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京
憲治十年,初秋的京城,陽光烘烤着大地。
城東福澤街上,一輛驢拉的板車吱吱呀呀,壓着剛灑過水的街面。
這是人牙子的車。
幾個瘦弱的姑娘蜷在車板上,大都衣衫襤褸,低垂着頭,毫無生氣。
只有杜雲涼平視着前方,目光搜尋着驢頭前方的街道人馬,似乎在努力辨認自己所處的地方。
她梳着黑亮粗長的大辮子,垂到腰間,一張帶着土痕的小臟臉,卻惹得沿街商鋪上閑坐的人們忍不住注目。
“荊釵布裙,不掩國色,方是如此啊”那傘鋪的掌柜捋着鬍鬚嘖嘖讚歎。
車上其他姑娘都還好,這麼長時間,都已經習慣了杜雲涼的出挑,只有矇著黑布的史寡婦板著臉,挑釁似的橫躺下來,雙腿壓在了杜雲涼腿上。
“你占那麼大地方做什麼?那邊去!”史寡婦一邊伸出小指頭往鼻孔裏面掏弄,一邊撇着嘴嗤笑:“只顧拋頭露面,不知羞恥!”
杜雲涼閉着嘴往邊上讓讓,儘管坐得不舒服,但她不願惹是生非,也只是將頭扭開了。
史寡婦也許是閑得無聊,不依不饒,又尖聲道:“你還不服氣?你這樣的狐媚,我見得太多了,被男人玩膩了,轉手賣給人牙子,你還裝模作樣,真把自己當顆蔥了”
還沒等杜雲涼說話,旁邊已有被戳中了心事的女子幫着開口:“史大姐,大家一路到京城不容易,都是被人牙子賣的命,要不也不會在這兒獃著了,沒事就省點力氣,少說幾句吧”
史寡婦卻頗為不甘,猛地坐起來喊道:“我成過親,有男人要!男人死了,才流落到這兒來,怎麼會和她這賤命一樣?這種狐媚,有男人玩,沒男人要!”
像史寡婦這樣的女人,說話口無遮攔,毫無底線,簡直不堪入耳。
但是跟她講道理又是絕對講不通的。
杜雲涼並不打算和她一般計較,這點胸懷她還是有的,但如果一味沉默不語,她便要沒完沒了了。
她只好示弱:“史姐姐,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什麼都有過,有男人,有孩子,操持家務樣樣強似我,就算賣給人牙子也是比我強過百倍,拿的月俸自然也比我高,你何苦和我過不去?”
說著說著,聲調凄慘,眼中含淚:“我卻什麼都沒有,命就這般苦,姐姐還不可憐可憐我嗎?”
史寡婦臉上冰霜漸消,這番話順了她心意。
於是她坐起來道:“我隨便說幾句,你也不用哭哭啼啼,有什麼大不了,雖然比不上我,你能賣進大戶人家,當個丫頭,已經是你的福氣了”
杜雲涼低頭苦笑,心中酸痛無比。
她的福氣?
她的福氣,早在十年前就消磨殆盡
如果不是十年前的政變,她不會離開京城,隨家人流放,在荒無人煙的嶺南過着苦不堪言的日子。
十年流放生涯,把父親從一個風光無限的尚書大臣變成一個無人問津的窮鬼。母親因為無錢醫治,病死在了嶺南的木板床上。
她唯一的姐姐,沒有隨家人來到嶺南,因為業已長成,被沒入教坊司,充為官妓。
只是那時候,她尚不知道這一切變故的來龍去脈,只知道一夜之間,她什麼都沒了。
這座城,這條街,是她十年前住過的地方。
只是十年前,她是天之驕女,禮部尚書的小女兒,父親寵愛,母親珍視,姐姐疼惜,她又生得極好,腦瓜聰明,能說會道,從不知愁為何物。
才八歲,便能詩能文,懂得道理。如果沒有離開京城,她早該有了如意郎君,花前月下,夫妻情深,花好月圓,春風得意。
今天她回來了,孑然一身,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姐姐身陷教坊。
半年前,父親在家中被暗殺,死得不明不白。
她當時正在山上摘果,沒聽到半點聲響。
回來的時候,家中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僵硬的屍體,還睜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牆上用劍尖刻了一行字:背信棄義者,死有餘辜。
村人都說,是皇上的暗殺衛隊做的。杜先生忠厚老實,就算被流放到此,也沒有半句怨言,反而和睦鄰里,樂於助人,平時靠教書得到鄉里人的資助,大家都對他敬重愛戴,怎麼會惹來皇上這麼大的殺心呢?
