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臨民學府 第三十四章 黃昏
大人們說,黃昏是一天裏不好的時候,因為這一刻,是光明與黑暗的交替,小鬼們在這一刻會特別猖獗。如果小孩子在黃昏前還不回家,要獨自在外玩耍,就容易被勾走魂魄。
獨孤涅也曾經很怕鬼,但是久了也沒發現有什麼小鬼糾纏,這感覺也就淡了。
自從福迎鎮的慘案成為了獨孤涅的夢魘,獨孤涅開始害怕死亡,害怕自己和家人的老去,害怕看到孤苦伶仃的老人,害怕看到無家可歸的貓貓狗狗。
也害怕分別。
離開了爹娘,來到東臨鎮,不管爹娘平時對自己如何嚴厲,仍然是非常地想念他們。自己的師父李嘯夫子還說要等自己能保護自己和家人時,才能回去見爹娘,獨孤涅不知道這一天還要多久。
還有最疼愛自己的九姨父屈留,他悄無聲息地離開,留下了飽受思念折磨,整天魂不守舍的九姨白銘。還有李嘯,成為自己師父的當天就不知歸期地離去。林林總總,都讓他內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甚至與每天王霄和井虎玩樂后,要各回各家時,也有一絲絲的失落,而那個時辰,天空正日暮沉沉。
獨孤涅甚至不喜歡結束。
書要看完的感覺,某套武功學完了的感覺,修鍊要到盡頭的感覺。考核,快到結束的感覺,還有方梧桐,明明以為可以成為朋友,卻莫名其妙地忽近忽遠的感覺。
每每這個時候,獨孤涅的心裏都會很壓抑。
就像是今天,當六月考的第一已經屬於東臨民學府時,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開心和滿足,自豪和驕傲的情緒也沒有持續很久很久。就算是明天真的贏了張瀚海,得到了神武心經,又能開心多久呢?總會有一個又一個新的目標和期待。而自己,卻不知道會在這些目標和期待實現多少或者破滅多少的時候,突然死去。
獨孤涅都覺得自己很奇怪,難道自己要的,就是永恆不變的東西嗎?當知道了一個東西不長久時,自己便會感到不安嗎?
獨孤涅就這樣一邊想着,一邊慢慢地往家裏走。
太陽已經消失不見,東華街七巷的三合院裏,獨孤涅一個人坐在庭院之中,看着黑沉沉的天。他沒有出去玩,也沒有修鍊,只是靜靜地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發著呆,心裏空蕩蕩的。
他努力地回想所有自己學過的東西,想從中找到什麼,說服自己,將現在這種愁悶的感覺抹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獨孤涅才看到天空中,好像有了一些不同。
是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有的暗。獨孤涅就那樣看着,看着。又過了好久,星星越來越多,夜空如黑中帶藍的輕紗,星星,像是無數鑲嵌在上的寶石,閃閃發光,雖不能與皓月爭輝,卻更多了幾分可愛。
真美啊!獨孤涅心中突然感動。小半年來,每到這個時辰,獨孤涅的全身心都已經投入在修鍊之中了,今天這一幕,倒像是獨孤涅和星空的久別重逢。
星辰之美,或許得益於夜的漆黑如墨,耐得住寂寞,才能等到那個適合自己綻放的時間。
獨孤涅腦海中彷彿突然衝進來了些什麼,愣在了那裏。
過了好一會兒,獨孤涅喃喃地說道:“再美,又有什麼用。到了明天,也就都沒了,有什麼意義?”
