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都怪我
你說一個神仙最無聊的時候能無聊到什麼地步?
將離這半盞茶的功夫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除了上面這個,還有就是,當今三界之中最無聊的神仙究竟是她還是她小師叔?
對着子玉那一雙漂亮眼睛,她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只覺得現而今的神仙們,實在是純情的有些過了頭。
尤以子玉質問她的那句話為代表。
子玉說:“敢問天齊君這十數萬年來,究竟都禍害了多少人?”
她不知道。
沒數過。也數不過來。
這是真的,這十數萬年來,她將離究竟在這渺渺雲海萬里星河中撩撥了多少顆相當不堪撩撥的芳心,她真的不知道。
但如今想來必定是負過不少,只是這麼些年也沒有一個打上門要來砍了她的,所以不怪她反應慢了些。
扶風殿內沉香如雲,子玉正在訴說她的累累罪行,而她在欣賞子玉的漂亮臉蛋,他的怨憤之情溢於言表,她的痴迷神態掩抑不住,他憤怒到手指頭已經快要在她腦門上戳出個窟窿,她卻望着他瑩白修長的手指心頭老鹿茫然亂撞。
子玉是個冰肌玉骨的仙人。
仙人們的形象大都是清俊飄逸的,他們長發如水,錦袖若煙,行走在碎雪浮雲之中,或負滿背金陽流光,或披大片清高月華。長風呼嘯着翻捲起盈盈的水袖,露出一雙潤白的手臂,指尖纖纖細細,輕輕巧巧撥開浸在天河水中的星子,那三兩顰笑中搖曳出的天人姿態,確然美極。
但子玉比他們還要更漂亮一些。
將離在他這一面字字血聲聲淚的凄愴表情下,尤其能夠感受到這份美人楚楚的誘惑。
至於為什麼這麼多年沒有神仙追上門來砍她。子玉總結的不錯。
一來礙於她尊號上與天帝平齊,享一個上聖的帝君之位,雖說並非仙族帝君,而是掌管人界陰曹地府的天齊仁聖大帝,但這三界之中,如今不管是歲數上還是地位上,能免於尊將離一聲“天齊君”的老東西,已經不剩幾隻好活了。
當然,說這個話不是說她服老,只能說比她老的都沒她活潑高調,而比她活潑高調的都恰好沒她老罷了。跟某些老化石比起來,她覺得自己至多算個中年神仙。
二來是她地盤上與他們隔的太遠,中間除卻隔着一個人間三千界,還有仙魔人三界實際上共同的老大定的規矩杵在那裏。
老大說了,神仙們要下凡,那你最好是來給我轉世修行的。不是來轉世修行體會人間疾苦的,那你最好把那身修為給我憋住了。
老大英明。
他英明就英明在不僅是口頭上說說,天上造了個輪迴閣,地上修了個鎖靈陣。天規第一條:仙界神明自七千歲成年起,每隔萬年奉旨轉世人間修行一回。
天規第二條:神仙下凡,不論緣由,皆受鎖靈陣限制,若至修真界,則修為封至大乘境,若至普通凡界,則修為全數封禁。
但她是不受這兩條天規束縛的。因為老大除了是老大,他還是將離的小師叔。
小師叔尊號簡單,唯人皇二字,在那個還沒有天庭和地府的年代,和一幫臭汗凡人一道從俗世里走上來,修為自是通天徹地,性情卻是難以恭維。
在那場傾覆魔界的大戰後,重修天地法則又花了足有萬年的時間,等到這破爛不堪的三界終於叫他打全了補丁,他也退隱了。
陰間這塊地方沒什麼好說,誰都沒法也不會來跟將離搶,天帝的位置卻叫他拱手送了龍族一家。
