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劉春來,你咋不早跳河呢
順着老爹視線方向看去,劉春來這才發現,院子邊上,兩個身材消瘦,穿着滿是補丁褂子的乾瘦中年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地壩一角看院子裏的情況。
這是老爹的兩個狗腿子,三十好幾都光着。
葫蘆村348光棍中的兩個。
沒事兒就在家附近候着,等支書吩咐,到頭來,也能拿到些糧食,得幾支煙。
支書沒事時,就幫着楊愛群打豬草、或下河摸河蚌煮了餵豬啥的,要不然,劉福旺家的豬長不了這麼快。
之前集體生產,肥豬120斤都能算一等;這幾年包產到戶了,糧多了的人家寧願人不吃,也要拿糧食餵豬,一等肥豬得180斤了。
楊愛群雖然愛佔小便宜,賣豬也會給兩人幾塊錢,殺年豬也會給他們砍一塊肉。
所以兩人死心塌地地給劉福旺當狗腿。
比劉春來更像家裏人。
聽到劉福旺招呼,兩人自然不閑着,徒手向那最大那頭還在地壩到處亂拱的豬圍過去。
“劉叔,真不再喂陣?這豬還沒上膘,架子起來了,還不到三指膘,現在賣,有些虧。”
蔣建清肉痛地給支書比出兩根手指。
食品站收豬,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一眼就能看出豬多大,出多少肉。
要精確估計,就會在豬身上各處摸、捏,最終一頭兩百多斤的豬,殺了出多少肉,誤差不會超過一斤。
食品站收豬,分級別,就根據老師傅手藝定級。
不同級別,不同價格。
豬雖喂得不錯,夏天太熱,秋天才開始上膘呢。
再喂一陣,上了膘,到年底,怎麼也得300斤往上,這會兒也就兩百斤不到。
蔣建清雖然殺豬,同樣覺得可惜。
豬越大,越肥,肉就越多。
屠夫是兼職,本質還是種地的農民。
“是啊,爹,再喂一陣啊,前幾天河裏漲大水,等陣河蚌就多了,喂一陣河蚌豬上了膘,要肥很多……”
劉雪也出來了,看着還沒肥的豬,有些捨不得。
“還想不想讀書了?”劉春來威脅着劉雪,“還欠人幾十塊錢呢!”
好不容易支開老娘,老四又冒出來。
劉雪頓時不吭聲了。
家裏的事歸老娘管,二姐跟三姐嫁人,老爹沒管過,本來他們這地方結婚是不收彩禮,反而還得給大筆嫁妝。
兒子敗家,老娘護犢子,結果……
包括劉雪自己被逼着嫁人,要不是劉春來這栽舅子突然轉性,劉福旺估計也不會管。
劉春來也去幫着按豬,好不容易抓住豬尾巴,結果被豬兩條後腿猛蹬,地上又滑,頓時倒在地上。
二狗跟瘦猴兩人也被豬給撞倒。
幾人都遭劉福旺鄙視了一眼。
老傢伙是個狠人,五十齣頭的年紀,嘴裏叼着一尺長的旱煙桿,健步如飛,出手快若閃電,追上豬,左手擒住一隻耳朵,右手環抱過豬脖子,往後猛地一用力,一頭三個人按不住的肥豬頓時被掀翻在地。
看得坐在地上還沒痛過的劉春來嘴角直抽搐。
難怪整個大隊沒誰敢跟老爹叫板。
估摸着當年在戰場上比這還兇悍吧?
見豬倒地,二狗跟瘦猴兩人趕緊上去幫着按着。
“嗷~”
被幾個壯勞力按在地上,肥豬嗷嗷慘叫不已,饒是不停掙扎,很快四條腿就被繩子捆住。
“找根杠子來,小蔣,稱拿來,你掌坨。”
一直到捆好豬,劉福旺開口喊,蔣建清才反應過來。
地上的豬,被這麼一折騰,屎尿橫流,看得剛挑水回來的楊愛群心痛不已。
“這砍腦殼的,稱了再拉啊!”