難道皇上連這麼一個窮困潦倒的教書匠都看不慣,非要殺了他才安心嗎?
杜雲涼想不通,她只知道絕不會讓父親白白地送命。
依照律法,她是不能離開流放地的,杜雲涼只好在縣裏舉告,縣裏的官員卻沒有一個肯理,她走投無路,忍無可忍。如果不告個明白,她絕不放棄。
她才十八,憑什麼她就要認命?
杜雲涼搭了倒賣人口的板車,偷離嶺南,回到京城。
如果被人發現,便是死罪,可她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她只想要公正二字。
想到這兒,杜雲涼嘴角噙着一絲冷意,輕輕說:“從我這裏拿走的,我要你們加倍奉還!”
周圍的女人並沒聽到這句話,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冤屈,也無暇去管別人的事情。
趕車的人牙子拉了拉驢子,跳下來,把驢車拴在路邊,捂着肚子呲牙咧嘴:“我去拉屎,你們獃著別動”說完就一溜煙跑走,找犄角旮旯去行方便。
杜雲涼見怪不怪,京城就是這樣,外人以為是皇家重地,其實是滿大街屎尿的腌臢之地。
她凝視着驢車停靠着的這座府邸,完全陌生的建造,外牆和街上其他家並不一樣,磚面顯得簇新光亮,應該是不到十年的新宅。
在她對京城並不真切的記憶里,她家的宅子應該就在這附近,但不是新宅,而是一座歷史悠久的老宅,是祖父從曾經的老閣臣手中買下來的。
大門禁閉,幾個小廝坐在門前,硃紅色的門,倒是比她記憶里的小一些。
不知是誰家府邸?杜雲涼想。
在這官宦政貴住宅雲集的城東,這座宅子並不打眼,但杜雲涼卻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
與驢車遙遙在望的大街另一邊,一輛輕巧的馬車緩緩駛來,藍布馬車,馬兒輕肥,走得穩當。
看得出來是有家底,也有底蘊的人家。
曾府四小姐曾少塵和二嫂穆葉坐在車上,兩人有說有笑,正談論着京中八卦。
曾少塵正笑道:“嫂子你不知道,那大理寺卿李府門內的事情多着呢!李家垂月小姐年已及笄,偏偏因為她大哥李至到現在也沒有娶親的打算,家裏人怎麼勸都不聽,耽誤她到現在還沒說媒。上次去她家小住,聽她訴了三日三夜的苦,兩隻眼睛都要被眼淚泡腫了!”
穆葉皺眉:“這等嚴重?公子哥也就罷了,小姐們是拖不得的,李至今年也老大不小了,怎麼不見家裏人給他說親呢?”
曾少塵搖頭:“怎麼沒說呢?少說也說了有三大車的親了,可人家李公子不樂意,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加上他在青刀衛如日中天,顧不上成親……”
已到了成親年歲的兒女,提親不過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罷了,怎麼會輪到他自己嫌棄呢?
何況底下還有急着成親的弟弟妹妹,再任性也不該耽誤了弟妹們的終身大事。
這借口找的也太牽強了。
穆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打斷她道:“我彷彿記得這個李至有過娃娃親?所以他家一直未做他想,這才錯過了許多合適的人家,怎麼後來又沒人提了呢?”
曾少塵面色變了一變,語調低沉幾分道:“是,當年說的親是杜家……杜雲涼小姐”
杜雲涼?