自此以後的歷史,退隱的人皇,明面的天帝,神秘的冥王,他們三位成了當今三界眾生頭頂上比例失衡頭重腳輕極不穩當的三座大山。
小師叔自然是那個分量超重的頭部,天帝元崖勉強可以做個纖細的身子,而她將離不才,正擔了那一雙弱柳扶風的三寸小腳。
雖說定下那兩條鐵規的頭部,這幾萬年他是越來越不愛搭理這個足部了,但終究她還是特權階級中的特權階級。
扯遠扯遠,話說回來。子玉總結出的第三點原因,便是這十幾萬年,除了譬如天帝大婚、天帝二婚、天帝三婚、天帝四婚這類不得不來的重要場合,她是越來越少在這幫少年神仙面前露面了。
那些被她負過又沒有來砍她的神仙,想來是掂量了半天沒有這個膽量,膽量不欠缺的又缺些耐心蹲守,而萬里挑一衝動上了頭的即便跋山涉水的追殺過來,被鎖靈陣禁着修為又砍不過她。於是放棄。
有緣再見便斷腸似的喊一聲天齊君,無緣再見便打落了牙齒活血吞,早日看開早成神罷。
但子玉是個真爺們兒。他是百萬里挑一,既有膽量,又有耐心,非常衝動還不怕死。
美人含嗔,仙人起怒,若雨霽流虹,猶玉山將傾。將離為他的美麗丟掉了所有臉皮。
“怪我,這都怪我。我有三錯,一錯錯在……”
呸!她將離活了這一輩子什麼時候在情事上認過錯?更何況時至今日,這小爺們兒淪落到這個地步,最主要的原因還真不是她。
將離隨手撿起方才被她丟掉的臉皮,心中暗笑,別看他大袖飄飄,罵個人也似乘風攬月般俊逸,但與他這樣歲數的小東西相比,似她這般長壽到快要活成個神精的地步,子玉肚子裏那點小九九,她大約還是知道的。
只是究其緣首,這事情還要追溯到兩萬年前,她和小師叔相約去給她那從黑暗紀元結束一直死到現在的混賬師父上墳那日說起。
那日三界是否和諧安定,天氣是否晴朗明媚,小師叔穿了件什麼袍子,她又梳了個什麼髮髻,他們最終掃了多久的墓,她又在他墳前絮叨了什麼,將離統統忘了。
她只記得在爭論這死鬼究竟死了多久的問題上,小師叔輸給她一壇酒。以及清閑到快要走火入魔的小師叔,他終於突破自我,幹了一件相當無聊且絲毫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昆吾山在上古時期曾是他們反攻魔界的聯軍大本營所在,靈秀到就算是你往這山上埋塊豆腐,千年之後它也能化成個無堅不摧豆腐仙的程度。更別說這山上萬萬年來土生土產的各類仙精玉髓。
說句難聽的,世家裏混不下去的小仙們,來昆吾山蹲着撿個垃圾也能撿成一方豪富。
就這麼個富庶的地方,小師叔將它封給靈虛,將離是很不爽的。靈虛元君其人,迂腐刻板至高無極,風月情趣欠缺到底,就連長相上,也是他們最先成神那一批裏頭的下乘貨色。
挑來揀去,將離想,靈虛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他是小師叔的忠實走狗罷。
所以小師叔在他地盤上刨個坑,圈塊地,埋個不能見光的死鬼,也不是什麼大事。
死鬼葬在天機隱,昆吾最秘處。小師叔甚至修了一條虛空棧道,平日裏他們來上墳在這棧道上即便一路歡歌暢飲也不會叫山中仙人聽聞半點。
自然,小師叔不管是少年時期、中年時期還是老年時期,從來也不會有放蕩高歌的一面。
而要說嘴賤眼尖,那不愧是她。
她一眼就透過棧道看到山壁上晶瑩剔透的一塊東西。
“這是個娃?”