稱了拉出來,那是屠夫的。
稱之前,就是主家的了。
包括送食品站,也是這樣約定成俗的。
那怕當著屠夫的面,她也沒有不好意思。
好幾塊錢呢。
大稱的稱鉤鉤住栓豬的繩子,兩個乾瘦的漢子拿着比胳膊還粗的木杠穿過大稱桿頭的毫系抬了起來。
劉春來都好奇,這兩瘦弱的貨,哪來這麼大力氣。
蔣建清無奈,只能把秤砣掛到後面秤桿上。
“平一點,平一點……”
見蔣建清不停地一點點移動秤砣,稱桿高高揚起,挑着一挑水的楊愛群在旁邊不斷喊他把秤砣往後移。
“你個婆娘家,小蔣比食品站的稱公平,廢啥話!”
劉福旺在旁邊也不看稱,背着手打量看稱豬的兒子。
彷彿這不管他的事情。
蔣建清一直到最後秤桿往下壓,秤砣眼看要滑落時才捏住稱坨上的繩子。
“208。”
楊愛群對這結果很滿意。
“食喂多了,加上大繩,除15斤皮,算193吧。”
“劉叔,這使不得,剛才豬就已經拉了……”
“對,剛才就拉了……”
楊愛群臉上儘是肉痛,恨不得拿豬糞堵住劉福旺的嘴。
一挑水在肩頭,她也不覺得重。
“要麼依我,豬你牽走,要麼就不賣了。”
劉福旺懶得廢話。
窮歸窮,不佔這便宜。
“除8斤皮吧。”劉春來在旁邊提出了解決方案。
楊愛群第一個支持。
不是因為她重視兒子,而是怕敗家老公為了面子繼續堅持除15斤皮,剛才拉的又是屎又是尿,起碼得有三四斤,少好幾塊呢。
再除了15斤……
蔣建清覺得也很合理,自然不廢話。
這樣也不算吃虧。
“叔,我給您算7角5一斤,一共150……我身上只帶了八十塊,您看……”
稱完算賬,本該給完錢牽豬走人。
屠夫收豬,一般都是殺了賣了肉再給錢,反正都是附近的人,也不怕跑了。
可眼下這是大隊長兼支書。
“又不怕你跑了。”
劉福旺一點都不擔心。
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卻是一個好村長,好支書,尤其為人處世,更值得人佩服。
否則,也不可能讓這麼窮的村從來沒出過亂子。
“再喂幾個月,起碼三百斤,催肥糧都能拿五十斤……”
已經放下水桶的楊愛群,看着拿根棍子趕着豬離開的蔣建清,再看手裏的8張大團結,肉痛不已。
“當初不收郭家的錢,也得賣豬,那會兒更輕。”
劉福旺終於開口,算是安慰妻子。
家裏賣豬賣啥的錢,劉福旺從來不過手,甚至其他錢糧,也是不聞不問,家裏的一切事情,皆由楊愛群負責。
楊愛群抽出三張大團結,轉身就遞給旁邊的劉春來。
“媽,二十給老四,學費書本費啥的還有生活費,剩下十塊您留着,我需要錢再找您……”劉春生愣了一下,隨即直接拿了兩張,遞給不吭聲的劉雪。
“你昨晚……”劉雪不想要,昨晚劉春來給了她二十多呢。
劉春來急忙使眼色,不能讓老娘知道自己把私房錢全給了老四,要不然她非得找老四要回來。
“昨晚的資料,是我花大價錢搞到的,好好留着。”
劉雪自然知道。
本來該笑,結果卻哭了。
而旁邊,卻傳來了更大的哭聲:“老天有眼,我兒終於長大了,可現在婆娘沒得了啊,老天不開眼啊……”
楊愛群的哭聲讓劉春來只能趕緊去哄老娘。
以前,老娘有多少錢,劉春來一分錢都不會給留的。
現在終於知道家裏不容易,給老娘留錢了,楊愛群自然覺得老天開了眼。
可想著兒子要打光棍,楊愛群更是悲從中來,又覺得老天不開眼……
“嚎啥?趕緊煮早飯,吃了我帶他去四隊走馬上任。”
劉福旺瞪了楊愛群一眼,看兒子終於順眼了一些。
早飯早就煮在鍋里了。
楊愛群喊吃早飯時,哪怕真心實意、盛情喊幫忙的二狗跟瘦猴兩人吃飯,他們都各自回了家。
整個村都窮。
誰家都不富裕。
何況,楊愛群開始沒煮他們的。
