又直捷些。再聽小子胡謅一首詩:
冤魂投托原財耗,落得悲傷作利錢。
兒女死亡何用哭?須知作業在生前。
這兩件事希奇些的說過,至於那本身受害,即時做鬼取命的,就是年初一起說到年晚除夜,也說不盡許多。小子要說正話,不得工夫了。說話的,為何還有個正話?看官,小子先前說這兩個,多是一世再世,心裏牢牢記得前生,以此報了冤讎,還不希罕。又有一個再世轉來,並不知前生甚麼的,遇着各別道路的一個人,沒些意思,定要殺他,誰知是前世冤家做定的。天理自然果報,人多猜不出來,報的更為直捷,事兒更為奇幻,聽小子表白來。
有一個河朔李生,從少時膂力過人,恃氣好俠,不拘細行。常與這些輕薄少年,成群作隊,馳馬試劍,黑夜裏往來太行山道上,不知做些什麼不明不白的事。後來家事忽然好了,盡改前非,折節讀書,頗善詩歌,有名於時,做了好人了。累官河朔,后至深州錄事參軍。李生美風儀,善談笑,曲曉吏事,又且廉謹明干,甚為深州大守所知重。至於擊鞠、彈棋、博弈諸戲,無不曲盡其妙。又飲量盡大,酒德又好,凡是冥會酒席,沒有了他,一坐多沒興。大守喜歡他,真是時刻上不得的。
其時成德軍節度使王武俊自恃曾為朝廷出力,與李抱真同破朱滔,功勞甚大,又兼兵精馬壯,強橫無比,不顧法度。屬下州郡大守,個個懼怕他威令,心膽俱驚。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節,官拜副大使。少年驕縱,倚着父親威勢,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日,武俊遣他巡行屬郡,真箇是:
轟大嚇地,掣電奔雷。喝水成冰,驅山開路。川岳為之震動,草術儘是披靡。深林虎豹也潛形,村舍犬雞都不樂。
別郡已過,將次到深州來。大守畏懼武俊,正要奉承得士真歡喜,好效殷勤。預先打聽前邊所經過喜怒行徑詳悉,聞得別郡多因賠宴的言語舉動,每每觸犯忌諱,不善承顏順旨,以致不樂。大守於是大具牛酒,精治餚撰,廣備聲樂,妻孥手自烹庖,大守躬親陳設,百樣整齊,只等副大使來。只見前驅探馬來報,副大使頭踏到了。但見:
旌旗蔽日,鼓樂喧天。開山斧內爍生光,還帶殺人之血;流星錘蓓蕾出色,猶聞磕腦之腥。鐵鏈響琅瑲,只等晦氣人沖節過;銅鈴聲雜杳,更無拚死漢逆前來。踩躪得地上草不生,篙惱得夢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大守郊迎過,請在極大的一所公館裏安歇了。登時酒筵,嗄程禮物抬將進來。大守恐怕有人觸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賠侍。一應僚吏賓客,一個也不召來與席。士真見他酒者豐美,禮物隆重,又且大守謙恭謹慎,再無一個雜客敢輕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經過的各郡,再沒有到得這郡齊整謹飭了。飲酒至夜。
士真雖是威嚴,卻是年紀未多,興趣頗高,飲了半日酒,止得一個大守在面前唯喏趨承,心中雖是喜歡,覺得沒些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