“這是塊玉。”
“昆吾山專養玉,只是這塊…”
“嗯,成精了。”
小師叔將那玉娃子從山壁中撈出來摟在懷裏,姿態嫻熟的彷彿剛做了兩百年的奶媽子。滿面神威的就顯出真身降臨昆吾了。
昆吾山,靈虛峰,靈虛宮,靈虛閣。
他們一男一女一娃,一路長袖飄飄煙雲水霧般闖進來,為靈虛這些年也不曾變過的寡淡品味感到一絲驚奇和痛惜。
而靈虛率一眾宮人弟子匆匆忙忙趕來接駕時,他還以為她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終於把毒手下到了他心裏的白月光身上,還十分罔顧人倫的生下了他的孩子。
他的虎軀當場就抖成了篩糠。
並且在小師叔將玉娃子塞到他手上的時候,他認為他們是礙於世俗的顏面,不能留孩子在身邊享天倫之樂,所以只好托給他代為養育。
於是他的虎目當場又熱淚盈眶。
靈虛是三界中少數一些知道他們師叔侄關係的神仙。他有這樣的猜測已自覺很是僭越。
但倘若讓他知道真相是將離同他的白月光人皇沒什麼情債,卻真正同他白月光的師兄--將離的正經師父有過那麼不清不楚的一段,並且他的白月光也曾是娶過妻又死過妻,拯救蒼生也只為追妻,他這掛了一身的忠肝義膽,大概會全部爆掉。
小師叔近些年比凡間未出閣的姑娘還要怕見人些,長臂一揮,便有濃濃煙雲自他袖口蜿蜒漫出,瀑布般傾瀉而下,隔出了一方絕密的天地。
流風婉轉間,將離掏出杯茶,靜聽這段匪夷所思的託孤。
“我看你乾脆點,這山也叫靈虛山得了。”
“是,靈虛謹遵…”
“謹什麼遵,我開玩笑的。”
“是,哈哈哈哈哈,尊神的玩笑真是令人感到極其的好笑。”
“謝謝。”
靈虛不會夸人。小師叔略思索了片刻,伸手指了指靈虛懷裏閉目沉睡的玉娃子:“這是你山裡撿的,以後就交給你了。”
靈虛驚咦一聲,這才將玉娃子翻過來調過去的細細瞅了一遍,大概是曉得他的白月光主子原來還是那麼純白無瑕高高掛在天上,心中一松,咧嘴笑道:“昆吾山多玉,這您是知道的,又何必呢?”
“這塊不同。”
“這…屬下並未看出有何不同啊。”
“這是塊福玉,帝王命。”
將離不動聲色的吞了口熱茶。福玉,帝王命,王霸之氣,可以,很強大。
靈虛顯然嚇得不輕,以他這個體型,竟發出一聲雞叫:“帝王命?!!!”
“是啊。”
“可當今執掌三界的可是您親自提拔的龍族啊……”
“你不相信我的話?”
“靈虛不敢。”
“好好養着吧。如果你想做個帝君師父的話。”
靈虛震了幾震,又是一聲雞叫:“啊…是是是!靈虛謹遵…”
“行了別遵了。”
長袖一卷,將離同那杯熱茶一道被小師叔裹回到虛空棧道里,繼續他們未竟的上墳大業。
四下無人,隔牆也不會有耳。
她目露奇光,將他來回打量:“你為啥要騙他?”
小師叔略整儀容,掏出前頭輸給她的那壇酒:“可能是因為我無聊吧。”
“不,我的意思是你為啥要騙靈虛?他這腦子一遇到你就不會轉了,騙他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
“騙人還需要成就感?”
“不然樂趣在哪兒???”
“在幾萬年後唄。”
將離連忙為他鼓掌三下:“所以怎麼說一個無聊的神仙才是最可怕的呢。你知道他此後幾萬年會把那娃當成親兒子來養吧?”
“嗯,我知道啊。”
瞧瞧,多麼坦然而不知悔改的語氣。
嘖嘖嘆罷,她順手用了茶杯盛酒,在小師叔驚奇的目光中喝的麻木又愜意:“玩神仙太沒意思了,結局怎麼樣得等幾萬年才能看到,小媳婦都熬成婆了。”
“那還好我是個男的,熬不成婆。”
“雖然我知道這不可能,但萬一將來那娃有一天真成了個什麼帝君呢?”
他忍無可忍了,掏出一個酒杯遞過來:“要是真有那麼一天,你都能嫁出去了。”
開玩笑,她這位大帝早過了恨嫁的年紀了。
只不過玉娃子那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的仙生,自這一日,因這老混蛋的一句話,算是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