穆葉輕輕張了張口,終究沒說什麼,只是面色複雜地搖搖頭。
若是杜雲涼,她便也能猜出幾分緣由了。
李家和杜家關係一向親近,那時結下了娃娃親,可見當初彼此信任,關係密切。
只是杜家出事的時候,李家並沒有出手相助,而杜雲涼全家獲罪流放,李家當然避之不及,這娃娃親也就不了了之。
跟罪臣之女杜雲涼定過親的李至,也因此壞了名聲。
而且經此一事,可見李家人是涼薄之人,姑娘們都敬而遠之,就算李至本人前程似錦,少年英才,也難得一樁好親事,連門當戶對都難。
李家長輩們沒有說過什麼,李至本人當然也不會對自己的親事顯得很急迫,也許他想着功成名就之後聖上賜婚,那才是真正光耀門楣之事。
但李三小姐李垂月把這恨嫁之氣都撒到了杜雲涼身上,她恨透了這個連累她親事的女子,儘管那女子當時不過八歲,懵懂無知。
曾少塵為難之處,在於杜雲涼是她少時的玩伴,兩家人住得不遠,關係也不錯。
她不願多說,其實她清楚記得小時候自己因為性子怯懦猶豫,挨了不少女伴們的欺負,後來都是杜雲涼一一幫她出氣,把她的面子找補回來的。
那時的杜雲涼,的確是女兒們人人羨慕的樣子,只可惜……
曾少塵搖搖頭,不願多想。
馬車走到曾府偏門口,裏面施施然走出一個人,身後跟着兩個小廝,他長身玉立,停在馬車前面笑道:“是嫂子和妹妹嗎?”
杜雲涼看的分明,那張臉……是曾家三少爺曾居道!
原來這是曾府嗎?她暗暗咋舌,可是她的記憶出了差錯?她總記得曾府在街尾那一頭,這個地方,怎麼看都像是她家舊址……
杜雲涼胸膛微微發熱,她小時候和曾家少爺小姐們都玩得很好,眼前這一幕勾起她不少的回憶。
只是現下,她還是不要打擾舊人為好,免得他們被自己拖累。
馬車裏傳出清脆的一聲“三哥”,曾少塵笑着掀開車窗帘子,既然到了自家門口,她也不太拘束,露出嬌艷欲滴的笑靨。
杜雲涼凝眸之處,看到那嬌滴滴的富家女模樣,油然升起一股惶惑,眼前是曾少塵沒錯,但她的穿着打扮已經讓杜雲涼感到陌生了。
她一時挪不開目光,痴痴盯着曾少塵。
穆葉不好像曾少塵一樣放肆,坐在車裏提醒道:“少塵,放下帘子”
曾居道彎了彎腰:“見過嫂子。娘等你們好久了,一直在問呢,我還說不過是去清凈祠上香,哪裏用得着擔心,娘就是不聽”
穆葉也許是為了避嫌,語氣頗為不自然:“多謝三弟,我們這便回去給娘請安了”
曾居道禮數周全地把馬車送進門內,囑咐他們把馬牽好,然後又走出門來,往驢車方向走過來。
杜雲涼慌忙低頭,怕曾居道認出自己的臉。
她低下頭才看見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猶如泥塘里打過滾,就算她現在照鏡子,也未必能認得出自己來!
想起馬車裏精緻的曾少塵,杜雲涼苦笑一下。
忽然,方才還死魚一樣的史寡婦抓住機會,猛地暴起,一個打滾翻下車,坐在曾居道腳邊,抱住他兩條腿,仰臉央求道:“爺!爺!府上還缺使喚丫頭嗎?您看看我,我什麼都能幹……”
曾居道嘴角抽搐,連看都不願意看史寡婦一眼,身後兩個小廝上前對史寡婦拳打腳踢,史寡婦卻抱緊大腿,死不鬆手,她殺雞般的喊聲吸引來半條街的目光。
這叫聲實在太慘了,杜雲涼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史寡婦,尋思要不要上去拉她一把。
“嘶……”這下子,不由得曾居道不關注到杜雲涼了。
畢竟她太出挑,也太……眼熟了。
曾居道也不願意將眼前這個乞丐一樣的女人當做十年前那個小姐,於是試探着道:“杜……雲涼?你是杜雲涼?”
竟然是她!她怎麼還敢回到京城!不要命了嗎?