兩人要是吃了,老劉家肯定有人餓肚子。
“瘦猴,你一會兒去通知四隊,喊他們想吃飽,想娶媳婦兒的,都在公房等着開會。”
劉福旺在兩人離開時,給一人丟了一包縣捲煙廠生產不帶過濾嘴、8分錢一包的春雨香煙。
劉春來從兩人臉上看出了發自內心的滿足笑容。
這年頭的人,太容易滿足。
所以,快樂很簡單。
原來的劉春來,天天微笑掛在臉上,卻不知道多少年不曾有過發自內心的笑容。
早飯簡單,高粱米里夾雜着剁碎的紅苕葉子,綠油油的。
饒是這樣,除了劉春來碗裏,其他幾人碗裏依然可以照出人影子。
高粱米不碾碎,帶皮的不容易消化,抗餓。
“媽,我就想喝一口。”
跟往常一樣,劉春來碗裏,是所有碗中最乾的。
估計鍋里大部分高粱,都到了他碗裏。
連老爹劉福旺,碗裏也都是一口就見底,筷子都不用動。
劉雪的倒比楊愛群跟劉福旺的要干一些。
劉春來直接把碗裏的倒入鍋中,重新用勺子舀了面上漂浮着剁碎紅苕葉的湯。
從堂屋桌子上的水果罐頭玻璃瓶子裏面撬了點剁辣椒,拌在碗裏,直接端着人頭大的品碗,一仰脖子,碗就見了底。
他不敢去細細品那味道,怕反胃。
可帶皮的高粱米劃過喉嚨那感覺,實在太不好了。
紅苕葉子本來餵豬的,可現如今,地里剛收不久的麥子交了夏糧,剩下不多也得留着過年,只能吃這些。
饒是有辣椒醬壓着味,那也讓劉春來無法淡定。
一碗湯下肚,腹中甚至有些鼓脹,飽了。
強忍着胃裏的難受,也不敢打飽嗝,劉春來主動拿起旁邊的水桶跟扁擔,挑水去了……
他知道,要不了一會兒,一泡尿拉完,就會餓了。
慈母多敗兒,原來的劉春來能混蛋成那樣子,不是沒理由的。
楊愛群除了流淚,也沒阻止兒子。
兒子是真的懂得心疼人了。
“老四,以後咱家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錢不要省,該花就花,別虧了自己。平時家裏沒啥事兒就別回來,沒錢了去找趙眼鏡兒。哥知道你不喜歡他,他人不壞……”
飯後,劉春來跟老爹要去四隊,正好劉雪可以同一段路。
分開時,劉春來叮囑劉雪。
“到了公社坐車,這到縣城三十里路呢,走三四個小時,坐車只要一個小時,節省下來的時間,夠複習幾個知識點了……”
劉春來拉住了要走小路去縣城的劉雪。
小路比公路近不少,但是難走。
一個姑娘家,也沒同路的人。
從到縣城上高中,劉家兩個閨女都是靠走。
就沒坐過汽車去城裏,平時放假有人同路,倒也沒有出過狀況。
劉春來可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怕一個女孩子出問題,農村光棍多呢!
城裏也不清凈,還有兩個月,那場嚴打就要來了。
“哪有那麼矯情,走路也就三個多小時,省下車費,能吃兩天呢。”劉福旺開口了。
這兒子,真被寵壞了。
“劉春來,你說你怎麼不在大姐跟二姐出嫁前跳河呢?”
劉雪咬牙看着劉春來,帶着哭腔問劉春來,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不斷往下掉……
劉春來沒法回答。
“放心吧,夏青跟秋菊,哥會彌補她們的。”
劉春來心中難受,明明不願意承諾,可不知道為什麼,鄭重地向劉雪做出了承諾。
直到這一刻,他才融入這個家庭,這個時代。
兩個姐姐沒等到劉春來轉性,嫁得不好。
劉雪則是可以去考大學,實現自己的夢想,怎麼能不難受?
最終,劉雪依然踏上了小路。
為了節省3角錢的車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