說完這句話,獨孤涅又彷彿想到了什麼,眉頭緊鎖。又過了好久好久,他舒展了眉頭,咧開了嘴,笑了起來。
獨孤涅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站了起來,拿上了凳子,走進了東廂房中。
“人,生,只一世;存,只一界。身感切身之物,心繫動心之時。”
念完了這句話,獨孤涅修鍊了一遍戰勁。半盞茶的功夫過後,獨孤涅睜開了雙眼,儘管滿身是汗,精神卻是重新飽滿了起來。
“喜、怒、憂、懼、愛、憎、欲。”獨孤涅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忘情訣上篇中所述的七情,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態。然後,緩緩地說道:“喜,便喜;怒,便怒;憂,便憂;懼,便懼;愛,便愛;憎,便憎;欲,便欲!”說完這句話,獨孤涅臉上露出了笑容,重新閉上了眼睛。
天地靈氣不斷被獨孤涅吸收到體內,那速度,比以往快了一倍不止。
第二天,獨孤涅早早起身,跑到灶房去生火,然後淘米煮粥。白銘不多時也起了床,看到獨孤涅在那鼓搗,心中有些暖意。
吃過早飯,獨孤涅坐在院子裏,拉着白銘看日出,白銘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看的?”獨孤涅也不反駁,傻笑了一下,一個人在那兒看了好久。
快到巳時時,獨孤涅才出現在學府大門,看着列好方陣在武鬥場門口等待進場的學生們,孤獨涅笑了笑,不快不慢地走了過去。
“小涅!”扶雲上和扶搖天兩人跑了過來,道:“慢吞吞的,這個時候才來,怎麼,享受作為萬眾矚目的感覺啊?”
獨孤涅靦腆地一笑,道:“沒有。”便隨兩人走進了東臨民學府學生方陣的前排,站在了張瀚海的身旁。
張瀚海小聲地問道:“想不想贏我啊?”
獨孤涅笑道:“想啊!”
張瀚海又道:“那我讓你呀!”
獨孤涅看了看張瀚海,他那樣子不像是開玩笑,便正色道:“謝謝瀚海你的好意,不過,這樣可是會讓咱們學府丟人的,我也不能平白無故承你這麼大的恩情。”
張瀚海又笑道:“你不想要神武心經嗎?”
獨孤涅尷尬地一笑道:“想要,聽起來就很厲害,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厲害。但你也不要讓我,讓人看笑話。”
張瀚海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不多時,獨孤涅和張瀚海開始了最後一輪的比試。
兩人已經是切磋過多次了,這場比試本身就透露着幾分怪異。而當眾學生再看到兩個人近身纏鬥了幾十個回合,持續了大半個時辰后,仍然還是張瀚海攻,獨孤涅躲的時候,已經是覺得興味索然。
這樣的戰鬥,彷彿沒有結果,也非常難看,哪怕獨孤涅的身法和步法再是精妙也是如此。
但高台上督文司的人和眾位夫子,卻有着不同的感受。
凌雲志認認真真地看了很久,趁着兩個孩子又一次撤開來略作喘息之際,對李東興說道:“這兩個孩子,都是前途無量啊!東興,你們學府今年很不錯!”
李東興微微躬身,道:“謝大人謬讚!”
對於獨孤涅來說,這次的切磋,雖說仍然沒有取下沙袋,但他卻是毫不留手的,他也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極限在哪裏。體力的消耗已經讓他從一開始的從容不迫,變成了不時需要停下來喘息,張瀚海也是如此。但是一旦張瀚海衝過來,獨孤涅又會爆發出全力,用出“四海游”來周旋。
這一次,畢竟不是學府內部日常的切磋,而是一次考核。
張瀚海的忠武劍,使得也算是密不透風了。但獨孤涅的“四海游”,卻讓他能在張瀚海變化多端的攻勢中,屢屢化險為夷。不時地,獨孤涅也會以“四海枯”來打亂一下張瀚海的節奏。
這樣拼下去,拼的就是兩人的體力了。
如果選擇和張瀚海硬拼,在沒有長時間蓄力的情況下,必敗無疑。所以,獨孤涅打定了主意,無論是近戰還是拉開距離,只要沒有找到好的時機,絕不會出手,大不了,拼消耗唄。
而張瀚海,面對獨孤涅那詭異的身法時,也不敢託大故意去露出什麼破綻,畢竟小心駛得萬年船。
雖然昨晚獨孤涅得了明悟,但卻沒有成功從凝氣境界,突破到氣海境界,因此,內力的使用也並沒有產生什麼質變。只是隱隱感覺,自己的持武勁似乎有突破第二層的跡象了。但也因為自身內力的感知被天命丹的力量阻礙,也是不大確定。
看台上不時有學生抱怨,但學府的夫子們都會訓斥一番,又讓他們仔細觀摩。都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若是用心學習,這場比試,對於這些學生們,也是大有好處的。但能有多少學生,算得上內行呢?
獨孤涅看着氣喘吁吁的張瀚海,不斷地在心中激勵着自己,就像持重跑中獨孤涅展露出來的瘋勁,越是這個時候,獨孤涅越是要嘗試去突破極限。此時,除了體力的消耗極大以外,自己的心神的消耗也是極大,在這麼長的時間中保持絕對的專註,還要迅速地做出反應,這個考驗對他來說,也是極大的。
或許,修心者在這樣一個方面,會有更大的優勢吧。
對於張瀚海來說,或許他的心神不至於消耗這麼大,有着實力上絕對的自信,足以讓他的精神不至於緊繃,但體力和內力的消耗,卻絕對不少。
“你怎麼樣?”張瀚海盡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問道。
“我還行!”獨孤涅也是盡量讓呼吸平穩。
張瀚海搖了搖頭,道:“今天這一場,也算是痛快了!”又喘了口氣,道:“這一回合,再制服不了你,我就得認輸了!”
獨孤涅看着張瀚海,道:“只要你別故意認輸,就不算侮辱我!”
“拖不贏你了!臭小子,太難纏了!這一次,我要讓你跑不掉!”張瀚海看上去也頗為無奈。
獨孤涅面色凝重,呼吸竟然就這樣平穩了下來,道:“你要拿出真本事了嗎?”
張瀚海笑了笑,呼出口氣,道:“只要你別再說什麼侮辱你,就行了!”
獨孤涅也笑了,道:“好,來吧!”
張瀚海看着獨孤涅,猛地沖向前去,大喝了一聲:“此心耿耿!”
這一刻,獨孤涅竟然回想起了和張瀚海第一次切磋的情形,又在提醒自己么?
收回心神,只見張瀚海手上的狼紅軟木劍化作了一道兩丈有餘的磅礴的劍影,遠遠地橫掃向了獨孤涅的腰間,這一劍的速度,已經遠遠快過了獨孤涅所見張瀚海使出過的最快的速度!
退,是來不及的,這一劍不僅快,而且範圍極大,光劍影就有兩丈來長,若還有劍氣放出,怕是七八丈的距離也有可能。張瀚海這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啊!
硬接,那是更不可能了。所以,獨孤涅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跳起來躲開,要麼用個鐵板橋接個后翻來躲開。獨孤涅選擇了前者,雖然人在空中失了些靈活,但只要張瀚海這招一老,還是可以趁着張瀚海下一招用出之前,用“四海枯”來斷其起勢!
當獨孤涅躍起來時,卻彷彿眼睛花了一樣,就在這一瞬間,張瀚海的身後,出現了另一個虛影,正是張瀚海的樣子,且並沒有與張瀚海重疊。而那個虛影緊跟着張瀚海那一劍后,使出了同樣的一招“此心耿耿”,而劍影掃向的,正是正在空中的獨孤涅。
不是幻覺!不是假象!
那怎麼可能?
來不及多想,獨孤涅只恨自己怎麼這一刻怎麼像是飛在空中一樣,久久落不了地!下一刻,這第二道劍影已經掃到了獨孤涅右肩四尺左右的地方。獨孤涅無奈,只能將黑蟒紋木棍上儘可能附着上了一些內勁,選擇硬抗。
劍影掃在獨孤涅的黑蟒紋木棍前的那一刻,獨孤涅卻消失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張瀚海背後那個虛影。
獨孤涅充滿震驚地看向遠處的張瀚海,再看自己,已經被監考官羅老抱在懷中,遠離了那道劍影。
毫髮無損,但這也意味着,在羅老看來,剛才那一劍,獨孤涅是要受重傷的。所以,羅老選擇了干預比賽,也宣告着:獨孤涅,敗了!
歡呼聲讓獨孤涅從巨大的震驚中清醒了過來,張瀚海臉上掛着的,是疲憊但又溫暖的微笑。
羅老放下了獨孤涅,宣佈了這場比試的結果。獨孤涅走向張瀚海,突然渾身輕鬆,笑道:“我輸了,心服口服。”
張瀚海笑着說道:“你還不滿足么?”
獨孤涅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笑着說道:“心滿意足!”
說完這句話,獨孤涅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悠悠地吐了出來。張瀚海看得奇怪,問道:“幹嘛?”
獨孤涅睜開眼睛,大笑着說道:“謝謝你,哈哈!”轉身便走了。
四周無數的學生們正歡呼着沖向張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